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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秘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3月02日16:10

第六章 赖子

1

半文考大学时,不了解大学专业的内容和性质,只觉得政治的名声不好或许净是凌空蹈虚的口号,而历史不仅符合趣味且有可能更加丰富,所以他首选历史。可是教育的行政不负责满足个人志愿,他被调剂到了政治系。后来,他安心读政治跟讲授经济学的赵教授有关。赵教授40出头,高瘦,长脸,黑框眼镜,穿着带有农场泥迹的中山装走进教室,开口对同学们称呼“诸位”。他说:诸位,我首先给你们“摘帽”——你们的专业不应该戴着“政治”的帽子。他讲了一些大胆但让那些从“文革”中过来的青年能够接受的观点。譬如,政治是一个宽泛的没有学理基础的伪学科,常常在大帽子底下开小差,把本应独立探讨的学科和学问给奸污掉;在政治泛滥或被政治强力管制的社会,人的生存是分裂的,一方面要在人前唱政治高调,一方面还得躲开公众寻觅和安顿个体的生活,全都过着小媳妇的日子;政治是操作术,如果遇上品德高尚或尊重政治伦理的政治家,尚可得以清明,但突出政治的政治终将崩盘;现在的大学政治系不是真正的政治系,由于自身学理乖谬,居然把经济学、社会学、哲学、法律学一锅烩,简直是武断而粗糙的政治遗产,要是这样,历史系、中文系也可以收编,还谈什么学科和学术?所以他说:你们以后没有政治这顶帽子了,有的只是经济学、金融学、市场学以及政治学等自成体系自立门户的学科,这样,你们才可能掌握专业武器,在专业领域有所建树!

赵教授在正式讲授经济学之前,让同学们先完成一项作业——去江城江正街任选一种商品,先理清其上游生产环节,再考察其消费去向以及销售方式;在此基础上,画出其上游生产线路图,标注各环节商品的供应价格,描述影响消费购买的因素,尝试分析现行产业分工与协调机制的利弊。半文来到江正街,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小商品的海洋。街面上人流涌动,大小店铺拥挤得歪头扭脖,服装鞋帽针头线脑皮革布匹钉子铁丝之类,锅盆碗盏笔墨纸砚糖果饼干以及香皂化妆品等等,但凡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品应有尽有,间或冒出一些打眼的新鲜款样。店老板不需要英俊漂亮,也不必是中共党员或劳动模范,只要认识钱、数得清一二三,只要店中有货,打货的人就会像蚂蟥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店里游来。因为生意火爆,货品省了精致包装,店面不必奢华装饰,店小二也不用学习推介技巧,说话都是巷子里赶母猪——直来直去,一手收钱,一手把货品丢过去。打货的人多是二道贩子,一个个獐头鼠目,提帆布包背蛇皮袋扛扁担推自行车踩边三轮,一律不管“行人靠右”的规矩,拿江正街当乡下大禾场窜来窜去。也有来打零货的,店老板接待了二道贩子才顾得上搭理。半文因为顺哥,选了服装来应对作业(他还不知道顺哥的主业是胸罩呢)。

跟他结伴而行的是一位叫虹的女同学。他们在江正街跑过几日,理清服装生产的上游涉及布料、扣子、线卷以及裁缝工具等等,而这些还只是“线头”,每个“线头”又有上游,譬如布料,其上游是棉线、染料、织布机……透过一种商品,他们一下子看见了无数商品的网状关系,事情因此变得复杂而有趣。当他们回头去考察消费环节时,又真切地感受到一切商品的生产取决于实际需求,需求则受到消费者购买能力的制约——商品与人的生活状况密切联系,其变数太值得关注和研究了!他们发现,商品的价格不光是为了“赚”的主观决定,受到多重因素制衡。某类商品的供需关系不是简单的量上对称,其需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其供也不是被动应付和无所作为的。而社会产业的合理分工与良性协调,是维持需、产、供、销有序运行的根本机制和重要保障。于是赫然跳出一个问题:计划经济做得到吗?自由经济又怎么规避盲目性?他们觉察到,由于商品的生产环节纵横相生,加之需求与消费跟所有人的生活和生存状况紧密相关,那么,无边而强势的政治事实上随时随处都可能作用商品经济的运行及样态……在赵教授主持的作业讨论会上,虹说出了她和半文共同的观点:经济学可以批判和矫正政治。赵教授闻之异常兴奋,当即表示:这句话可拿到这次作业的最高分!并且戏谑地大赞: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2

顺哥来到江城,为了节省,去江南的H大学找半文落脚。半文自然高兴,当即跟同学商量,由高低床的上铺换到下铺来,让顺哥晚上跟自己挤一床被子。顺哥跟半文交代,白天不用管他,各忙各的,晚上他来睡个觉就行了,等他在江正街租下店面就搬走。半文说行,帮顺哥把两个鼓囊的蛇皮袋挪到床底下。

城里的路不如平原乡下的路那么简明,抬头望着目标就可以奔过去,顺哥由江南的H大学去江北的江正街有些啰唆,半文给他画了一张路线图:于校门口过街乘公交车,走5站,于江南码头下车,搭渡轮过江(约半小时),上江北码头,登岸左转,沿滨江大道步行25分钟左右到达。顺哥按图索骥,还算顺溜。真正的麻烦是寻租店面。江正街的货品都码到了店铺外,街面已没有空白;街道上人流熙攘成河,嗡声一片。顺哥在滔浪中跛来跛去,根本靠不着岸头。到下午4点过后,人流稀疏了,顺哥向一个歪在店门口歇息的小老头打探店面出租信息,人家头也不抬地甩一句“冇得”。顺哥挨家去问,全都甩头,不说“冇得”的就说“冇有”。次日,顺哥再来,老远有人撇嘴一笑,说那个跛子又来了。等到走近,那人就模仿他的乡巴佬口音跟他日白(注:指聊天取笑),问您郎咋个的还不回去跟老婆困觉,顺哥也不生气,希望让人日白可以讨得喜欢或同情……也算有了进展。

而回到H大学,顺哥几乎没有睡成一宿安稳觉。起初两夜,寝室的灯一熄,顺哥便睡着了,但不一会儿被此起彼伏的咳声咳醒,他醒着,那些咳声就“预备起”地停歇。他明白是自己的鼾声扰人,不敢再睡。接下来,顺哥只能抢一些“边角余料”的时间囫囵迷糊一下,譬如晚上熄灯前同学们尚未落窝的时候,或者天刚亮同学们呼啦呼啦出去晨跑之后。半夜里不能睡着倒也无所谓,只是那么长时间在城里的床上眼睁睁地闲着,实在耽误劳力。一天半夜,顺哥摸索下床,去寝室的杂物架那边,搂了散发着七八种汗臭的衣服,去到楼层盥洗间,一通哧啦哧啦地搓洗,然后晾挂到走廊的绳索上。第二天同学们望着走廊的衣服,像是看见了自己不够体面的影子。晚上熄灯后,顺哥照例不让自己睡着,多半的同学也就睡不着了,两方面都坚持,偶尔发出辗转反侧的吱吱声。顺哥于心不忍,假装起身去厕所,一去未回,一直蹲在走廊的角落,等待晨跑的时刻到来。

几天后,顺哥发现晨跑时刻睡觉误事,因为江正街主要做外来打货生意,每天上午10点前店铺交易清淡,正是走访打探的好时机。这天,顺哥在走廊上没有等到晨跑,赶早出发。可是,他也太早了一点,街上的公交车还没出勤,只能以跛代车。而一歪一颠“蛙泳”到江南码头,轮渡也没开船。他终于不能“蛙泳”到长江那边去,便一屁股落在售票大厅的墙旮旯,等到售票窗拉动时,居然小睡了一觉。当日,他在江正街上继续让人日白,黄昏时又是无功而返,但走到江北码头的售票厅,忽然来了灵感,心想何不就地借住呢?便不再回江南去……

过了一天,江南的半文感到疑惑:顺哥是租下了店面还是住进了旅馆?然而不对,顺哥的两个蛇皮袋还搁在床底下呢?早晨,半文放弃晨跑,乘车赶到江南码头,搭上第一趟驶往江北的渡轮。他必须去江正街见到顺哥。轮船靠了埠头,半文随人流下船上岸,快走出坡道口,忽见对面售票厅门前有人围观,透过人缝,看清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在卖艺。那男孩柿饼脸,光头,敞着脏污的白褂,一手举起鸭蛋大小的铁球,在身旁的铁柱上敲出几声当当的清响,以河南腔念着:这玩意儿,啥玩意儿?铁蛋子!另一只手在胸口拍打两下,将铁球送进嘴里,头一仰,眼一闭,喉头一鼓,举起空空的双手来左右示人……围观的人一阵喝彩,开始朝小男孩脚下的搪瓷碗里丢硬币。有一个人坐在墙根处,啪啪地鼓了几下掌,就地爬过去,帮忙把一些溅到地上的硬币捡到碗里——半文突然一惊:这不是顺哥吗?在他刚才靠墙而坐的那边,还蹲着两个蓬头垢面嘻嘻发笑的精神失常者!半文正要叫喊,围观的人群陡然安静,开始聚精会神地观看小男孩呕出铁球的表演。他便快步出了道口,绕到入口那边去,刚入人群,恰遇小男孩生生地将铁球呕出来。他停住,在众人喝彩之际,觉得自己也不该白看小男孩的表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上前往搪瓷碗里放,这一刻,他的手与顺哥的手相遇了!

半文一把扯起顺哥,拉他逆着人流往外走。顺哥哧哧地笑,问半文干什么唦?半文生着气,说你说呢?顺哥说劳逸结合,看看稀奇呗。半文不想揭露顺哥跟两个苕货一起在码头售票厅夜宿的事,只管嘚嘚嘚地往前奔。顺哥就自言自语:其实码头上也不冷,在这里过夜节省时间,节约旅店费,还可以撩两个苕货玩玩。半文忍不住甩开顺哥的膀子,不理顺哥。顺哥疾颠两步,偏要伸手搭住半文的肩。半文还想摆脱顺哥,却端着肩放慢脚步……

快到江正街,路边有个早点铺。半文说我饿了,顺哥说我也没有过早,两人就过去点了两碗热干面、两碗糊米酒、四个欢喜坨,在街面的一张条桌前坐下。吃到一半,半文说:顺哥,江城不是五星区,江正街不是红旗大队,这里的人不是跛区长、党支书李四六、队长黄二五和平原上的广大贫下中农,你想在江城闯荡,得换个姿势!顺哥停住喝糊米酒,翻起白眼反问:怎么,城里还不让跛子行走啊?半文摇头嗤道:看看,怎么还是一个老初中生的水平?我这是打比方,希望你改变方式呢。顺哥一笑:哦,明白了。半文发现顺哥逗他,请顺哥严肃一点,接着说:要改变方式,首先得搞懂打交道的对象,江城人有江城人的特点。虽然,过去几十年里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和“文化大革命”洗心革面,中国大陆的十多亿人差不多都变成了一个德行、一副脾气,但有些特性像基因一样是难以完全变异的。江城位于长江汉水之畔,过去称这里的文化叫码头文化,我发现这里的码头文化无论怎么社会主义化,有一点还在,就是码头文化中的水性风格——因为长江汉水比社会主义更有耐心更能持久地影响江城人。什么是水性风格?就是凡事讲个顺畅,就是先有气顺、理顺、情顺、面子顺,再有心畅、理畅、话畅、事儿畅。顺哥听到这儿,忽然眨巴眼皮:哎哎,你在大学学些什么?半文说:政治呀!顺哥皱起眉头:政治是干什么的?半文明知顺哥不正经,也逗他:政治嘛,就是盘你们这种人。

顺哥把最后一个欢喜坨放进嘴里,一边咬着:看来,大学的政治是个空头鸡巴。半文嘿嘿地笑: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江城人民的气是什么,理是什么,情是什么,面子是什么吗?江城人的气是狗毛,得顺毛摸。理不是公理,是自己的理,别(读第四声)不得,得先顺着再牵引。情是女人情,在乎情好动情,给他一分情还你两分情。面子是要当大城市人,是我是你师傅,是老子比你能耐,是咱们比你们乡巴佬文明得多,如果你给他面子他一定给你里子!停了停,笑问:这个理论可以指导实践了吧?顺哥不服,说: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杀法。就让半文待着不动,起身往旁边的杂货店去。一会儿转来,手里拿了四包红双喜香烟,分给半文两包,交代说:这是高级烟,带过滤嘴的,区级以上干部才抽得起,今天你陪我去谈事,一包烟打开零散地敬,如果遇到有眉目的就整包丢过去。

走着,顺哥还在回味江城人的水性品格,问半文:你说,要是我把江城人弄顺了,男的会不会把裤子脱了给我穿?女的会不会把衣服脱了给我看?半文说:又来了,这种话就是乡巴佬不文明的东西。顺哥笑:城里人怎么文明?半文说:城里用回馈或回报的说法。顺哥仍笑:实质一样。半文说懒得跟你扯。进了江正街,街面的店铺都开了门,两人沿街往前走。顺哥说,这样走没用的,我都薅过几遍了。突然,半文抬手向街对面指,说:那不是有一个歇着的门面?顺哥掉头去看,是一扇三尺宽的旧木门,关着,门前堆了半人高的铝锅,左右两边的店铺都是卖铝制品的。就笑道:早问过了,左边的老板是个母夜叉,右边的额上有块疤,都说这门面冇得人管。半文让顺哥等着,就过街去问,转来,顺哥说我没说错吧,半文说错了,有人管,但不租。顺哥不信,半文说我是以学生调查市场名义问的,人家愿意跟我讲实话,你去,别人担心这门面租出后自己的铝锅少了地方摆放。顺哥就骂狗日的码头文化,因问:门面的户主为啥不出租?半文说:户主是一名干部,不想沾染小商小贩。顺哥不由苦笑:城里人也怕资本主义?半文说:思想还不解放呗。顺哥便愤詈:操,等他的思想解放,老子的裤裆里都长虱子了!

又走,过了蔡家巷口子,是一家皮鞋店。店门口,一个胖汉将一个满满的布袋甩上肩,扭头跟一个叼烟的瘦猴唠叨。瘦猴打着江城腔,说晓得晓得,按时来拿货就是了,便坐到马扎上去吐烟圈。顺哥上前招呼:老板好,皮鞋零卖吗?猴子斜来一眼,吐了烟圈,丢一句:自己挑。顺哥朝半文使眼色,让他进店。到了货架前,顺哥装模作样地看,半文拿手指戳顺哥,顺哥不理,大声自语:嗯,这家店的鞋不错,做工好,款样新。一面取下一双咖啡色人造革仿真皮鞋,递给半文,说试试看。半文接了皮鞋去穿。顺哥就晃到猴子那边,撕开红双喜烟盒,弹出参差的过滤嘴,奉上,说老板抽烟。猴子见是过滤嘴的,搛出一支,一面起身应酬:听口音,你们是汉江县的。顺哥连连点头,称赞老板真行,却说:不过,我这个弟弟现在是H大学的学生,也算混成了半个江城人。猴子点着烟,淡然一笑,说不要这么讲,哪里人都一样的,又“真行”地指出:你这个弟弟是老表吧?顺哥就笑,说不是老表,是妹婿呢。那边试鞋的半文听说自己是妹婿,连忙看过来,正要纠正,被顺哥的目光逼退,改口说:老板,我哥也不错的,跟你算半个同行,在家乡开了一间服装厂呢。猴子就有些惊异,问顺哥怎么不来江正街摆个门店,半文准备抢话,顺哥催他快些试鞋,谦虚地笑道:也想过,但江正街没有朋友帮忙,看以后吧。

说话间,半文换上咖啡色仿真皮鞋过来,顺哥说不错,就照货架上的价签数出10块3毛,一把递给猴子,猴子接过去点了数,找回3毛,龇牙咬着过滤嘴,笑笑,说零头抹了。顺哥抬手去挡,说不可,都是做生意的,图个薄利,千万别客气。猴子只好收手,去拿塑料袋装鞋,顺哥见猴子嘴上的烟快要烧完,接过袋子,赶紧朝烟盒屁股上弹几下,再次奉上,猴子点头取烟,一面说:兄弟,要是真想来江正街开店,我帮你留意一下店面。顺哥心里高兴,就报自己姓周名大顺,且问猴子怎么称呼,猴子笑了:你看我像什么人?顺哥觉得猴子像电影里的叛徒和汉奸,却说:老板要是在部队上,一定是做参谋长的。猴子越发笑:没错,我姓刁,长得像《沙家浜》里的刁德一参谋长,街坊邻里却叫我刁小三。便问顺哥贵庚,顺哥说免贵生于1949年6月1日。猴子一笑:是个新中国儿童呢,我大你三天,叫我刁哥吧。顺哥说应该叫刁老板的,就说:刁老板,过两天我来找您讨信。

顺哥和半文离店而去,没走多远,半文掉头往回跑,等他转来,顺哥问做什么,半文说记了刁老板的门牌号,顺便丢下一盒红双喜。顺哥摇头而笑,说记门牌号是对的,丢烟就画蛇添足了。半文辩道:不是你教我这样做的吗?顺哥进一步教导:凡事不能砍倒树捉八哥,要相机而为——你明明看见我不仅给了老刁面子,还给他上了两根过滤嘴红双喜,买了他一双鞋,推掉了他找回的3毛钱,已经把他搞得“顺畅”得不得了,你又丢一包烟,岂不是在花裤子上再套一条花裤子?这样,会把帮忙的人惯坏的。半文觉得有理,却寻碴儿说:但你以后不能再说我是你的妹婿呀!顺哥嗤道:那不是借你抬抬我的身份吗?又一本正经地反问:妹婿怎么了?我家妹妹又不是妖怪?三美虽说是个乡下丫头,小美可是金枝玉叶,你想打她的主意当妹婿,也不一定那么容易呢。见半文要解释,接着说:你不是也撒谎了,我家就两台缝纫机,哪算开了一家服装厂呀?半文觉得自己的“半”受了损伤,羞怒道:还不是受你吹牛的影响!就把手里拎着的皮鞋塞给顺哥:这是你的,给!顺哥故意一诧:你用你的脚试的鞋,咋的给我啊?半文说:你不能害得我背债。顺哥便笑,把皮鞋推给半文,说:这是一双工作鞋,不用还钱的,你要给钱,那我还得付你住宿费呢。一路上,两人像一对土狗子相互咬扯没完。

当日,顺哥为方便跟老刁联系,去老刁鞋店附近找了一间旅馆住下。半文提议再写一些求租店面的启事贴出去,顺哥觉得很好。下午,顺哥用颜氏楷体写了几十份启事,联系地址都用江正街1979号老刁鞋店。半文把启事卷成筒,夹上胳肢窝,拿了糨糊瓶出门,回头对顺哥笑:走了,你一个人好生打呼噜吧。

3

没几天,店面选定在紧邻江正街的蔡家巷1号,是一间独门小两层。老刁做成好事后把好事讲得很好。老刁说:为什么选这家?一是蔡家巷虽是巷子,但这间店面在巷子口,江正街上来去的人都瞄得到,跟在江正街冇得差别。二是便宜,月租金不到250,得了楼上楼下两层,要是在江正街街面少说也要一千。三是巷子口附近都是女装店——你不是说你要做胸罩吗——来这里打货的人可以顺便去你店里。四是店面离我的鞋店近,不到两百米,有个么事我可以替你照应一下。五是房子脉气好——房东的先生是江城旧社会有名的蔡老板,这一带几条街都是他家的产业,这间小两层就是他起家的老屋。新中国成立前夕,蔡老板携二房三房的家小去了香港,留下会讲英文的裹脚大房和一个躺在烟馆忘了回家的儿子,后来一直住在这里。去年形势一转,裹脚大房跟外边取得联系,举家移民,跑到资本主义那里去会合,落下这间房子,房证和钥匙搁在一个远房表妹手上……这表妹是国营商场的党员积极分子,原本不愿让人知道她替资产阶级看家护院的,更莫说租房赚钱。我去劝,说您郎每月才领社会主义的38块半,可这间资产阶级的房子一个月就可以贡献半年工资。她听得啊呀一声,我就拿烟盒纸写协议,按她工资的六倍作价,抹去一块,每月整230元……老刁说完,将一把黄铜钥匙拍在顺哥手里。

顺哥马上清理房间。半文替顺哥把那两个蛇皮袋送过来,正好搭帮手。两人先把一楼腾空,打扫干净,换上一管日光灯;再上二楼归整,能堆码的尽着堆码,扩成库房兼卧房兼缝纫车间。次日,顺哥去江正街卖回货架和柜台,将一楼摆出店铺的格局。然后回了一趟红旗大队11小队,运来五个鼓圆鼓圆的蛇皮袋。隔日,店铺门楣上方挂出一块“秋收胸罩店”的大牌子,哗啦一声,卷闸门拉起,店内货架上的各款各色胸罩一派五彩缤纷。

这是江城第一家胸罩专卖店,门前路过的人都好奇地朝里瞄,年轻女子会慢下脚步来。顺哥换上一套崭新的蓝卡其布中山服,单腿笔挺地站在店门口,起初有些怕羞,见人舔舌头,吞涎,把嘴边那声招呼也吞了回去。第一天,有个江西九江的白面小伙进店,绕场一圈,选出几款各买两件。第二天,第三天,情形稍好,一天多一笔生意,但要量仍然少,各款顶多不超过四件。

生意似乎很淡。一日傍晚,顺哥忘了打烊,站在楼梯拐角的柜台前盘算,发觉这样下去,一月的买卖刨去工本,连房租也敷衍不住,心头一阵扑通乱跳。街面亮灯时,老刁过到店里来,一声大顺,叫得顺哥激灵一下。老刁见状,皱起眉头问生意么样,顺哥干笑,说马虎相吧。老刁问马虎相是么相,顺哥说就是一天两三单买卖。不料老刁却惊呼:哎呀,不得了,下月你就要当万元户了!顺哥懵懂,仍是干笑,说刁哥你就别笑话老弟了。老刁解释:我没笑话你,江正街是做批发的,开始打新货都是采样,回去试试行情,凭你店里这几天采样的苗头,最多半个月,生意肯定好得招架不住,我们这里有句行话——三天不开张,开张就卖光。

果然,老刁的吉言一点波折都没有地如期应验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顺哥帮最后一位客户把装满货品的蛇皮袋托上肩,送出店门,忽然看见半文站在巷子对面,正仰观店招,就大声招呼:哎,你不在学校好生念书,跑到这里来晃什么?半文落下头来笑,向店里走,一边问:你转行了?倒是一点儿不为他的胸罩业务而沮丧。顺哥因为近日生意火爆很兴奋,笑道:这是我的秘密武器呢,过去一直在探索,没告诉你的。半文又问:为什么叫秋收胸罩店?顺哥晓得半文还不清楚秋收的事,就哄他:秋收是打个比方——胸罩做什么用?还不是因为果实太大,果实大了就是秋收嘛!半文听得糊里糊涂,却不跟顺哥讨论“果实”问题,进了店,也不好意思去观摩货架上那些过于写实的图形。

说到店铺生意,顺哥大赞老刁的吉言,便拉着半文一起去找老刁下馆子。老刁听说下馆子,猴脸立时放光,赶紧拉门关店,提议随他去一个地方,就领头往蔡家巷深处走。巷子另一端的出口接着一条横街,街边有一家小餐馆,炉灶倚门,门内的小厅里只有两三张小桌,倒是门外的路肩拉了高高的帆布篷,摆出一溜低矮的木桌木椅。正是吃饭高峰,厅内已满,篷下坐了七八成的客人,一派嗡嗡的纷乱。三人在远端的空桌边停下,老刁仰头朝店门口叫唤:二姐,来几个菜!那边回一声晓得了,却不知是谁的答应。片刻,门口炉灶前炒锅的女人盛完一盘菜,掉头朝这边望来一眼。顺哥看见这女人,转眼去看老刁,老刁笑笑,说:不是真的二姐,她比我小,你小我三天,她小你四天。

半文也朝炉灶那边看去,觉得这女人长得像电影《流浪者》里的丽达,有一种超凡的好看,心里不知何故,竟是为她在街头炒菜而暗自惋惜。可他收回目光时,却见顺哥仍然愣巴巴地望着这女人,老刁则机敏而诧异地看着顺哥,顺哥察觉到被人发现,连忙回头,冲老刁讪讪一笑。

这时,一位戴浑黄眼镜的白发老者端着盘子过来,往桌上摆一碟醋溜花生米和一盘切成瓣儿的卤鸡蛋。老刁对老者说:江叔,三个人的菜二姐会安排的,您郎先跟我们来一打“五洋”(一种啤酒)。老者蔼然微笑,点点头,几缕白发飘在宽额上,转身去了。老刁告诉顺哥和半文:老人家是二姐的老爷子,从前是大学教授,讲一口很特别的福建普通话,“文革”中不知怎么就哑了。半文甚为惊诧,说哑了还可以看书做学问呀?老刁就笑:人家早把书看完了,自己写的书差不多可以码一个书架,还有什么学问可做?正说着,老者用塑料桶提着“五洋”转来,顺便端了一盘青椒炒肉丝。半文单是盯着老者看。顺哥不晓得“五洋”也不晓得啤酒,一见这么多这么大的酒瓶,不由咋呼:哎哟我的天,这不是灌猫尿呀!老刁说:这个比白的好,便宜,有酒,又不伤人。就龇牙咬开三瓶,咚咚咚地竖在各人面前。

执箸举瓶后,老刁接着讲二姐。二姐跟老刁中学同学,二姐当班长,老刁是班上的差生;“文革”初,老刁加入二姐当头的红卫兵组织,二姐率红卫兵在江城声援部队捉拿“文革”大员王力,惊动过毛主席和周总理;两年后,二姐带着三妹下放农村,老刁跟她们在一个知青点;二姐家有三姊妹,二姐排行老二,是三妹的二姐;二姐不单漂亮有才华,而且人品好有威信,点上的知青都随三妹叫她二姐;二姐在知青点谈过一个男朋友,为他打过胎,那家伙是高干子弟,上工农兵大学后把二姐吹了,老刁为二姐抱不平,跑到大学去打掉他的一颗门牙,带回乡下丢在二姐的脚跟前;1974年,三妹被疯狗咬伤,得狂犬病死了,埋在一条小河的堤外;1975年,点上的知青只剩下二姐和老刁;大队党支书一直想霸占二姐,一天夜里闯进二姐的房间,老刁听到动静,冲过去踢坏党支书的卵子(指睾丸);当夜,老刁抓着二姐的胳膊,把她带回城里;1976年,老刁结婚,二姐卖血送他30块钱的大礼;1977年,二姐考上大学,政审没过关,那段日子,老刁被派出所抓去办学习班,二姐每天替老刁照看他的大肚子老婆;再后来,二姐为了谋生,开了这家路边餐馆……而今,二姐和老刁都没有城里的身份,户口还在H省遥远县红光公社丰收大队!老刁讲完这些,抓起啤酒瓶,仰头咕咕地一饮而尽。

然后,老刁又接连咬开三瓶,拿起一瓶递给顺哥,鼓着眼珠说:兄弟,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什么乡下人了,我跟你一个屌样。顺哥明白老刁的意思,却连连摆手:终归不一样呢,您郎是从城里下到乡下去的,我是从乡下蹿到城里来的,品种不同。老刁急了,一把抓住顺哥的手腕,冲出头去问:喂,你是不是要跟我争唦?好,我就陪你争一争——我到乡下去是走下坡路,你到城里来是走上坡路,你说哪个比哪个强?顺哥一时应变不过来,支吾道:反正您郎比我强,没有您郎,我在江正街门户都摸不着。老刁搡一把顺哥:不对,这算个,我只是对江正街一带熟悉一点,要是在乡下,你不知比我熟到哪里去。顺哥还没有醉,绝不会让自己比老刁“强”的,就嘻嘻地笑:一个是城里,一个是乡下,城里本来就比乡下强一百倍呢。老刁连忙哎哎两声:伙计,你又错了唦——我也是乡下人!说着,拿了酒瓶在顺哥面前的桌上碰出咯噔一响,指着顺哥喊:罚你,一口干!顺哥不敢伸手,苦着脸央求老刁让他慢慢喝,老刁不依,又喊:你要是拿我老刁当兄弟,这瓶酒哪怕是毒药,也得一口闷掉。顺哥抬起手瑟瑟地伸出一半,半文赶紧打圆场,说:老刁哥,顺哥在乡下没喝过这东西,我替他吧!就伸手去拿酒瓶。老刁喝令:别动,不关你这个小屁伢的事!一巴掌打开半文的手。顺哥舒一口气,下定决心拿住酒瓶。老刁鼓励地催促:喝,你喝我陪一个。就拿起自己的酒瓶,往顺哥的瓶颈一靠,仰头大口大口地咕隆,斜眼瞄着顺哥。顺哥心里一横,照着老刁的样子举起酒瓶。

两只酒瓶落下,空空地立在桌上。顺哥连打了几个嗝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酒瓶呆住。白发老者过来,将几碗菜摆到桌上。老刁抓了一只鸡腿,放到顺哥的盘中。顺哥直着目光,没有反应。老刁干脆又拿起鸡腿,往顺哥手里塞,顺哥接住,却依然目光定定地看着酒瓶里的空洞。老刁和半文都看着顺哥。

片刻,顺哥突兀一笑:你们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盯着二姐吗?

半老刁问:为什么?

我的对象长得像二姐呢!顺哥的笑闪烁着。

半文大吃一惊。老刁却为顺哥欢呼:像二姐?那是美女呀!

可顺哥的笑凄然滑落,摇摇头:黄了。

老刁一顿:怎么呢?

顺哥不语,拿起鸡腿敲敲自己干瘪的左腿。

半文和老刁不由张皇地互相看着……

时间凝固了。帆布篷下的电灯倏然一亮,照耀着三个人肿胀而血红的面庞。顺哥的额头凸起一道道青筋,像一些仍在挣扎的蚯蚓。半文心里很沉,想问,却不知可以问些什么;想说,又觉得说什么也不管用。老刁的目光从顺哥的面上掠过,因了刚才对顺哥的处罚,喉头一鼓一鼓的,像是自言自语地自责。旁边餐桌的食客渐渐离去,让三个人的这边突然冷落在明暗无序的夜色中……

白发老者又送来一道菜,依旧蔼然微笑,做了一个菜上齐了的手势,转身离开,也不过问桌上的寂静。

谁的坐凳嘎吱一下,老刁独自举起酒瓶,一口干掉,用力将瓶子搁到桌上,声音沙哑地叹息:大顺兄弟啊,老刁我跟你是一命呢!

于是,就亮出自己的底子——

他原来虽然也瘦,但并不是现在的猴相,像个汉奸刁德一;他瘦得精干而灵醒,演过样板戏里的英雄郭建光。他初三就搞恋爱,那女孩同班,演女兵甲,后来去部队当了文艺兵,今年他还在黑白电视里见过她唱歌。但那女孩当年去部队不久就没再理他了,因为他家发生了变故。他父亲是一个国营厂的厂长,与厂里的女会计相好,跟他母亲离婚,娶了女会计,他母亲也改了嫁。他在父亲这边,女会计后妈给他白眼,他去母亲那边,后爸瞪着牛眼看他。他恨不得要杀人,但终于没杀。他在学校里变成了差生,在社会上变成了坏孩子。他参加“文革”不是为了革命,是为了打砸抢。有一年,那女孩回江城探亲,去他家找他,女会计说,你要找他就换了军装去探监吧。当时他因为聚众斗殴被关在江城郊区的看守所。从那以后,他就跟整个社会斗争,看不让看的黄书,唱不让唱的黄歌,说反动话,穿喇叭裤,留长发,喝酒打架,把厂里的电缆弄出去卖钱,在公交车上撞大姑娘的奶子……下放后,他老是回不了城。他私自回城后生活无着,就跟现在的老婆结了婚,因为老丈人愿意把积攒二十几年的630块钱拿出来,让他在江正街谋点小买卖……

顺哥听着,觉得老刁的命跟自己的并不一样,倒像是苦尽甘来的好命。可老刁唤了一声大顺兄弟,举起酒瓶咕隆一口,问:你知道我的老婆是个什么人吗?

顺哥看着老刁,等他说出来。

老刁嘿嘿一笑:她是一个聋子!

场面顿然堕入死一般的寂静……

什么时候,一个声音伴着一阵脚步传来:其实,我和刁小三才是更加严重的残疾者。桌边的三人扭头看去,二姐已站在面前,便不约而同地邀二姐入座。二姐也不拒绝,走到空位上坐下。老刁赶紧给二姐咬酒瓶盖,一边应和二姐刚才的话:可能我们跟江正街的所有小老板一样,从来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贱货,连残疾人都不如,是一群苍蝇,现在有了江正街这个资本主义茅坑,才一起聚到这里来。二姐却笑,摆手说:这样讲也不对,苍蝇跟残疾人是两个性质不同的概念。老刁把酒瓶递给二姐,又说:不是苍蝇就是江城麻将中的赖子,社会主义的赖子,过去需要反面典型,我们随时顶上,现在试验商品经济,别人都有岗位,我们又有了找口饭吃的机会。社会主义少不了我们这些赖子,我们也得赖在社会主义身上。二姐拿着酒瓶微笑,听老刁说完,表情忽然凝重,声音低沉地讲道:在非常年代,之所以心灵和人格比身体更为残疾,是因为社会机制和价值观已经残疾不堪。好在我们厌恶死亡,我们还不至于确定有比死亡更令我们厌恶的东西,我们得努力活着——而且,我们这个被论证被习惯被认为无比健康的社会,开始在真实的残疾中发生积极变异,对于我们这些被排斥在大众之外的各类残疾人来说,正好得以在变异之际,相对便利和自由地获取生存与发展的先机——这是人类固有的原发的自然之光。不要菲薄江正街,江正街是对社会残疾的一种批判!顺哥和老刁或许并没有听懂二姐所说的全部含意,却为二姐富有含意的书面式表述激动不已,一起拿起酒瓶给二姐敬酒。半文为二姐的话震荡,想起他和虹的“经济学可以批判和矫正政治”,忽然发现有力的批判原来是这样简明而现实!然而,二姐饮了一口酒,又说:真正深刻的批判是绝大多数的健全人居然还不能像我们这样自由生存与发展。

后来,顺哥喝得酩酊大醉,抓着二姐的手,不停地号着秋收啊秋收。

二姐不明其意,也不挣脱自己的手,只是吩咐老刁和半文上去帮忙,把顺哥送回秋收胸罩店。

4

店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货品供不应求,连货架上的胸罩样品也常常被一扫而光。有时新货刚到,候在店门口的人抢了,像捉拿犯人一样按在地上,捆绑打包,一边喊过两天再来的。晚几步没拿到货的人赖在店里,男的抽烟,女的打哈欠。顺哥手头没货,又不好丢下客户上楼去,只得陪着说话。如果他歇一口气,又要讲话,面前一个张嘴打了一半的哈欠就会收回去。挨到天黑,客户们都去找食宿,顺哥才拉下卷闸门,挂出“明日下午到货”的小木牌,连夜赶回乡下去。

顺哥每次到家,都是大端着一盏油灯拉开大门,全家人影影绰绰地候在堂屋里。一碗蛋花汤温在灶房的铁锅中,候着的,妈爹急颠颠地去端来。顺哥趴在堂屋的方桌上嗖嗖地喝汤,油灯搁在方桌中央,火苗悠悠地摆。一家老少散在一旁看着顺哥,一面跟顺哥说话,欢喜像贼虫一样在心头活跃。顺哥说过一些事,喝完了汤,三美已经打好一盆洗澡水端去南拖宅。顺哥摸摸嘴,去洗澡,各人都回房里去。顺哥洗完澡,端着水盆出来,大还守在堂屋,接过水盆,去台坡上泼掉。顺哥看着大泼了水回屋,想跟大说点感谢的话,但自己确实有些疲,明天一大早还要带货回江城,就喊一声大,说我去睡了,转身进南拖宅。

5月的一次,顺哥坐一辆三轮机动麻木回到蔡家巷1号,被守在店铺门口的六个男女客户截住,人还没下来,两只蛇皮袋已被乱七八糟的手抢去。顺哥赶紧跳下麻木,一手抓一只蛇皮袋,生生地拽了回来,一并骑在胯下,大呼:不要抢不要抢,警察看见,还以为是打劫呢!但“打劫”的人都笑,不肯松手。一个年轻女子被挤脱了胸扣,现出奶子的一半,白嫩嫩的,让顺哥盯了一眼,那女子连忙腾一只手捂胸,另一只手仍抓着蛇皮袋不放。顺哥生气地喊:要是你们还这样抢,我都不给了,河南洛阳的朋友早订了货的!众人立时安静,所有手歇在蛇皮袋上,不再拉扯。顺哥直起身,从裤带上取下钥匙,朝刚才现出奶子的女子说:你肯定会有,烦麻你先帮我开开门。那女子脸上猛地蹿红,接过钥匙。

进了店,顺哥让所有人都在门口等着,再邀那女子协助分货。货按人头平分成六堆,多出一件顺哥拿在手里。六个人过来各取一堆,装了包,起身眼巴巴望着顺哥手上那件。顺哥二话不说,将手上的一件递给了那女子,那女子脸上就又红了一遍。然后结账,预订下次的要货量和提货时间。顺哥统一交代:只是预订,不能保证,尽量不让各位老板跑空趟。有人建议顺哥装一部电话,有人要求顺哥加一个帮手,有人希望顺哥扩大生产,顺哥一一点头,表示都在考虑之中。等众人离去,顺哥看着抽屉里的一堆钱,没力气点数,心想是该调整经营了。

最大的调整是调整自己,让自己这个裁缝主力军更多地回到生产第一线。于是,顺哥最后一次回乡下拿货时,把今后送货的工作交给了大。他知道大的文化水平能认出蔡家巷1号店招上的“秋收”二字,但已然顾不了这些。三美提到叶春梅还在照常揽活,秋收也来过一次,等着顺哥应话,顺哥落下目光,沉默一会儿,说你看着办吧。回江城后,顺哥在店面外的门柱上贴出一张告示:本店货紧,敬请新老客户双日下午惠顾。其他的时间,他就拉下卷闸门,上二楼去踩缝纫机,有时也匆匆去江正街买成捆的布料和辅料回来。

那时,顺哥是一部铁打的机器,只需吃碗饭,喝口水,半夜迷糊一下,就可以整天轰隆轰隆地转。那轰隆声中尽是票子在哗哗地翻动。票子本是用来换取生活的,但对于没有票子穷苦过的人,或者得到票子快活过的人,赚取票子本身就是快乐和幸福生活了。这是那些永远按部就班地向社会主义领取票子的人无法体验的,也是被他们永远恬不知耻地鄙视的。顺哥想,若是能添加人手,办个厂子,再装一部电话,那该是多么美妙的资本主义啊!可惜,顺哥和全中国人民一样,认识到嫌弃资本主义很傻逼而很快陷入真正傻逼的资本主义已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顺哥当时的态度是:形势已经很好,就这么跛着干吧。

半夜里,顺哥上床躺下,铁机器变成肉身,胯下偶尔有些举动。这时,他会想起以前的秋收。但他立刻不让自己想,再想便起床干活去。对付内心的混乱,顺哥的方式是不停地踏踩缝纫机。老刁时常来拍顺哥的卷闸门,跟他日白,拉他去二姐的街边餐馆喝酒。顺哥要赶活,又怕喝酒,就谎称刚刚吃过,等老刁走了,一个人猫出去提六七个菜包子回来。间或也得应酬,去二姐餐馆的帆布篷下,闭上一只眼咬开啤酒瓶盖子,咕一口,皱起眉头,发出嗖的长音,一副装死卖活的样子。喝到灯泡亮了,篷子下只剩老刁和他两人,二姐也会过来坐一会儿,有时走一个,有时含笑地看着。顺哥没有再次醉过,不能误了晚上赶活。有一次,老刁又来邀约,顺哥推了,老刁转身离去,他喊回老刁,从货架上取下四件胸罩,塞给老刁,说两件粉色的送嫂子,两件米黄的送二姐。一面嘻嘻地笑。

乡下的货大定期送来。大第一次来就认出了店招上的“秋收”二字,但大忧伤地落下目光,不敢触碰儿子心里的痛处。大走的时候,顺哥拿出几扎用橡皮筋绑着的钱,让大带回家,大就转身到门角落去解裤带,把钱放进裤裆的口袋里。大正在塞钱时,顺哥在柜台那边说:大,钱有油,防老鼠呢。大说:放心,都用罐子装着,封了口的。顺哥说:也要防人。大就笑,说我把罐子放在大拖宅的防空洞里,上面压着黄桶,就是黄二五也没办法搞走咧。顺哥吃了一惊:你知道二五叔有这个毛病呀?大说:都几十岁了,谁身上的气味都是明的。

8月上旬的一天早晨,大送货到店里,说红旗大队党支书李四六跟来了。顺哥问人呢,大朝门楣上方扬扬下巴,说我叫他在江边2号码头等着。顺哥明白大是不想让人知道“秋收”二字,也没说什么,一个人去江边会李四六党支书。李四六告诉顺哥,别龅牙考取了大学,大队会计又空着,特来问他还想不想要这个职位,并无强求之意。顺哥突然得悉高考已发榜,也不知秋收的结果如何,心头慌慌的,就胡乱笑笑,谢谢党支书关心。李四六见顺哥态度不明,又说如果你喜欢搞服装,大队可以办一个厂,由你兼任厂长。顺哥这时便摇头,说我一个人野惯了呢。李四六表示:也是,现在形势在变,还不知道公家和私人哪个更稳妥、更长久咧,我只是给你一个信,你觉得怎么适合就怎么的吧。

后来,顺哥觉得李四六党支书这般开明,又真心惦着自己,就带他去了蔡家巷1号。李四六望着“秋收胸罩店”的招牌念过一遍,并不知道“秋收”这个名字,只说,大顺还想着家乡秋天的收成呀。

中午,顺哥领大和李四六党支书去二姐那里下馆子,吃完,送他们去长途汽车站。等大和李四六上车走后,顺哥也搭下一趟车回了乡下。

顺哥没有回家,一歪一颠地向光明3队奔。无论如何,他得去秋收家一趟,晓得秋收高考的结果。到了湾子口,一阵鞭炮喇叭声传来,顺哥不由停住。路上有人骑车经过,他问:喂,村里办什么好事呀?那人甩出一句:是哪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呢。8月的太阳顿时黑下来,所有光阴纠结在一起旋转。他有些站不稳,拼命歪颠着离去……回到江城,街面已亮起狼藉的灯光,经过二姐的街边餐馆,帆布篷下还没有收摊,他便歪一步,落座在一张空桌边。他很累,趴下睡着了。他看见秋收扎着围裙,在倚门的灶台前炒菜,一缕发丝耷在脸旁,额上冒出细碎的汗珠,突然回头,那样亲切地微笑着……可是他醒了,抬头时,看见二姐端端地坐在他的对面。二姐问:有事?他说:家里的事,没事。却笑得很短。二姐顿了顿,又问:是吃点东西,还是回去睡觉?他支着桌子起身,谢谢二姐,趔趄一下,走了。

从此,乡下的鞭炮喇叭声整天在耳边回响,顺哥用一只脚把缝纫机踏踩得更猛,像是拼命逃跑。而生意越来越火,生产量没止境地增加。有一回,老刁来店里,把一只纸盒丢到面前,批评他已经变成一个只知道赚钱的牲口。老刁走后,顺哥打开纸盒,是一双有网眼的浅黄色皮鞋,挺时髦,夏天穿的,而且老刁用了心,知道他的左脚不宜暴露,没送凉鞋,特意拿一双可以隐瞒的网眼鞋。于是,顺哥穿上网眼的浅黄皮鞋,邀老刁去二姐那里下馆子,笑说:不是答谢,也不是接受了你的批评呢。老刁摇摇头,以为顺哥没治。

顺哥是有心去见二姐。已经有好几个傍晚,顺哥独自来到街边的帆布篷下,坐在远处的方桌边,点一盘菜要一瓶啤酒,慢慢消磨一个多小时。他举起酒瓶,向灶台那边望去,目光穿过晃动的食客,可以看见二姐炒菜的身影和搭在脸庞的头发,那一刻别有滋味。但他不会待到餐馆打烊,等二姐过来跟他说话;倒不是急着回去赶活,而是就这样已经蛮好,免得扰了二姐。而且,回去时还有300米蔡家巷,可以在昏暗的灯光中慢些歪颠,任由脑子里交替晃荡秋收和二姐的影子,任由它们此消彼现,直至相消相生合二为一,定格成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对坚挺的奶子、一束柔细的腰肢、一副圆满的屁股,连气息也能习习闻到!他便狠狠地判定:秋收的样子二姐有,秋收的身子二姐也有;二姐虽然年龄大些,但秋收没有城里的风韵;二姐虽然没跟自己那样过,但秋收跟自己那样过却轻易舍弃;二姐虽然是个炒菜的,但秋收上了大学也不一定比二姐更有学识……与此同时,我是跛子,二姐说她也是残疾者;我是乡下人,二姐的户口还在插队的队上;我恋爱失身,二姐也恋爱打过胎;我做胸罩生意不那么体面,二姐开街边餐馆也强不到哪里去……未来有什么不可以?

那天,顺哥和老刁到了二姐的馆子,像往日一样在远处的方桌边坐下,顺哥冲老刁一笑: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个赚钱的牲口?

一个单日的下午,顺哥照例关在店铺二楼忙活,楼下有人叫唤周大顺,顺哥听出是二姐的声音,赶紧回应。下了楼,拉开卷闸门,迎二姐进店,领到灯光明亮的楼上。二姐静静地微笑,环顾车间、卧室、仓库混用的房间,将手里拿着的一本洋文杂志交给顺哥,说内面有些图案,你可以参考的。顺哥随手翻开,看到外国女人躺在海滨沙滩的“三点”照,心头猛然一热,但知道二姐是让他了解新鲜胸罩和女人的乳房,就合了杂志,向二姐表示感谢,一面把缝纫机前的凳子挪给二姐。二姐坐下后说:我看过一份英文资料,外国胸罩不单是为了勒住乳房的,还有两个功能,一是呵护,不让它过早地变形走样,一是充分凸显乳房的美,或者使它变得更美。在中国,乳房一直是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可其实男人和女人的内心深处都拿它当宝贝。我建议,你现在一边按行市生产可以销售的胸罩,一边按乳房应有的健美标准调整罩杯——不要压迫它、限制它、阻止它,而是照顾它、呵护它、释放它——只有这样,才能赢得未来。因为,中国的生活正在变化。顺哥从来没有听到一个女人如此坦然地谈及乳房,而且如此明确地褒扬胸罩,他感到房间的明亮在扩大,带着微笑的二姐霎时变成了一个超凡而圣洁的幻影!

但二姐却是实在的。她穿着一件白衬衣,透出胸部的一片米黄色。顺哥瞟过一眼,知道那是他托老刁带给二姐的胸罩。但他还做不到像二姐那样坦然交流,鼓足了勇气才期期艾艾地问:上次的,那个,合身吗?二姐微笑着,说:作为传统产品,应该算是很不错了。不过,罩杯应该调一调。顺哥是第二次听到“罩杯”这个词,已顾名思义地明白罩杯指什么,而二姐既然提出“应该调一调”,或许是表达了开放的意思。忽然间,顺哥想到过去先后给叶春梅和秋收测量胸脯的情景……一股热流随之涌遍全身!

二姐,我替你调一副新的吧。顺哥慌乱地转身去取皮尺。

二姐且微笑着。她是理性的,知道在什么时刻及时阻止男人,等顺哥的皮尺拿过来,就随意抬抬手,平静地说:大顺,调胸罩也不用单个量尺寸的。

顺哥举着皮尺愣怔了,但血液仍在燃烧,心跳出了胸腔,禁不住大口地喘息。大约僵持了漫长的三秒,顺哥咚的一声跪下,抱住二姐,连声呼喊:二姐!二姐!我没别的意思呢!

那一刻,二姐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怜悯,一动未动,直到顺哥的喊声衰弱下来,方才单手落在他的头顶,以姆妈一样的声调说:起来吧,大顺,好好开店——我要去餐馆了,等你调出了新的样子,我替你试,好吗?

顺哥松开二姐,二姐转身下楼去。

之后,顺哥不敢再去二姐的街边餐馆了。有一次,半文来看顺哥,见他神情恍惚,想问出点什么,顺哥勉强地笑,说反正不关你的政治经济学。半文相信顺哥一定发生了什么不一般的事情。

又过一些日子,老刁来了,把一封信交给顺哥,说二姐写的。顺哥连忙问二姐呢,老刁说二姐走了,去美国洛杉矶读大学去了,是他送二姐去的机场,本来要约他一起去的,但二姐说不要耽误大顺的生意,就写了这封信。

顺哥赶紧拆开信,信上写道:

……大顺吾兄,相识是缘,认识你很高兴。你是一个强者,你的奋斗和业绩令我敬佩,给我很大激励。我这次能争取到去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求学,跟学习你的精神有关。真的谢谢你!胸罩生意是个好项目,市场大,前景好,你要坚持下去。上次,我们讨论过胸罩罩杯的问题,希望你关注消费取向和趋势,始终把握市场先机。未能等到为你试用调出的新品,有点遗憾。我去美国后,如果得到对你有帮助的信息,一定及时告知。我会铭记你和刁小三对我的友情,相信你们也不会忘掉我。祝事业成功、生活幸福!……

顺哥的鼻腔突然匐了一声,老刁有些吃醋,忍不住伸出手来夺信,顺哥连忙递给他,一边喊:轻点轻点,莫弄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