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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秘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3月02日16:10

第四章 秋收

1

又一天的夕阳下,爹爹叹息一声,对大说:传下去!这是爹爹要走路了。大连忙喊:大,您郎旺着呢!爹爹摇头,往台坡北边的枣树下去,坐到小木椅上,迎着晚霞一动不动。爹爹的眼皮松垮,八字胡白得耀眼。几只丝麻雀在枝头蹦跳,渐渐向爹爹靠拢,试图歇到脸上,去探究那鼻孔里的东西。

那棵枣树是顺哥生来便有的,皴皮虬枝,高蓬莽苍,老迈得不知岁数;每年也生出细碎的绿叶和青皮的枣果,但稀稀疏疏,不成状况,似乎有了高大古旧的姿态便懒得理会春花秋月。顺哥晓得,爹爹这样在枣树下寂坐总跟他有关。第一次是“破四旧”,小将们说爹爹身上的马褂绣了“福寿”二字,要破,爹爹不肯,说褂子是“土改”时从地主家分来的,破不得。顺哥作为小将中的一员,带头从爹爹身上剐下福寿马褂,当众烧了。那之后,爹爹就每天坐在枣树下。第二次,顺哥初中毕业后待在家里。爹爹问怎么不去上学,他说没学上了,爹爹问怎么呢,他说国家的决定。爹爹嘟哝着国家还有这样的决定,往枣树那边去。最近一次,是顺哥的地雷炸伤瓜贼后被公安捉走……爹爹的八字胡在枣树下倏然灰白。

可是,这一回爹爹说出了周家世代的遗嘱——传下去!

大不放心,向爹爹走拢了喊:大,天乌了,回屋咧。爹爹睁开眼,蔫蔫地看着他的儿子,依然摇头。大落下身,要扶起爹爹,爹爹抬手拦住,声音尖细地说:你跟顺儿谈谈呀!大说:我怎么跟他谈呢?

这时,顺哥正要出门,听见爹爹和大的对话,停在大门口。

爹爹说:顺儿也是一个大男人,做裁缝不说,还要做女人的兜兜,跟做女红有么事不同……顺儿去当抢犯都可以,怎么做女红?

大说:您郎这是说的什么话?顺儿是个男人不假,但顺儿情况不同,他得找个活路……您郎千万不要跟顺儿这么讲的!

爹爹叹道:湾里人都在说道这事……宁可让人嫌,也不能让人怜哩。

大就嚷:让那些不知死活的去嚼舌根子吧,过去为了活路当太监的都有。

顺哥听不下去,掉头回到南拖宅。一连几天,爹爹寂坐在枣树下。顺哥想去陪爹爹坐一会儿,他的心中有的是批判的道理,却迈不过一道坎……

那日,西边天上的太阳异常红艳,爹爹手上的蛋花汤碗扑通一声落到地上,汤水溅起时,爹爹头一偏,过去了。

西流河外滩的西瓜地旁边有一片荒坡,是块高地。爹爹葬在高地一角。送葬的人散了,顺哥坐在坟头对爹爹说:爹爹,孙儿就这么个料,为了给您郎的孙女们做胸兜遮羞,当了裁缝,可当了裁缝,就得做胸兜呀!何况,缝什么不都是换鸡蛋大米?您郎说是不是?但孙儿保证,一定替您郎“传下去”!

顺哥晓得爹爹听不到他的话了,起身回去。走到湾子前的路上,不由冷笑:为什么世人都觉得男人做裁缝就像男人没长鸡巴一样羞耻?可老子做了裁缝后,何以鸡巴翘得那么高?他差点就要骂一句,却改口道:革命啊革命,你革得那么伟大,怎么就没有把这狗屎一样的活法给革掉呢?

当晚,明月当空,台坡北边发出咝拉咝拉的响声,一家人闻声来到禾场上,看见顺哥正撅着屁股锯杀那棵老迈的枣树,谁都没有上去阻拦……

2

可枣树倒了,真实的羞耻依然搁在顺哥的心头:那是一场没有女方响应的忙乱的“单干”,起身后毫无余味却还想再干一盘……叶春梅的慷慨多半出于同情或可怜,而他竟然饥饿得甘愿在同情或可怜中大干一番!

风在竹林里飒飒地吹,一丝一丝穿过墙缝,溜到屋子里来,蛇一样在南拖宅游走。顺哥坐在缝纫机前,右脚一刻不停地踩踏,像是自发的压抑或者反抗,那嗒嗒嗒的声音逆风冲出窗口,向着秋天的荒凉播散……

而且,压迫生活的还不光是那棵枣树和那场“单干”。据说,几天前红旗大队开展了1975年度的第九场“阶级斗争”,斗争对象是一些偷偷做手艺、打鱼摸虾、贩卖木器、养鸡养鸭的坏家伙,虽然没有挂牌子游街,但全都被集中起来去挖河挑土,不给记工分。不给记工分,便是消灭他们的生活!

事情偏偏又拐了一道弯儿,有人揭发11队的周大顺做缝纫换鸡蛋时,遭到大队民兵连长的质问:你是跛子呀?你想做缝纫也可以的,你先拿把榔头把自己锤跛嘛!你干吗?这人不服,反问:难道资本主义只能让一条腿的人走啊?民兵连长火了,决定对这个刺头儿延长斗争期十天。这个被延长斗争期的刺头儿竟是民兵连长的大侄子,而民兵连长叫别必才,是叶春梅的丈夫。

顺哥偶尔会跛出南拖宅,跛到台坡上,在没有枣树的光天化日下,抬头向红旗大队的大队部方向张望。他知道以前的民兵连长不叫别必才,别必才应该是党支书李四六出事后更换的新人。看来别必才不坏,叶春梅没有嫁错。但是,不知叶春梅是否跟别必才说过自己的情况,如果说过又是怎么说的呢,现在弄得革命革到了自己头上?台坡下的土路歇着零星的落叶,寂寞地向湾子外的空荡延伸。那日叶春梅回头一笑就走了,也不知哪日再来!身后发出一声咳嗽,是妈爹走出灶屋。顺哥见地上有一颗残破的黑扣子,蹲下身去捡,免得妈爹以为他在盼望什么人。

终于有一天,叶春梅于午后的阳光下腰肢摇曳地走来,路上的落叶被她犁得片片翻飞,眨眼就到了台坡口。

周大顺,快,进屋去!叶春梅招呼着,一把抓了顺哥的膀子往屋里拽。她的另一只胳膊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蓝花布包。顺哥被她抓得痒痒的,忍不住笑。到了南拖宅,叶春梅打开布包,朝床上一抖,满床铺出灰的、黄的、红的、蓝的、花的布块,宛如女人们的心花怒放。顺哥不由愣怔:这是干什么?叶春梅照着顺哥肩上拍一掌:同志,你发财了!顺哥还是不太明白:这些,都要送给我吗?叶春梅嗤道:你装佯啊?这是别人托我找你做胸兜的!

顺哥连忙咋呼:不行不行!我怎么能量这么多人的那个?

叶春梅瞪他一眼:屁!想得美!你不会找个女的帮你去量?

顺哥觉得这样或许可行,却嘀咕:但我不能往这条邪路上越走越远呀?

这时,叶春梅便两手把住顺哥的左右肩膀,将他端正,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周大顺,你先听我说明情况,再说干与不干——我已经替你谈好,每件胸兜收5毛钱的加工费,就算你一天只做一件,也比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钱多一倍不止;而且,你根本用不着做春梦,让每个女人脱衣服——那样,你还不欠死、搞死!说着,脸上春风漾起,吩咐顺哥赶快记下姓名、布料和胸兜的尺寸,说再过一会儿她就忘了,连布料都没法子退还别人的。顺哥只得照办,找了纸笔,趴在缝纫机台面上按叶春梅说的记录,一共记下12笔。

屋子里很安静。顺哥抬起头,看着叶春梅嘴唇干嚅,唤了一声春梅,想说你怎么这样帮我呀,却说成——你怎么能这样把我往深水里拖?叶春梅就笑:社会主义都愿意把资本主义让给你呢。顺哥幽幽地问:那你是为什么?叶春梅落下眼帘:我们一起去过韶山,在山上睡过一条被子……还要为什么?两人就无言地默住。

后来,顺哥说:叶春梅,你也有家,也要生活,我按每件胸兜1毛钱付你跑腿费吧!叶春梅抬头看着顺哥,问:你是怕把事情弄含混,还是光为了答谢?顺哥心里其实还不止这两样,只说:我想让自己也开心一些呀。叶春梅迟疑片刻,就点了头:也行,毕竟你是你、我是我的。

南拖宅越发宁静。门外发出轻微的响动,顺哥朝门口咳嗽一声,一串细碎的脚步离去,叶春梅掩嘴咯咯地笑。

忽然,顺哥记起事来,起身从缝纫机端头的搁板上取了两个纸包,拿到叶春梅面前,说:一包是你的,两件都做好了,拿回去穿吧。停下,咽一口涎,又说:这包是一件棉夹袄,立秋了,给你男人的,也不晓得他的身材,做的中号,反正是夹袄,大点小点都能穿的。叶春梅没有推辞,接在手里,也不言语。顺哥隐约舒一口气,总算了却了盼望叶春梅到来的心愿,却终于没有问起叶春梅是否跟她的民兵连长男人说到过自己。

叶春梅忍受不得两人窝一起一本正经地弄深沉,找话问顺哥:你想不想讨个婆娘困觉的?顺哥嘻嘻地笑:想啊,社会主义都想,资本主义越发想。叶春梅问:有条件吗?顺哥说:有感情。叶春梅就笑:感情都不是睡出来的?顺哥说:那搞不成。叶春梅摇头一叹:想不到你还是一个纯情老男人呢。

叶春梅走了,顺哥正在清点床上的布块,听见门外传来猫一样的脚步,头也不抬地招呼:妈爹有事呀?妈爹停住:你们去韶山是哪一年?顺哥回道:1966年呀。妈爹又问:你们怎么没有怀上娃儿?顺哥猛地反过身来,大喊:妈爹在说些什么?妈爹仍说:你17岁就跟春梅睡一个被子,到现在都有9年了哩。顺哥知道妈爹窃听了他和叶春梅的部分谈话,哎哟一声,颠上前去,本想扯起脖子大吼,却摇头苦笑:妈爹呀妈爹,您郎吃饱了就去歇着,莫要谎报军情呢!……

3

半文一直不知道顺哥在做女人的胸兜,而且把地下生意搞得如火如荼。

到了冬天,初二的小美来到高一的教室前,将一对蓝布棉手套交给半文,说戴着吧,我哥做的。半文在众目睽睽下接住。棉布手套胖大厚实,用一根布带连着两只,挂在脖子上,写字时抽出手来,不必管手套,任它吊在两旁。下雪天,班上同学在走廊里跺脚吹手,半文有时两手插在手套里,从同学们面前经过。

一天午间,半文把棉手套挂在床头,去了厕所回来,手套和寝室里的一个胖子一起不见了。半文冲出寝室,看见一群人在操场上打雪仗,那双蓝布棉手套也在其中。半文扑过去,将胖子掀翻在地,夺回手套。可是,手套沾过雪,经手上的热气化湿了。半文拿着手套去学校食堂的煤灶上烘烤,眨眼间闻到异味,抢过来看,一只手套烙下扣子大小的煳印,在手套的背面。半文跑到街上的医院去,从闲在走廊的输液架上拔下几条白胶布,拼出比扣子大的一块,将煳印贴住。自此,半文就反戴手套,把白胶布捏在手心……

放寒假了,半文戴着蓝布棉手套,走过白雪覆盖的西流河堤,来到红旗11队。妈爹打开堂屋门,一阵旋风带着雪花涌进屋里。半文连忙帮妈爹合门,一边说:妈爹,是我,半文呢。妈爹认得半文,就喊:大顺,半文来了。顺哥应答一声,没有闻讯而出,倒是小美从北拖宅冲出来,差点扑到半文身上,慌忙地替他打下身上的雪,领他去南拖宅。顺哥已把缝纫机台面清理干净,胸兜及胸兜半成品都归在一起,用一件男式上衣遮住。半文进门时,顺哥转身招呼:来了。半文看着顺哥傻傻地笑。小美说:你看我哥,已经是大裁缝师傅了,活都接不完!半文说:顺哥,你这样下去,今后还要开厂的。顺哥连忙摆手:瞎说,那都搞得的,想当资本家和财主不是找死!又指点着半文和小美:你,你,千万不要在外面乱讲,上边把我抓去坐牢,你们就没有顺哥和哥了!半文和小美连连点头,抢着说知道的知道的。

但半文已经是开始独立思维的少年,心头打了结:为什么人有穿衣物的需求,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满足呢?因问:顺哥,你都做些什么衣服?小美正要抢话,顺哥连忙向小妹丢眼色:去,给半文倒茶。小美出去了,顺哥说都是一些普通的裤子褂子什么的,便提出:我给你做一件棉夹袄吧?半文赶紧摇头,将手上的棉手套捏着举到顺哥面前:这,你已经给我做过一样呢!顺哥仍说:如果不喜欢棉夹袄,做别的嘛,我的手艺不错,保准好看。半文就急了:顺哥千万别这样,否则我爸我妈要生气的!在乡下,半文是把父母叫爸妈的,他爸在县城当医生,妈是“大跃进”时落户农村的,他们家的家教不同。顺哥想,或许不该侵犯别人家的尊严,就自己下台坡:那这样,以后你们家拿布料来,我免收鸡蛋。半文这才勉强点头。

小美端着一把缸热水回来,半文伸手去接,手套还戴在手上,小美缩回去,笑他失礼,就将把缸搁到缝纫机台面上,去脱半文的手套,半文想躲,却被小美抓住。忽然,小美盯住手套掌心的胶布,要用指甲去抠,半文忙喊抠不得,把手套夺回去。小美就向哥报告:他的手套破了,你帮他补补。顺哥笑着,甩出两根手指:小毛病,好修(仿当年电影《侦察兵》里的手势和对白)!就从半文手上拿过手套,去缝纫机前坐下,找出一块跟手套同色的布料,剪下圆圆的一片,开始举针穿线,往食指上戴顶针。明瓦的光线不够,顺哥让半文和小美忍受一下冷气,把窗户推开一道缝。然后,顺哥迎着窗口,在手套上飞针走线。小美拿起把缸递给半文,两人一起看着顺哥,只见那细小的针线那么听从一双大手!这双手曾在黑板上写过粉笔字、往墙上刷过标语、给人屁股打过针、制造过土地雷……此时像一对头顶头嘬嘬吃草的小兔子,那灵巧的拇指和食指就是翕动着的兔嘴巴!小美问:哥,你咋比姆妈的针线活还行?顺哥说:衣服(实指胸兜)的有些地方是要手工缝制的。窗口不时飘进细小的雪花,落在“小兔子”身上,瞬刻便融化……窗外的光白得灼眼。

一会儿,顺哥低头咬断线根,把补好的手套挂上半文的脖子。半文稀里糊涂地笑,心里溢满温暖。小美提议,让半文带哥去雪地走走,顺哥同意,就拿出一顶大耳朵棉帽,给小美戴上。出了门,半文和小美左右牵着顺哥的手,走过村子,往西流河堤的方向去。雪在空中稀疏地飘落,三个人身上渐渐花白起来。偶尔,刮过一股带弧线的疾风,雪花会扑打脸颊,惹出一阵欢笑。登上河堤,三人齐齐地站立,向南远眺平坦无垠的洁白世界。顺哥叹道:多好啊!小美就跟着来一句学生腔:瑞雪兆丰年!半文一激动就无言,单是朝着洁白的更深处望去。

顺哥问:半文毕业后打算做什么?半文激灵一下,回道:修地球呗。小美连忙说:要不,来跟我哥学裁缝吧?顺哥却是一嗤:胡扯——他要是想学裁缝,我就拿一根碗口粗的棍子打跑他!半文问:为什么?你做得裁缝我就学不得?顺哥激动地喊:你!一口冷风呛得他咳嗽起来。小美赶紧取下头上的大耳朵棉帽,往哥头上戴,顺哥拿手去挡,大耳朵从小美手上脱出,任一阵风吹下了河堤。半文说我来,就去河坡上追赶大耳朵。可是,风和大耳朵逗他,他跑大耳朵也跑,他慢大耳朵也跟着慢。他摔了一跤,索性坐在河坡上滑行,雪花就伴着他飞溅起来。河堤上,小美扶着顺哥,欢快地笑着……

小美问:哥,那会儿你为什么让我去倒茶?

顺哥说:傻妹子,我怕你说我做胸兜呢。

小美问:为什么?

顺哥说:半文是哥唯一的朋友。

小美越发不懂:是朋友还这样?

顺哥短短一笑:半文知道了瞧不起哥事小,他会好久不爽的。

4

然而上年的瑞雪竟是来年的凶兆。1976年无比黑暗。

1月8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平原上的百姓虽然并不晓得多少周总理的丰功伟绩和艰难困苦,就因为他郎是社会主义的总理,他郎有一副世上独一无二的完美而深刻的面容,所有人(包括“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都认为他郎是天下圣人,都愿意为他郎真诚地悲伤。两个月后,刚刚从胳膊上摘下黑纱的半文又戴上了黑纱:他父亲(一个好人)在县城病逝。顺哥不晓得半文家的不幸,单是因为好多日子不见半文,让小美上学校找,带回半文退学的消息。顺哥一冲一冲地奔往红旗2队,找到半文的母亲,老人气若游丝地说:周老师好,半文的父亲走了,半文经他父亲的生前好友帮忙,去县城顶了他爸的职,他走的时候说,不幸的事晚些告诉朋友。第二天,顺哥去了县城,在人民医院的走廊上迎面碰见半文。半文已瘦得脸色苍白,一双大眼晃晃的快要掉下来。顺哥喊一声半文,半文看见顺哥,眼泪陡然簌簌地流,顺哥捏了袖子替他擦,怎么也擦不干……傍晚,半文红着眼圈送顺哥去车站搭车,顺哥捏着半文的手说:向全中国人民学习,坚强点!

7月,河北唐山大地震,24万人死去!民间说这是皇上驾崩的凶兆。果然,中国的天在9月塌下来:毛主席跟10亿人民永别了!他老人家生前要拯救和团结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同时发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浩大的恸哭;即使是百分之五不到的反动派,也在人前擦眼抹泪。关于这场恸哭,后来随着认识发展和政治需要,也为了彰显个人先知先觉,一些人在评议“毛”时,纷纷隐瞒自己的眼泪……但顺哥没有这样,倒不是因为他以跛子的状况在“毛”时代享有社会主义的优待,而是他以为“毛”时代的那些莺歌燕舞的谎言至少是在向往和维护美好……

只有自然界是客观的。春天里,河岸和路边的杨柳照例发青,绿色一天比一天膨胀;村后的竹林里冒出尖刀似的笋子,一棵比一棵冲动。八哥、画眉、阳雀子在树梢和竹巅上窜飞,婉转或尖厉地鸣叫,一律透着求偶的操切和深情。阿猫阿狗简直不顾廉耻,成双成对地往屋后的草堆边去。村外的水田里灌了薄薄一面水,男人们必得去犁地耙泥,眼看就要插早秧,眼看着妇女们又将脱得只剩一件单褂……7月的稻子黄了,棉花果开始爆裂,田头的狗尾巴草像叛逆小子一样满不在乎、吊儿郎当地摇头摆尾……居然发生了一起跟1976年极不搭调的桃色纠纷:一名女子去河边的水埠棒衣,河那边一名男子见她的奶子蹦蹦跳跳,游水过来,嬉皮笑脸地帮忙清透,一来二去就在河边做了那事。河这边的男人们听到传言,操起冲担铁锹凫水过河,满世界去寻那个男子……

于是,在这悲痛的年份,人们还得抽空来敲顺哥家南拖宅的那扇窗户!

而且,来的人越来越汹涌,越来越干脆和舍得,好像经过几度悲伤和哭泣之后,淡漠了革命和生产,更愿意守护胸上那片“自留地”。大婶和大嫂们一般单个来,隔着衣服托起奶子抖一抖,让顺哥从窗口伸出头来看看大致的样子和规模。大姑娘则由大婶或大嫂领着,有人低头害羞,大婶或大嫂就把她的两条长辫分开,在胸上指指点点。布料是越来越柔软,花色也越来越好看。顺哥是精益求精的,虽然隔衣看过来人的胸势,还得依照叶春梅的提示,收下布料,递出一根皮尺、一张纸和一支笔,让来人在窗外找个避光的地方,自己去量出各科目的具体尺寸。大姑娘多半由大婶或大嫂带到屋后的茅厕里去完成。虽说也有男人为此不悦,觉得让顺哥知道了自己女人的尺寸,脑子里必定有一番复形的想象,算是一种损失,但想到外科医生割下身的包,想到长痛不如短痛,基本都能忍受;何况是让一个跛子“知道”和“想象”呢?就算是文明的一点小忧伤吧。而且,价格一直不涨,为什么不找他呢?

倒是顺哥感到如此一单又一单地接活收钱,实在很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和社会主义……顺哥其实很被动。

关于顺哥这段时间的生意,大约七八年后,刘半文拿去做了一篇论文的素材。在那篇论文里,半文认为胸罩(他十分正确地把胸兜归入了胸罩的范畴)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产物。他说,在欧洲,胸罩的批量生产发生在二战期间,当时男人们大多上了前线,妇女们不得不出来做工,因为做工的时候需要避免奶子甩来甩去的妨碍,所以就需要护胸,所以有了胸罩的市场需求。而中国,由于在政治上主张男女平等又有“学大庆”和“学大寨”的号召,妇女们能享有跟男人“同工同酬”的权益,积极投身劳动,因而护胸也是必然的结果。文中指出,中欧的实际情形有所不同:中国妇女因孔孟束缚而羞涩,欧洲妇女因思想启蒙而坦然;中国的小生产在“地下”,欧洲的生意则明目张胆。但这些不是立论的要点,核心之义在于胸罩文明印证了马克思关于劳动创造人本身的学说。该文一经发表,让半文得以年少成名。

不过,顺哥后来读到这篇论文时,忍俊不禁,说这些话跟说肚子饿了要吃饭,吃过之后要拉屎,长了雀雀要日屄有什么区别?不如该吃吃,该拉拉,该日日。半文陪着顺哥笑,解释说:真理就是这样赤裸简明嘛。顺哥就进一步笑:原来真理都是脱了裤子放屁呀!那时,顺哥已然气势恢宏。

5

回到1976年。唐山大地震尚未暴发的6月的一个普通的早晨,叶春梅带着一个姑娘来到顺哥家。当时,顺哥坐在堂屋的方桌边,正嘬着嘴,甩头吸溜地喝蛋花汤,感到有人站在方桌对面,一抬头,含着满口汤汁愣住。叶春梅身边的姑娘比叶春梅小一号,一米六出头的身高,肤色光润,瓜子脸,小下巴,红红的嘴唇,大眼高鼻,浅浅地笑着;虽说瘦而苗条,衣服下的胸一点不比叶春梅的低。顺哥想起了十年前叶秋收的模样,至少可以肯定这姑娘不是叶春梅的妹子。叶春梅憋住笑,招呼道:哎,我给你带来了花姑娘,怎么没一点热情?顺哥记得叶春梅问他“想不想讨个婆娘困觉”的话,料想叶春梅这是给日本鬼子当汉奸呢,心头一热,连忙起身吆喝:来来来,都坐都坐(竟是鬼子“多左多左”的腔调)!

妈爹听到动静,嘚嘚地冲到堂屋来招呼:春梅呀,你咋个的好久不来了?叶春梅迎起身,扶住妈爹说:我没来,心里也惦记着周大顺的事呢。妈爹听了这话越发喜欢,推叶春梅坐下,回灶屋去盛蛋花汤。顺哥几次窥看坐在对面的瘦个儿姑娘,对方并不躲避他的目光,一直温婉地含笑。叶春梅的眼珠在顺哥和瘦个儿姑娘之间骨碌地来回,更加暴露出拉纤的意图。

不一会儿,妈爹端来两碗蛋花汤,叶春梅接了一碗,咕咚咕咚地喝起来;瘦个儿姑娘接过汤碗后,朝顺哥笑笑,方才低头去喝。

喝完汤,叶春梅招呼瘦个儿姑娘去南拖宅,一时忘了自己的角色,竟然自由大方得像是回自己的卧房,顺哥反倒跟随着。进了门,叶春梅将手上的蓝花布包扔到床上,拉过瘦个儿姑娘,两人端端地站在顺哥面前,问:还没认出来吗?顺哥嘴上张张合合,嘻嘻地笑。瘦个儿姑娘却替他解围:我是叶秋收。顺哥似乎并不惊诧,含糊地哦哦着,说你还有以前的样子呢。因问:你们两人怎么碰到一起的?叶秋收说:是春梅去约我的,春梅说你见了我一定会认不出来。叶春梅为自己的编排很得意,再次批评顺哥:看,果然不出我所料,连陪你去韶山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顺哥听叶春梅这么说,觉得她除了拉纤,也有验证判断的意图,却又不宜辩解,只是讪讪地笑,表示知错。叶秋收则说:也怪不得周大顺,我们都分别十年了呢。顺哥发现叶秋收已变得通情达理,便跟她互相问询一些情况。叶春梅懒得听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冲顺哥眨眼:喂,今天我把秋收给你送上门了,你得为她做一件兜兜。顺哥不由顿了顿,即刻说好的好的。叶秋收脸上倏地一红,表示不应该麻烦周大顺同学。叶春梅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顺哥往外推,一边笑道:秋收,不怕,他今天不敢当我的面给你量胸的,我来!

顺哥去了南拖宅门外,茫然摇头而笑。他觉得叶春梅好复杂的:一面把另一个女人介绍给她不会要也不可能要的男人,一面还要借用这个男人来补偿一下自己失落的心情……可她偏偏又不晓得,这个男人正在担心她的“借用”过当呢!她这份心思真是令人不安又让人怜惜。

几天之后,顺哥想到去见见叶秋收,心口怦怦地跳荡。

叶秋收在五星区卫生院做护士。顺哥一歪一颠地进了卫生院大厅,迎面走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本想招手打听叶秋收的科室,却见人家那么年轻英俊,就免了,自个儿顺着走廊往前歪,一面左右甩头朝两边的房间里看。走到端头的注射室,顺哥看见了叶秋收的侧面:她穿着白大褂,正在给一个婴儿打吊针,一定是那婴儿手臂上的静脉太细,她反复探摸着。顺哥熟悉这项业务,差一点就要冲过去提示,但叶秋收已转移部位,开始查看婴儿的额头。顺哥心想这就对了。可是,等到叶秋收打好针观察管滴时,顺哥突然拖起左腿一甩,转身往回颠了。

周大顺!身后传来叶秋收的叫唤。顺哥陡然站住,缓缓掉头,装出邂逅的样子招呼:哟,你在上班啊?左右腿就忙碌地转过身来。

叶秋收迎上去,问顺哥怎么上医院了,顺哥说开药,叶秋收问哪儿不舒服,顺哥指指肚子,说小毛病呢。叶秋收还要问,顺哥就支吾:呃,你的,那个,明天我让小妹给你送来。叶秋收说:不用的,我去拿。顺哥想告诉叶秋收:其实她跟叶春梅在他面前一出现,他便认出了她——倒是和叶春梅第一次见面时一点儿也没有认出是谁。可是,这些话倒把他的嘴巴粘住了,不由慌乱得脸上东扯西拉。叶秋收赶紧说:周大顺,我也打算帮你接点活的。顺哥连忙摆手:瞎说,你不能干这个!叶秋收便笑:我已经接下几桩,每件还多收3毛工钱咧!

回家路上,顺哥荒芜地笑:人家并不在意第一次见面没认出她来哟!

叶秋收是五星区街上的第一美女,而且5岁上学,读过初中,在当年也算一流的才女。她家不住红旗大队,在紧邻五星区街面的光明大队。光明大队对于五星区而言就像北京旁边的河北。她家吃农村粮,按说不可能到街上去上班,但她有个堂舅在区卫生院烧火,每次给“革委会”主任盛汤都多加几片猪肝什么的,每次都说他的侄外甥女不从田里出来太可惜了。主任并不在乎多几片猪肝(换个人也一样),而是舍不得那汤的味道,就答应让叶秋收来卫生院学护士,先“背袋子”(注:发工资而不转商品粮户口)。这样,叶秋收就从太阳下到了荫地方,皮肤一天比一天白嫩;又因为不背不担,身材照着坯子变,越变越窈窕。应当说,叶秋收无论在哪个时代,只要换一身行头,都是时尚美人。

但叶秋收24岁了,还没有对象。不是没人追,是她不答应。当年,在五星中学认识叶秋收的男生,除了跛子周大顺,差不多所有人都去卫生院看望过她,可只要有人把话往深处说,她马上就在嘴边竖起食指一嘘。据说,院“革委会”主任曾把她介绍给区“革委会”三把手的儿子,那小子在县城磷肥厂工作,别着城里口音说话,叶秋收跟他去河边说了两个下午的城里话,他便急不可待地要亲嘴,结果未成。不久,街上开始议论纷纷,渐渐把话题扯到叶秋收的衣服下面。有人说,武汉有个美女,好多人追都追不到手,却嫁给了一个苕货,后来别人问苕货怎么这么走运,苕货说她屁股沟上有一截小尾巴呢。有人分析,叶秋收胳膀上的汗毛多,一准是下面的毛都蔓延到了肚脐眼的地方。而最近的探讨又有进展,说叶秋收的两个妈妈上没有奶头子,只有浅浅的两个红印儿,这不等于是半个“石女”吗?而且,这个成果很快得到了模棱两可的见证。一天下班后,院“革委会”主任发现叶秋收去澡堂洗澡,跟着去了男澡堂那边,侦察工作进行到搭台攀墙但脑袋还没过顶时,脚下一滑,摔成了“中风”,从此只能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来摇摇摆摆,咬着半截舌头呜呜啊啊,不知道是说那两个奶头子的确没有,还是否定没有两个奶头子的说法……

还好,当年乡下和小街上的人们都被圈在田里、车间和科室,新闻只在圈内转,外面的消息十分闭塞,跟而今的朝鲜一样。特别是乡下,消息的正规传播除了常年滋啦滋啦听不清句子的喇叭在响,便是生产队队长去大队开会之后带一些回来,而且都是革命内容,像叶秋收的奶子没有奶头这样的新闻不可能上台面;也有小道消息的途径,譬如去街上称盐或买农具时听人咵天,或者上水利工地,或者年关时走亲访友,或者赶着生产队的公猪去跟另一个生产队的母猪配种,或者组织反动会道门……但这样的途径是没有定数的,许多有趣的消息不仅传播得慢,且极有可能永远传不出去。所以,街上关于叶秋收的那些议论,尚未传到乡下,顺哥是不知道的。叶秋收本人也不是全都知道,偶尔隔墙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而已。

顺哥在卫生院与叶秋收“邂逅”没几天,叶秋收单独来了一次顺哥家。她来时,穿一件白底粉花的短袖褂子,头发卡得平平展展,手上拎一只淡黄的人造革提包,见了顺哥依旧浅浅地含笑,脸颊微红。进到南拖宅,叶秋收梭开提包的拉链,取出一张印有“五星区卫生院便笺”的纸给顺哥看。纸上画着表格,姓名、布料、尺寸、件数都填写得清清楚楚,备注栏里是工钱说明:只做一件的,单价1块1;加一件减1毛,减至每件8毛为止。顺哥看了,觉得叶秋收不仅帮着自己,而且很有条理,心中越发不止是感激。

叶秋收交代完事情便要走,顺哥想留却语无伦次地找不准说法,只好眼巴巴看着叶秋收拾起空荡的人造革提包出门,尾随其后,送到台坡口。叶秋收已走远,顺哥还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叶秋收已不是当年那个“家里没有男将不敢夜晚睡觉”的小女生了。妈爹在身后咳嗽一声,说:这丫头不行,水蛇腰,翘屁股,是一把刮骨的钢刀!顺哥回过头来笑:妈爹,刮什么骨啊?妈爹说:谁娶了她刮谁的骨。顺哥就晃晃长脑袋往屋里歪,一边说:妈爹,您郎的孙儿是个跛子,没人要刮的。

之后,叶秋收和叶春梅隔三岔五地错开来取货送活。她们各自在自己的圈子内活动,见人叽叽咕咕,像“地下党”发动群众,以一传十、十传百的口传方式发展业务。两人虽是单个地来,但妈爹总是锲而不舍地表达冷热分明的态度。顺哥不在乎妈爹,倒是暗自为叶秋收没有跟叶春梅碰头而喜悦。不久,叶春梅从妈爹口中得到消息,冲顺哥诡秘地笑,恭喜周大顺同学财色双进,却提醒他:叶秋收能去卫生院上班,一定是有路子的,你若得手,我又担心你陷得太深,被玩弄了厉害。顺哥不大喜欢叶春梅把叶秋收往歪处想,有些烦躁地回道:你也不要小瞧人嘛,我再不会那样了!叶春梅明白顺哥的话。

当晚,顺哥按照对付叶春梅的方法,找出一块蓝卡其布,赶制了一件男式西装短裤,又写好一封便信,一起用报纸包住。第二天下午,叶秋收来送活,顺哥把报纸包塞进叶秋收的人造革提包,叶秋收问什么东西这么神秘,顺哥请她一定回家后再看。叶秋收回去时,半路上忍不住,取出报纸包打开,见到了信:

……叶秋收同学,为了表达对你的诚挚感激,我为你的对象做了这件西装短裤,夏天来了,他马上可以穿。我虽然没问过你,但凭你的条件,你一定有一个与你般配的好对象。这点小礼不成敬意,请你一定收下!否则,我就再也不能接受你的帮助和同情了。祝我们纯洁的友谊万古长青!

看完信,叶秋收抖开西装短裤,不由怅然而笑。她越走越慢,后来干脆去公路边的草坡上坐下。她抱着双膝,脸色渐渐沉暗,一直坐到了天黑……

顺哥这边,在叶秋收走后,竟是解脱似的长舒一口气,为了防止自己回头去想叶秋收,赶紧地踏踩缝纫机。夜深了,油灯的火苗幽幽,南拖宅很安静,缝纫机的嗒嗒声格外清晰。突然,他听到窗户外发出响动,放缓了踏踩细听,是有人在轻轻地敲打。他即刻停下手上的活,问:谁呀?窗外低声回应:我!顺哥听出叶秋收的声音,连忙说:我出来!

月亮越过屋顶悬在天上,叶秋收静静地站在屋山头的白墙边。顺哥歪过去,看着叶秋收。叶秋收淡淡一笑:没什么事,就是空虚,想跟你说说话。顺哥问:进屋吗?叶秋收说去竹林吧。到了屋后的竹林,两人扶竹相向,半隐在朦胧中。叶秋收说:我考你三个问题吧。顺哥说:可以,但我已经不会考试了呢。叶秋收问:要是一个女人屁股上长了尾巴,你会要她吗?顺哥答:那得看是谁。叶秋收问:要是这个女人身上毛茸茸的?顺哥答:那也得看是谁。叶秋收问:要是这个女人的乳房上没有乳头呢?顺哥答:那还得看是谁。叶秋收就笑了,顺哥跟着笑。

叶秋收开心起来,小声哼起当年去韶山冲唱过的歌曲。然后,两人开始回忆初中三年同学的时光,也谈到分别十年的岁月。突然,叶秋收说:我不想在卫生院干了。顺哥大吃一惊,连忙阻止:那怎么行?你不是在日头底下干活的人!叶秋收便笑:担心我晒黑呀?要不,我来你这儿打小工。顺哥就解释:晒黑不打紧,要是担心这个,我愿意跟你打一把天大的遮阳伞,问题是你这么好的工作不能丢。叶秋收问:为什么?顺哥说:你的前途呀。

屋里传出鸡鸣声,叶秋收要回家了,顺哥就跟随护送。一路上,叶秋收把脚步压得很慢。顺哥问:还记得你是怎么从韶山回来的吗?叶秋收说:记得呀,你用树皮拉着我。顺哥便笑:现在还要我拉你吗?叶秋收嘟哝道:走那么快做什么。顺哥明白了,就说:叶春梅带你第一次去我家,其实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但因为叶春梅第一次去……叶秋收打断他:知道呢。顺哥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叶秋收说:看出来的呗。顺哥慌忙问:还看出了什么?叶秋收说:跟那些追我的人一样啊。顺哥说:你笑我?叶秋收问:为什么笑你?顺哥不语。一会儿,叶秋收突然哧哧地笑,没等顺哥反应便说:我还知道你的一个秘密呢!顺哥心头咯噔一下,以为叶秋收知道了自己跟叶春梅的那一次,不由站住。但是,叶秋收说出的秘密却是:我知道你的右脚上长了第六根脚趾。原来是这个!顺哥顿时感到被人剐了裤子,有些光火地指着叶秋收:你、你怎么这样?叶秋收赶紧双手抓住他的膀子摇晃,喊道:周大顺,你不用生气,我是当年跟你在韶山冲睡帐篷时摸到的……我只告诉你,我会让这根第六趾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成为你我的秘密!顺哥愣住了。

天快亮的时候,两人走到一家屋子的台坡口,叶秋收说到了,彼此都停下。顺哥还想说什么,叶秋收从提包中取出报纸包,说:拿回去吧,我没有对象,你想答谢我,做一件女式的。就将报纸包塞到顺哥手里,转身上台坡……

6

于是顺哥只能这么想了:秋收说的那个屁股上长尾巴的女人是她,那个身上毛茸茸的女人是她,那个乳房上没有乳头的女人是她!尽管顺哥还不能确认叶秋收的意图,却知道自己的心情已然发生,即使秋收的衣服内藏着妖怪这心情也无法收回。他开始想念叶秋收,并且不那么在乎自己那条细瘦如棍的左腿了,偶尔会穿上叶秋收还给他的那件男式西装短裤,从南拖宅跛到堂屋里,从堂屋里跛到台坡上……台坡南边有一株小桃树,来年的一树灿烂恍然就在眼前。他正在构思一件女式西装短裤,也想到了那根子虚乌有的尾巴……但眼前桃花灿烂。

叶秋收每隔三天固定来一次顺哥家,来去都拎着那只鼓囊的淡黄色人造革提包:来时装有各色布料,去时放着胸兜成品。不久,叶秋收提来一黄一白两卷长布,对顺哥说,如果批量生产胸兜,直接卖成品,每件会赚得更多。顺哥却笑:这玩意儿能批量生产吗?叶秋收拿出一个算术本,展开让顺哥看本子上的表格,一边讲解:我根据前段时间积累的数据,把妇女的(胸围和乳房)尺寸分出了四个级别、八种类型,四级为甲乙丙丁,八类是在甲乙丙丁的基础上各加一款偏大的号码;照这些级别和类型做胸兜,妇女们多数可以选出合适自己的一款。顺哥听得兴起,却皱了眉头问:你这两卷布是怎么来的?叶秋收爽然一笑:我为你垫钱买的呀。顺哥就喊:这怎么行?叶秋收说:卖了胸兜还我呗!顺哥直摇头:不,除了本钱,利润也得对半分。叶秋收说:我还在拿工资呢,有利润你先存着。

次日下午,顺哥正在为女式西装短裤绞边,叶秋收兴冲冲来到南拖宅,从包里取出一件衣物,抖开,让顺哥看。顺哥细眼去瞅,是几根布带连着两片布罩儿,问这是什么?叶秋收得意地说:没见过吧?这是从一位女医生那里借来的,叫胸罩。顺哥拿过去,照着两块布罩儿左右吹吹,果然显出两个满满的“布碗儿”,一下被吸引了,就仔细查看它的裁剪制作工艺。叶秋收在一旁说:这个女医生是省城下放来的,人家很开化,不用胸兜用胸罩;你看,这胸罩不像胸兜那样,一大块布绑在胸上,不仅别扭,夏天还闷热得很;而且省布,一对罩子不多不少地罩着,几根带子又有弹性,大小可以伸缩,很体贴人……所以,我赶紧带来给你参考,如果批量生产,就做这样的胸罩,保准会讨女人喜欢!顺哥仍死盯着“布碗儿”查看,嘴里啧啧念道:真的不错,罩形准确,罩面平复,线路也不硌人,戴着一定舒服!这时,叶秋收就笑,扬手朝顺哥手上的“布碗儿”拍打一下,嗔道:哎,莫把鼻子都杵上去了!顺哥落下手,嘿嘿两下。

一会儿,秋收从顺哥手里夺了胸罩,命令:转过身去!顺哥遵令转身,心口扑通地跳,晓得叶秋收要做什么。等到叶秋收命令他回过身来,一眼看见那“布碗儿”罩在叶秋收赤裸上身的胸前,已是两只倒挺的莲蓬!可他即刻便忽略了胸罩,因为叶秋收的肤质白皙细腻,透着晶莹的光泽,并不见毛茸茸的异物!那肩部丰满圆润,腰肢柔细,脸颊已是红彤彤的,眸中一片水亮……整个人就像熟透的果实,散发出幽幽的芳香!顺哥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裤裆一下子被那个家伙高高地撑起;他想伸手去试探那果实,手抬起一半悬住了……叶秋收的脸红得快要炸裂,柔声说:你看,这就是胸罩!顺哥慌乱地点头:是是是。叶秋收又向他招手:过来呀,看清楚咧。顺哥鼓了勇气向前跨,却踉跄一下,扑倒过来,叶秋收赶紧去接,竟让顺哥排山倒海地落入怀里。而这一落,两人竟然都没有推逃。叶秋收感到有个硬邦邦的家伙顶在下面,慌忙伸手去拦挡,以免就这么穿透了……

妈爹在门外咳嗽一声,高声说:春梅来了呢!

两人崩然松开,叶秋收连忙卸下胸罩穿上衣服。

门外,叶春梅跟妈爹亲热地招呼着,大踏步闯进南拖宅。顺哥和叶秋收已摆出研究“布碗儿”的样子。叶春梅耸着鼻子在空气中嗅嗅,一手指向他俩:你们刚才干过坏事吧?顺哥就笑笑:还没有呢,等着你老人家批准。叶秋收就拿起“布碗儿”胸罩抖抖:这,我们在研究新产品。叶春梅见了新鲜,一把抢过去,惊讶地问顺哥:咦,你哪来的经验?做得真像!叶秋收对叶春梅有些不满,冷冷一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在地上爬呀?何况周大顺做过赤脚医生,什么没见过的!叶春梅受了刺激,泼皮地说:哎哟,从医的人就是开化!要不,今天我也开化开化,试试这新玩意儿!说着就要解胸扣了。顺哥急呼:哎哎哎,你等等,我先出去。一面掉头向外跛。叶秋收说我也出去,就跟上顺哥,但顺哥拦住叶秋收,推她转去跟叶春梅一起研究研究,自己跨出了门槛。

南拖宅传出叶春梅放浪的笑声。

一会儿门开了,叶春梅喊顺哥进去,顺哥应了声却不动,叶秋收又喊几声,顺哥方才进到房里。叶春梅手里晃着“布碗儿”,嘻嘻地笑,对顺哥说:蛮合身,像量过一样——这一件就归我了,扣我的业务跑腿费吧。顺哥连忙说不行,这件是叶秋收借来的样品,要还给人家的。叶春梅只好遗憾地哦一声。

三人说笑着,渐然平静地坐下。顺哥对叶春梅说:真的很感谢你把叶秋收带到我这里来,她帮了我不少;她知道得多,又肯动脑筋,如果她自己做胸兜和胸罩,不知比我强到哪去。叶春梅见顺哥念着自己的好处,也真心感叹:是啊,可惜了秋收,都怪这狗日的资本主义,只能让一条腿走!后面一句让叶秋收感到刺耳,随即回道:春梅你怎么说话的?周大顺虽然只有一条腿,可他比谁差?顺哥就摆手缓和道:两码事,春梅说得也没错呢。

当天,顺哥留叶秋收和叶春梅在家吃晚饭,趁叶春梅不在场,顺哥对叶秋收说:叶春梅是在撮合我们,你气量大一些。叶秋收默然点头。后来叶秋收收了碗送去灶屋,顺哥又对叶春梅说:你老人家这么好的一个人,以后不要太霸道行不行?叶春梅就笑:我都把秋收带给你了,还霸道吗?又道:狗还没有改掉吃屎唦。

7

1976年9月,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是叶秋收带来的。那天上午,叶秋收死里逃生似的冲进南拖宅,气息奄奄地喊:拐了,毛主席,昨天去世了!顺哥如遭五雷轰顶,却一把抓住秋收吼道:你瞎说!叶秋收看着面目瞬刻失真的顺哥,摇摇头:这种杀头的话我能瞎说吗?顺哥软弱地落到凳子上。

南拖宅窒息许久,顺哥倏然趴到缝纫机台面上呜呜地哭泣:毛主席啊,您怎么能死啊?没有您,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您,我大就投不了诚打不过汉江!没有您,我家就分不到三间瓦屋!没有您,我就上不了学、读不了初中、教不了书、当不了赤脚医生,也得不到照禾场看西瓜地的轻闲活,也挖不了树蔸买不起缝纫机做不了胸兜胸罩……也没有跛区长李支书黄队长老同学秋收春梅这些好人帮我……我就是一个靠我大我姆妈我妹子们养着的只会吃饭拉屎的废物!毛主席啊毛主席,社会主义把能给我的好处都给我了……我还在盼您万寿无疆,带我们奔共产主义社会啊,您怎么死了呢?叶秋收扶着顺哥,眼泪一串一串地打在顺哥的头上。

中午,南拖宅的悲痛消耗殆尽,落入沉寂。妈爹出了灶屋,来到门外喊顺哥吃饭,顺哥无心应答,叶秋收拍了拍顺哥,出去见妈爹。不料,妈爹的脸甩向一边,忿道:男人都馋,女人要晓得心疼——有些事不能当饭吃,天天搞的!叶秋收急了,连忙喊:妈爹,您郎在说什么呀,我们还没有那个呢!妈爹当然不信,气急地喊:你这丫头!叶秋收赶紧告诉妈爹:不是我……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妈爹这才脸色一白,散架似的垮到地上去呼号:哎哟,我的天啦!……叶秋收奔过去,将妈爹抱住,一下一下地摇晃。

在悲伤和恐惧笼罩的日子,顺哥开始想到现实而具体的问题:没有毛主席,社会主义会怎样?中国还能允许跛子踏踩资本主义的缝纫机吗?他似乎感到一种天塌地陷的可能,不由真实地害怕起来。

起初,顺哥呆呆地坐在缝纫机前,瞪着一双死鱼眼睛,一动不动,什么话也不说;后来,他就日复一日地空踩缝纫机,任由机头下那根银亮的针芒在嗒嗒声中空洞地穿插……叶秋收天天都来,她知道顺哥的担忧和惶遽,但她跟顺哥一样一直生长在红旗下,怎么知道答案呢?她只能站在顺哥的身后,看着那银光闪烁的针芒在自己的神经上奔跑,一天比一天强烈地刺扎心口。后来,她终于伸出双臂,柔软地搂住顺哥。在一切都注定了的年代,这是她唯有的力量。

但顺哥的踏踩没有停下来,背上的肌骨在一棱一棱地耸动。秋收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这个可怜的男人。突然,她的心口咚咚跳荡,喘息得胸脯剧烈起伏,整个身体都战栗起来……她放开了顺哥。

顺哥仍是踏踩着,叶秋收柔声唤道:大顺,你回头来看看——我的屁股上没有尾巴,身上也不是毛茸茸的,乳房上的乳头也很好——你来看啊!缝纫机的嗒嗒声戛然打住,顺哥像一部停歇的机器毫无动静。叶秋收走到顺哥的侧旁,仍是柔声说:你看啊!顺哥猛然回头,看着叶秋收赤裸的全身,一下便跳起来将她抱住。顿时,叶秋收感到整个人酥软地被顺哥吸进了体内,而小腹上分明顶着了一根硬邦邦的东西,稍一动弹,一切就要发生。她喘息着呼唤:大顺,只要你好受一些,今天我都给你!顺哥已到了爆炸的边沿,但挣扎着,气息呼呼地摇了摇头,说:秋收,我的确不好受,可今天不行,伟大领袖尸骨未寒啊!……

从那个秋天起,顺哥把叶秋收叫秋收了。秋收每次来,顺哥都要陪她走出南拖宅,走下台坡,走到湾子外面去。等到太阳落土的黄昏,两人就牵手而行。他们偶尔会讨论一下如何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有一次,顺哥握着秋收真实的小手,感慨道:想想从韶山回来的路上,真像是一场梦啊!秋收说:要不是去韶山,要不是从韶山回来的路上你用树皮牵着我,我怎么会知道你是一个这么好的人呢!顺哥凄然而笑:可惜我们有十年没见啊!秋收却告诉他:毕业后我找过你三次的,第一次去红旗小学你刚离开学校,第二次去红旗大队医务室你又离开了,第三次来你们队里时你被抓走了。顺哥停下,惊异地看着秋收。

就这样,两人在落叶萧萧的秋天停停走走,走到了日益空荡的冬天。朔风疾驰,春天快要回来。生活在远离北京的地方酝酿。不久,从广播里听到了郭兰英演唱《绣金匾》。似乎没有人不许踩缝纫机,顺哥已顺利地开发出胸罩产品。只是天气尚且寒冷,“地下”订单少了一些。但顺哥和秋收都很乐观,相信夏天会来的——那是胸兜或胸罩的季节!于是,在那个冬天,在一览无余的灰色的平原大地上,常常有人看见一个黑色而臃肿的身影,那是顺哥和秋收合在一起。他们愿意在这明朗而清冷的世界上兀立。他们都惦着他们还没有完成的那件事儿,但他们并不着急。

直到有一天,低暗的天空似有冷雨零落,黄昏时,顺哥的嘴巴对着秋收的耳门说:我们去队屋的禾场上,在谷草堆下睡觉吧?秋收静静地点头。他们就手拉手奔跑,嘴里呼出的两道白气在寒冷的空中飘扬。顺哥将草堆上的谷草一把一把抽出来,秋收一把一把地接过去铺在地下。不一会儿,谷草堆挖出了屋檐,地上铺了厚厚的草床,两人急急忙忙一抱,顺势倒在“床”上。这是秋收的第一次,她的心里要着顺哥,巴不得马上彻底地给到他,却只知道赶紧脱裤子赶紧仰面躺下。顺哥其实也不怎么明白应该怎么办,但他有的是饥渴和狂想,有的是激情和慌张,有的是力气和坚挺。于是,秋收的极乐由撕裂的疼痛开始,发出啊的一声尖叫……这一刻,顺哥的脑子里闪过叶春梅“城门大开”的不良记忆,但只有白光一晃的瞬间,他没有停下……这是生命的沸腾,也是对所有耻辱记忆的清洗!

这一夜,秋收依偎在顺哥怀里,顺哥紧抱着秋收。冬天消失了,他们很温暖。秋收告诉顺哥:她的大也是一个跛子,但不是裁缝,是木匠。大靠木匠手艺养家,一年四季东村颠西村跛,身上背着一个大工具箱。有一回,大病了,还得去给一个干部家造屋。中午她给大送药去,看见那家主人正吆喝大往屋梁上爬,一口一句跛子地喊。大腰里别着斧头口里含着铁钉,爬到屋顶时,一只手滑脱,只剩一只手抓着榫头,整个人吊在半空中,那家主人居然骂了一句真不中用。她吓得哭起来。大闭着眼睛使劲,额头的青筋一清二楚,最后大站住了,赶紧取下嘴上的钉子,朝她喊秋收我儿莫哭莫哭,她越发地哭……每次大外出做完活回家,姆妈都亲自给大洗脚,一边洗一边揉搓。有时她和妹妹也帮大揉脚的……顺哥在幽暗中流泪,却一直替秋收擦着眼睛。沉寂时,顺哥说了一句:你大是个不简单的人。

之后,他们安静地睡着了。

醒来,天地异常炫目,竟是落过一场雪,世上白得无一处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