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南方的秘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3月02日16:10

第一章 π诗

1

1983年正月初三,顺哥第一次去省委冯书记家里。这不是顺哥的起点,而是线索。那个遥远的早晨,一些尖锐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暴露,以致往后时光流洗,不断濯去世相的芜杂,但顺哥当时的心境长久滞留在雪后的晴空下。

大约上午10点,太阳照耀雪地,H省的省城白光灿烂。印象里的天气冷不冷是次要的,寒风或许是有或许也无。在省级“高干”居住的杨柳院里,一棵在冬日失去杨柳面目的巨树坠下一串雪沫,一路发出咝咝沙沙的细响。年轻的顺哥从省委冯书记温煦的家中出来,嘴上冒白气,歪在台阶下,跟书记挥过手,转了身,正欲一歪一颠地离去。突然,身后发出一个小女孩清亮的叫唤:周伯伯(bóbo)——拜拜(bāibai)!顺哥的心头咯噔一下,陡然打住,赶紧回身去瞧,以右脚为支点,扒拉着左腿,缓缓转过身来,仿若老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隆重,即刻就让长长的目脸笑出无数放射的横线,一面蹲下身去。

那小女孩是冯书记的孙女,四五岁的样子,穿红花棉袄,头顶扎两朵辫花,苹果脸漾出天真的笑,由矮胖的爷爷冯书记牵在手上。顺哥蹲着,抬手朝自己这边扇动,招呼小女孩过来。冯书记以为顺哥单是喜欢小孩子,就松手示意孙女过去。待小女孩站到面前,顺哥从胸兜里掏出两张10元的票子(这是当时的大票面),递出去说:对不起呀,周伯伯(bébe)光顾着跟爷爷谈工作,忘了送你压岁钱咧。小女孩怕钱,缩着手,回头去看爷爷冯书记,冯书记说:大顺,太多了!顺哥说不多不多,就抢过小女孩的手,把票子捏在小手中,赶紧转了话题问:小朋友,周伯伯(bébe)给你提两个小小的建议好吗?小女孩点点头。顺哥说:一、周伯伯(bébe)是乡下人,乡下不兴叫伯伯(bóbo),应该喊伯伯(bébe)的;二、我们都是中国人,不说拜拜(bāibai),说再见——以后周伯伯(bébe)再来,就改过来好吧?小女孩不懂为什么要说错话,茫然看着顺哥,冯书记连忙替孙女应道:好的好的,以后一定按周——伯伯(bébe)——的建议,跟周伯伯再见。

顺哥马上就抓落实,对小女孩说:来,小朋友给周伯伯(bébe)打个招呼,周伯伯就走了。

小女孩使劲儿眨眼抿嘴,终于扬起一只手来,结巴道:周伯(bé)——伯(bo),拜——再见!

顺哥像哭一样笑了,说:好的,再来一遍。

小女孩运足一口气,大声喊:周伯伯(bébe),再见!

顺哥就笑,站起身,快乐地向小女孩挥手,向冯书记挥手,像刚才转过身来一样掉转身子,一歪一颠地离去,不再回头。相信冯书记许久望着他的背影。

如此,这个早晨的亲切和明亮就多了些分量。在H省,哪个老百姓能像顺哥这样在正月初三进入省委冯书记的家中拜年,并承蒙冯书记出门相送的礼遇?杨柳院里,阳光照耀雪地的景象为顺哥一人独有。尤其感谢小女孩,天使一般叫唤周伯伯(bóbo)——拜拜(bāibai),让顺哥灵机一动,做了一番借题发挥的沟通。顺哥知道冯书记不会忽略他是一个跛子,但因了小女孩,冯书记便知道他依然忌讳bǒ(谐“跛”音)、bāi(拜,在方言里跟“跛”同义)二字呢。忌讳是一种深刻的内伤,除了印证冯书记的情谊盛大,又让那恩典加入悲悯,像糖拌入水中。

顺哥揣着一颗丰盈的心走出杨柳院……

可是,不一会儿,途经H省大礼堂时,东南方向的一幢高耸的大厦投来一片阴影,竟然把礼堂正面的一挂红布条幅遮掩了半截。那条幅上写着:向周大顺同志学习!春节前,顺哥来这里作报告,大礼堂内灯光灿烂掌声沸腾,让他光荣得满头大汗呢。顺哥看看阴阳的条幅,感到风景倏暗,仿佛自个儿突然间也不那么光明了。别处的阳光和雪地仍是耀眼,顺哥心头泛起怪异的伤感。

那伤感便随了顺哥,直到坐上一辆红客车离开省城。车子一路摇摇晃晃,车外白亮白亮的,车上的人们在谈论1983年的春天。有一只胳膊毫无理由地捣了他一下。他就那样抱胸闭目,一直没有睁开眼皮……

红客车出了省城,驶向江汉平原。

那里的确是“中国的中”,但那里的人无论是否被京城的士司机问过“听口音您是南方来的吧”,其实没什么实质意味。在那里,除了顽固的方言,中国有的它都有,中国没有的它都没有,中国怎样它便怎样,譬如土地、阳光、风雨雪、四季、村组与乡镇、群众与干部、政策与政治、开会、看党报、人吃大米、好人好坏人坏、所有人都爱钱、所有男人都好色、所有女人都蹲着撒尿、所有性交坚持雄上雌下的姿势、故事隐于春绿秋黄、村头有人拿目光追赶开往城市的汽车;而畜禽无德,牛吃草猪吃糠狗吃屎鸡扒地鸭子划水阳雀子在天上乱飞……虽是平原地貌,因为农业相似,也谈不上独一无二。那里可以同中国一起在地球上别具一格。

而当年,顺哥正在为如何才能跟天下人一个样儿深感焦虑呢……

顺哥打小就是跛子,因此曾经是一个极坏的孩子。大约党和人民都忙,无暇这么看,但他本人知道自己的坏。因为他是故意的。到底干过哪些坏事也说不上来。总之,但凡是白天,他便在麻雀似的小伙伴面前扮成乖戾的鹰隼,很恶。可他偏偏又讨厌白天,讨厌做麻雀面前的老鹰,因为自己还不如一只麻雀。

他喜欢黑夜以及黑夜里的梦。他的心中一直搁着两个无比高级的梦:一次,他在自家的台坡上放眼望去,天下人全是跛子,到处都是跛子在歪在颠,在拖在甩,在晃在摇,在蹦跳在歌舞在欢笑;他兴奋地加入,跛得最为出色,做了跛子们的大队长,他幸福得哭号起来。又一次,居然有阳光白云和悠悠的南风,大地陡然歪成一个无边的斜面,他的左脚走在斜面的上边,身躯正好竖直了,走得无比轻快帅气;而跟随他的一群人,原本两腿一般齐的,倒是全都歪了,跛了,扭扭捏捏地跟不上他,他像一个将军一样率众而行;他似乎意识到他不能掉头,那样他的左腿就到了斜面的下边,那便糟了,所以他绝不停步,一路帅气着!

只是孩童的白天总比黑夜漫长。上学识字前,他的耳朵不时听到bǒ和bāi这两个混账的发音。他还不晓得所有人都是有党和政府的,但他们家的堂屋正中挂着毛主席抿着嘴唇的画像,他殷切期望毛主席开口下令消灭这两个坏家伙!他不喜欢跟不跛的人在一起,也不喜欢跟跛孩们同路。他做不做鹰隼都是孤独的。当平原被大雪覆盖时,他仰望天空中一只纯黑的飞鸟……

起初的事是妈爹(祖母)语焉不详的感叹。在他的印象里,一切始于一次紧急的军号。大约1949年6月的一个午夜,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哒嘟嘀嘟声中,十万脚步踢踢踏踏地呼啸,卷过汉江大堤,朝着平原涌来,十万脚步中有一双21岁的脚板是大(父亲)的……此时,姆妈(母亲)听到了那脚步,奋力哇出一声,将一张丑陋的小目脸交给了这个世界。顺哥当然知道这个后来也算长得漂亮的家伙就是他自己,但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别人。

当时,爹爹(祖父)在柴门外焦灼地喊:男的女的?妈爹在屋里尖声回应:是个当兵的!爹爹又喊:就叫“大博”吧(抑或是“大搏”,因为他的儿子已搏过汉江)。之后,那个叫了“大博”的丑货每天哭,吃奶,睡觉,拉屎,屙尿,两条红嫩的小腿朝天可劲儿蹬踏,像是要奔跑,像他的路生来就在空中。一日,大怎么就赤手空拳地回来了。大回来的那天他笑了。姆妈向大献媚,说这小狗日的真鬼,一见他大就笑。大检查他的小鸡鸡,亲他,把他举过头顶,朝腿裆里吹军号;他照着大的大目脸嘘出一泡尿,淋得大眉眼不睁,嘿嘿地笑。大决定不再回部队去。爹爹的眼光跟他的八字胡一样颇有长度,说:共产党就要得天下,划得来吗?大还是个大孩子,双手托着儿子闪闪:这,这就是我的天下!其实大才当了7个月的兵,头3个月在国军那边,后来跟大部队一起投诚,才随了共军。当时,爹爹得知消息,在村头举行隆重的跪哭仪式,大呼:多谢英明的国军长官啊,让我周家得有光明!

可小大博刚刚学会揪着小鸡鸡朝天撒尿,一种跟新社会暂且无关的疾病找上了他:发烧,出汗,拒绝姆妈的奶头;妈爹喂下一勺米汤,勺子还没移开就呕了。妈爹的手一抖,勺子咣当坠地。大赶紧找来板车,将小大博连同姆妈一起拖到街上去,向全区闻名的巫医生磕头,得以打针服药。几日后,小大博似有退烧迹象。但又过两日,烧又来了,来得更凶:皮肤发红,眼珠翻白,蔫猫儿一样喊疼。姆妈贴着耳门问宝宝哪里疼,小大博疼得厌倦,索性闭上发亮的眼皮。姆妈晕了过去。这回,大拉着空板车往街上跑,将巫氏拖到家中。此时姆妈已醒回来,房里的油灯在人风中摇摆。巫名医诊过小大博,不说话,面色沉暗地操作,手指尖在注射器上弹了弹,针头的水珠滴落,就打下一针,让继续喂药。巫名医走了,爹爹和妈爹用老法子配合医术,去屋后烧纸,向着黑暗的旷野呼喊:大博——你回来!声音异样虔诚,有一种越界的力量,直达黑暗深处。家中那盏微亮的油灯瑟瑟动容。油灯不知添了多少回油,小大博的眼角渗出微小的泪虫,慢慢爬成线……就睁开眼睛!

三天后,一家人在房里围观小大博起床下地,小大博的小目脸白白地笑,翻身,挪移,双脚着地——突然,歪倒了!大抢住他,让他再站;再站,又歪倒了!两次都是朝左边倒下……大把小大博交给姆妈,反身向屋外冲去。他在街上的诊室里一把揪住名医巫氏的胸襟,高高地挥起拳头,可那巫氏并不避让,迅即举手投降,嘴边撇出苍白的笑:我知道你会来,你儿子得了脊髓灰质炎的后遗症,也就是小儿麻痹症——跟我家二丫头一样,左腿跛了。大的拳头在空中一阵乱舞……

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连禾场上那只向来趾高气扬的花公鸡也瑟瑟地看人,不敢调戏母鸡。周家差不多有两个月无人讲话。后来大对姆妈说:大博他姆妈,该你继续辛苦了!姆妈嘤嘤地哭:那大博呢?大长叹无语。记得姆妈生下大妹这个女娃子那天,大蹲在台坡口抽烟,太阳快要落土,鸡上笼了,姆妈扎着头巾去向大承认错误,将大抱回屋里。直到有一天夜里,大端起煤油灯,照着小大博的腿裆看,姆妈问大在干什么,大无比兴奋地说:快看快看,博儿的小鸡鸡能翘起来!自此,大就开始当着湾子里的人摸他的鸡鸡,哈哈大笑,说反正鸡巴冇得问题……

在周家,因传宗之事世代飘摇,有一句代代相传的三字遗嘱:传下去!顺哥小的时候,听爹爹跟大念叨:他的大及大的大在蹬腿之前都是这么说的。那时,顺哥还不晓得这话跟自己有什么深刻关系,单是觉得像一种击鼓传花的游戏,但又无趣;不久,他的阳具率先懂事,就想象繁殖的操作或许可以很快活的。直到许多年之后,他开始自谋生路并尝到人间甘苦,方知“传下去”并不是空洞的传宗接代,而是历代先辈终生艰辛无乐而唯有寄望后人的生之念想,是他们还愿意浸泡在苦难中活着的最后一点力气。这三个字后来成了顺哥一生的咒语。

但当时他便明白,在两腿不跛的小弟弟到来之前,大是拿他当一条现成的鸡巴在养。他似乎也赞成大对于“游戏”的狂热,大乐意当着外人摸他的小鸡鸡,他就日着肚子由得大去吹嘘。他最喜欢干的事是站在台坡上向着大路撒尿,小鸡鸡翘着,射出高高的抛物线,落打在大路中央;行人路过,会等他抖了鸡鸡再走。小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只知道自己的鸡鸡,以至于长大后总有一条鸡巴在“潜意识”里晃动,让奥地利医生弗洛伊德的学说在中国也得到了少许印证。

不过,他并不浑气,当小鸡鸡无事可干的时候,也会落寞,甚至觉得仍然对不起可怜的大。但他不说。每天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嘴巴紧抿,眼珠子一动不动,目光短短地落在近处。他被大发现了。大当过兵,有自己对男人的看法,绝不会让他做一条蔫不拉唧的鸡巴。大说:小狗日的,给老子雄起,老子的连长就是一个跛子!他听了,忽然眼珠放光,很想打探跛连长的故事。但大到底是个粗犷的丘八,并没在意小屁儿子已然萌生的心眼。大提及跛连长之后,开始让他吃猪油粉子(乡下人坚信这是一种大补身体的营养品),教他学拳,做俯卧撑,练单腿马步,且鼓励他跟人去打斗,倒也符合了他随时准备在小狗日的们那里耀武扬威的志向。而大是这么想的,即使今后无用武之地,在床上对付女人也是使得着的。

有一回,他打败一个同龄的小男孩,那男孩的姐姐找他算账,两人在河坡上扭打,他本来占着上风,但右脚踏空,被那女孩压倒在地,他正要用力翻身,突然感到那女孩的胸脯异常柔软,就举起双手停下,用心体会。而那女孩即刻觉醒,赶紧抬起上身,照着他的肩膀猛捶乱打,直到听见大的一声怒喝,方才起身让开。大扯起他,拽他回去,骂他没用;他哭,心里的事不说。后来妈爹搂住他,推开大,替他擦眼泪,告诉他:打不赢就不打,就讲和;她还打,就跑,就投降,大不了把她娶回来——反正相虎不吃眼前亏。妈爹的话文不对题,逗得他咯咯直笑。长大后,他发现妈爹的策略几乎结合了毛主席的游击战法和美国人的战场原则。

他8岁才穿上有裆裤去红旗小学上学。第一天,他打了两个小男孩。当时,报名登记的老师问他姓名,他说叫周大博,身边的两个鼻涕佬嘿嘿地笑,其中一个喊:好有趣,还有叫大跛的咧!他的脑子一炸,转身左右各抓一把头发,用力碰上,让两副额头冒了青包。然后,他就连跛带跳地一口气跑回家来。妈爹正歪在禾场的草垛上打瞌睡,听见脚步,猛地起身惊呼:博儿你咋的这么快就放学了?一家人闻声冲出堂屋,呼啦地拥到禾场上。他站在台坡口,鼓着嘴,犟着头,在大举起拳头之际,说出了跟那个bǒ字有关的事件。

全家人就傻在台坡上。大博是爹爹取的名,爹爹脱不掉干系。大乌了脸,扭头瞟着爹爹,所有人也都朝爹爹看过去。爹爹的八字胡干扯几下,长舒一口气,背了手转身逃逸,开始绕着土改得来的瓦屋转圈。其时烈日当空,邻居家的小花狗从树荫下跑来舔大博的左脚;几只本来悠闲的麻雀见了景象,于树枝上呆立,看他们一家人。直到太阳偏了一截,爹爹陡然在禾场站住,说:那就不博(搏)了,叫大顺吧。也不听反应,折进屋里去。

改名大顺后回到小学,有老师管束,有两个青包搁在所有鼻涕佬的记忆中,一切平顺。而红旗小学是很好的,可以有除开鸡巴的欢乐。他能摔跤,全校的好战分子无不被他惩到地上;学校有一个篮球架,他的立定投篮十投九中,大家都看着他唰唰地投;老师跟他扳手腕,他把没吃过猪油粉子的老师也按了下去;他用木板砍了两副乒乓球拍子,把教室的老式枢门卸下来打乒乓,门板太窄,球打上“桌”很难,但他打得准,他用粉笔在对方那边画一个圈,对方打上“桌”,他打在圈里,他的圈越画越小……唯一令他反感的是体育课的队列训练,全体学生聚在一起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跑步……这时,他孤零零地站在操场边的树荫下;有一次,一个同学过来脱外衣,说他真舒服,他说你妈的个pī。

另有一桩事,曾经让红旗小学的个别老师留下深刻印象:念四年级时,开始练毛笔字,第一堂课写“永”字,写完后交给老师看,老师用红笔把“永”字上写得好的笔画打上小红圈,贴到教室后面的墙壁上。大顺的“永”字也贴上去了,红红的小圆圈圈着“永”字的一捺。过了两天,有同学向老师报告,周大顺把他的“永”字撕掉了。老师将大顺带到办公室去问话,大顺低头不语,老师说不说就罚站,他只有一条好腿,怕站,就开口回老师的话:因为“永”字的那一捺,其实在“永”的左边,所以……老师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正要雷霆大作,忽然手中的笔盖掉到地上,弓腰去捡,盯住了他的左腿……

2

1963年春,姆妈生下第四个妹妹时对大说:你要不休了我,要不饶了我,我不怕生,就怕生不好。大没去台坡口蹲着抽烟,用一床蓝花被褥捂住头,在姆妈的产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大露出头来时,灿烂地苦笑:好吧,就指望顺儿做种了。

以男孩为种这是不必说的。问题是这种子日后怎么生长,又如何再造种子?因为种子跛了。这事历来赖不得国家,为人父母的就推算,大约在自己尚能劳作的年岁,可以供养这“种子”到“扬粉”那天,并且还能帮忙弄一个般配的女子到床上来“受粉”。但是,大顺现在上了学,意味着“种子”播到了社会,其生长已不是自家人能全然主宰的,还得指望社会呢。这年,大顺升初中,本来成绩考得上,但中学校长对小学校长说:周大顺这个情况啊,虽然是社会主义,但名额有限,只好放弃。“这个情况”不言而喻。大顺得知消息,便不再上学,每天去到屋后的竹林里:白天在一条长板凳上仰面大睡,闭着眼睛看太阳;到了夜晚,抱着一根竹子,等待月亮升起,有时四妹在屋里哭叫,哭声钻进天上的那轮皓月。

大从竹林的月色中把大顺牵回家,然后一声不吭地出门,开始托人说项。后来,红旗大队党支书李四六给出一个提示,说区里新来的区长也是腿脚不便呢,何不直接找跛区长试试?大是上过战场的人,不怕去区里见区长。但没有想到,大跟区长甫一见面,两人竟然抱在一起:原来是大的跛连长回来了!

跛区长次日上午着人把中学校长召来办公室,倒了两杯清茶,一人一杯,对面坐下,像领袖跟知识分子谈话那样,无比战略地对校长“围而不歼”。那些话后来零星外传,归总的大意是:周大顺这孩子虽是跛子,但他也是社会主义的苗苗;如果我们排斥跛子,得摸摸自己的脑子;人不要光看腿跛不跛,1949年,第一个冲过汉江的是谁?是我!为什么?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中学校长一口茶也没敢喝,从头至尾点头,当日下午便亲自去大顺家把大顺接走。后来,这事和跛区长的那些话一度在社会上流传,大顺似乎有些明白,总想更加明白。

大顺进初中后,有老师和校长照着,同学们看老师校长的眼色行事,都跟他好。他当了副班长,每天收作业。从前那个笑他“大跛”的同学在他面前像老地主一样勾着头,他得使劲儿忍住才不会笑出来。他时常想起大的跛连长而今全区人民的跛区长,虽不曾见,但栩栩如生;他试着在校园里大方地跛来跛去,颇有些日后一冲一冲地蛙泳的端倪。但校长有一次在大会上讲,学校对周大顺同学的照顾是新社会的美德与业绩。他听得目脸一派血红。他明白他这个副班长是如何当上的,权且借助这个头衔维护目前,把狠气和目标藏在心底。固然,现在是新社会,英勇杀敌那条路是没得走了,可中学里常有鼓舞人心的消息。书上说: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而美国总统罗斯福是个跛子;一只眼(另一只眼瞎了)的数学老师则讲,中国最大的数学家也是跛子,名叫华罗庚。他觉得做华罗庚比较靠谱,悄悄从旧报上剪下华罗庚的像,贴在笔记本的扉页。

大顺的中学叫五星中学,在五星区区街的南边,隔一条公路,离大顺家所在的红旗大队11小队约有8里的路程。大顺在学校住读。大怕他在学校里缺少油盐,又想侦察他是否用功读书,每个礼拜三总要去学校给他送一瓶油淋豆豉;同学们见到他,都说“星期三豆豉”又来了。在遥远的年代,在日后能够看见自己的幻影的校园里,那油淋豆豉的酱香一度飘绕在少年的天空。

那时,大顺因为数学,因为自己,特别同情和关注那个两腿长短不齐像个跛子的π。有一回,大来了,猫在教室窗外朝里瞅,一只眼老师正在讲圆周率,说到π的小数点后面是没有循环规律的无穷的数字,突然间听到大顺发问:老师,那么说,圆的面积计算从来都不精确?老师说:是啊,连数学有时也不是全乎的。又说:但π是一个伟大的象征,象征真理是无穷无尽的,而意义就在无穷无尽的探寻之中。老师讲的已经不是数学了,同学们鸦雀无声,大顺在鸦雀中。大听不明白,单是觉得怎么就是儿子大顺发问呢?发问便是含糊,含糊便是不懂啰。他不知道儿子大顺早就在贴着华罗庚像的笔记本上写下一句:20年后我就是华罗庚!大还愣在窗口,有同学闻到豆豉的酱香,掉头看过来,大赶紧猫下身子。

下星期三,大又猫在窗外。教室里,一只眼老师问:同学们能记住π的小数点后面的几位数?一片黄喙小嘴叽里咕噜回应:3位、5位、7位 ……最后一人喊出10位。这回,大没有听见大顺的声音,不由皱起眉头。突然,老师点了名:周大顺,你呢?大顺叮里咣当地搡着课桌起立,回答道:100位。全班顿然哇的一声,吓得大一抖,即刻退缩回去。老师说,你念出来吧。大又露出头来,只见大顺抿了抿嘴唇,说前面的“山巅(即3.)”除外,后面是——

一世一孤走(14159),两鹿舞山舞(26535);

八狗吃酒欢(89793),二三把屎留(23846);

两鹿使扇扇(26433),八散而吃酒(83279)。

我拎两粑粑(50288),使力就吃力(41971);

鹿就喊狗狗(69399),喊吃我立停(37510)。

我把两拎抖(58209),吃屎就是屎(74944)。

捂酒两喊停(59230):吃粑亦留屎(78164)?

令溜两粑留(06286),两拎发狗狗(20899)。

发禄两粑行(86280),山山花儿舞(33825)。

山是两光棍(34211),麒麟留吃酒(70679)!

大顺念着,全班静听。老师用一根手指在展开的教本上滑动,跟大顺的语速保持一致,待大顺念完,偏头用一只眼盯着大顺,问:你从哪儿听来的?大顺说:是我自己编的,要是您郎发现哪儿有这首π诗,就撤我副班长的职!老师还想抿紧嘴巴假装淡定,却忍不住笑道:狗日的——全对!教室里响起哗哗的掌声。

待室内的掌声歇下,室外仍有掌声持续,同学们循声看去,窗口上是“星期三豆豉”泪流满面的花糊脸。大顺喊了一声:大!

3

第二年闹“文革”,五星中学初三学生周大顺的π诗被初二年级的马良臣翻了旧账。马良臣那时细瘦而白,五官标致却默默无闻;若干年后,人们才知道他有一个在新中国成立前跷着兰花指唱花鼓戏的姆妈。马良臣向来怕数学,对校园里流传的π诗怀恨在心。那天,革命同学聚在操场上,马良臣突然火眼金睛地指出:周大顺在π诗里自称帝王(孤),十分狡诈,一心想发财,他凭两个粑粑骗取狗和鹿的酒,反复使用肮脏伎俩,这是什么思想?是资产阶级贪婪思想,是修正主义!大顺顿时气得牙痒,拳头捏得手背都白了,但想到这是革命,革命讲“文斗”,就说:这个孤并不残暴,人比狗和鹿聪明不算狡诈;而π的小数点后面数字无限,方音只有10个,同音近音并能串联意思的字太少,我只知道吃喝拉撒,不反复使用那些字怎么行呢?再说,那酒是跟麒麟一起喝的,毛主席说过麒麟是坏蛋吗?马良臣辩不过,去向学校领导反映,领导为难,又把问题交给全体革命师生讨论。

大顺不服,决定上区里找跛区长评理。大清早,他歪歪颠颠地赶到五星区街口,忽然听见前方敲锣打鼓喊口号,一队人马浩荡而来;再近一点,看清一个跛腿的人戴一顶半人高的白尖帽,两只胳膊反绑于身后,被人用绳子牵在手里,口号中喊着打倒跛区长……大顺便仓皇让道,裹入街边围观的人群。他的心口怦怦直跳,并且发现跛区长的跛法其实跟自己很不一样!

革命太猛,大顺赶紧顺应。一天,他颠上教室的讲台,向全班同学宣告:我们是无产阶级接班人,不要再读封、资、修,我决定去革命圣地湖南韶山,瞻仰毛主席故居,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如果大家跟我志同道合,明天早晨我们在教室集合,一起上路!他的呼喊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但是,第二天早晨,他背着黄挎包跛进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黑板上写了几行粉笔字:大顺同学,我们已于凌晨两点跟随马良臣同学向首都北京进发,因路途遥远,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没有通知你,致以革命敬礼!他诧异地望着黑板,喃喃道:这是阴谋还是阳谋呢?明明热烈鼓掌,却另搞一套;明明另搞一套,还明白告之?什么特殊情况?我的腿只有一条,可革命精神是你们的十倍呢!想到马良臣长得像豆芽菜,只会屁扯扒拉,很是气恼。什么时候,教室门口一暗,他掉头去看,门外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女生,一人背一个黄挎包,都是本班的,就干咳一声,对两个三年来没讲过一句话的女同学说:你们好,我们出发吧!两个女生互看,莞尔,算是表示同意。

上了路,三人并不清楚韶山在哪里,单知道湖南在南边,就依据太阳的方向往南走。也不用担心,反正是革命,革命只要大方向。起初,两个女生走得急,大顺倒是落在后面。当时太阳很红,杨柳很青,两个女生唱起了歌,歌声随风飘向路边的田野。瘦个的蹦蹦跳跳,伸手扯下一根柳枝,在空中轻快地甩动。大顺无事,革命道理又无须多想,就望着那两个因革命而欢乐的女生。忽然,他觉得她们的背影有些异样,丰盈柔婉,不大像女生,而是女人。他的心头热了一下。他决定不想这些,偏偏两个女生活灵灵地就在面前,他只好假装不是故意地想:胖个的高而白,鹅蛋脸,五官均大,眼角吊梢,衣服勒得身子满满的;瘦个的不高,但也不矮,油亮的肤质,瓜子脸,高鼻梁,眼珠像葡萄,身材苗条如柳。那么,是胖个的好看还是瘦个的好看呢?为什么胖个的分明健壮饱满,而瘦个的却更合心意?两个女生的屁股竟然越来越清晰,虽然型号不同,可都是圆圆的生动。他的心口猛跳一下,即刻感觉到下面的动静:而今作为初中生知识分子,虽说早已扬弃了那家伙不雅的名字,但那个无名的家伙却是庞大的存在。忽然就想:这庞大的家伙如何在那圆圆的屁股上安放呢?他吞了一口涎。然而他吓了一跳,即刻从思绪中逃出,无措地念起“下定决心”的语录,甩开膀子,一冲一冲地向前颠奔,很快就超过了两个女生。他从她们身边掠过时,红着脸,不敢看她们;待颠到老远的前面,才不时歇下,回头看着她们跟上来。他当然知道她们的名字,胖个的叫叶春梅,瘦个的叫叶秋收,但他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两个名字,他还不习惯叫唤她们。

太阳就要落土了,三人准备去路边的农户落脚。走近村子,路口正中立着一黑一白两条大狗,各挂一条红舌,不吠不走,瞪着他们。瘦个的叶秋收吓得躲到胖个的叶春梅身后,扯了衣服不让动。大顺说别怕,从挎包里掏出半个米粑,自己先咬一口,递给两个女生各咬一口,既让黑白二狗看着,也为了节省,然后将吃了三口的小半个米粑掰成两半,朝路边的草地掷去,两条狗便让开道,去抢米粑了。进村时,叶春梅对大顺说:你还真的蛮会骗狗呢。大顺默然不语,叶秋收向叶春梅使眼色,叶春梅赶紧补上一句:我并不反对那首π诗的。然后就进了一家农户。农户主人自称是八代贫农,三人得以落脚过夜。

但是,“南边”太广,方向太大,大顺他们跟唐僧取经一样走了许多弯路。四天后,一支举旗的队伍过来,他们混入进去,这才被带到了韶山冲。当日,三人站在冲下,仰头环看绵延的群峰,胖个的叶春梅赞道:真是一个大摇篮啊,而且摇出了一颗红太阳!瘦个的叶秋收没听清,却说:我看见了一对喜鹊,跟我们那儿的长得一模一样呢。大顺神情庄重,在心中念叨:若是我出生在这冲里,进出两难,怎么闹革命呀?那时韶山冲没有纪念馆,也不见讲解员,关于韶山的故事,都是前来瞻仰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宣讲。大顺先领着两个女同学去各处的人堆里听,两天后开始把刚进冲里的人聚起来讲,革命就在一听一讲中开展起来,十分有条不紊。

晚上,外来的人睡韶山人民搭建的临时帐篷。大顺他们男女三人,本不该睡一个篷的,但睡到了一个篷里。因为瘦个的叶秋收喊怕。她说平时她大要是不在家,她就燃着灯,整夜不睡。大顺说冲里这么多人怕什么怕,叶秋收说家里没有男将就是怕嘛。胖个的叶春梅不喜欢纠结,扬扬手:干革命何必计较睡觉,要不周大顺做一回男将,跟我们睡一起。大顺吓了一跳,坚辞不肯。叶秋收四下张望,说我看见好多帐篷里都是男女同住呢,你一个人去哪里跟别人挤?大顺抠着头皮不表态,二人推他进篷,扭捏之际,他的左右膀子碰着柔软的胸,只好老实服从。夜深了,大家和衣睡下,两个女生睡一头,大顺睡一头,瘦个的叶秋收在中间。起初,叶秋收不时甩手蹬脚,到后半夜,方才一腿压着大顺的跛腿,一手搭在大顺的右脚上,嘴里吧嗒着平静下来。大顺一直不敢动弹。虽然他已是17岁的小伙,有过男性生理反应,来韶山冲的路上曾经心血来潮,而两只碰过柔胸的胳膊仍然麻酥酥的,可不知何故,在韶山冲的第一个夜晚(以及随后的晚上),那个“无名”的家伙不进反退,怯怯地往小里收缩。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却不去想。他不动弹,是为了让瘦个的叶秋收睡得安稳。胖个的叶春梅打着小鼾,翻一次身说一句梦话,都是跟革命相关的意思。第二天醒来,帐篷里就他一人,外面有宣讲韶山的声音,是叶秋收和叶春梅带着江汉平原乡音的普通话。大顺感到一种别样的亲切,心里温温的……

那时,大顺单是在革命的罅隙中领会细小的快乐,不可能想到,多年后这两个女同学将跟他发生不同寻常的关系,而其中的一个秘密就在帐篷里。

7天后,大顺他们撤离韶山冲向北返回。因为来时吃了弯路的亏,不明路径的归程令人发怵;而激情的高潮一过,人也蔫。走了小半天,瘦个的叶秋收开始喋喋不休,先是脚疼腿疼,然后腰疼膀子也疼,一疼便蹲在地上,像是尿频尿急。胖个的叶春梅气喘吁吁,趁瘦个的歇下,赶紧擦把汗,叹息:唉,兴冲冲找到革命,可革命的力量没了。大顺不吱声,去路边折几根杨树枝,剥下皮,结成绳子,过去系在瘦个的叶秋收的手腕上,另一端牵在手里,说我拉你吧。于是,在华中大地那条漫长而蜿蜒的土路上,烈日当顶,野风浩荡,大顺一冲一冲地颠奔,像而今的人贩子拖着一个瘦小女孩……胖个的叶春梅跟在后面,张着嘴巴喘气,想笑,却一点笑的力气也没有。几只画眉拿他们当稀奇,一直追随,扑扑地在道边的树梢窜飞。

后来大顺也累了,三人在树荫下席地而歇。大顺记起挎包里还有韶山人民送给他的米团没吃完,就翻包寻找,找得急,干脆将包里的东西抖在草地上,可他拾起那块还剩半个鸭蛋大小的米团,分成两半,朝胖瘦两个女生递过去,突然看见她们愣怔地盯着地上——地上是一本展开的笔记本,扉页上贴有一张人头像!他正要解释,两个女生唰地起立,胖个的叶春梅惊慌地喊:周大顺,这绝对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呀!叶秋收瑟瑟地抓着叶春梅的一只膀子。大顺坐着没动,手里举着米团,仰头与她们对视,发现她们的目光既惶恐又犀利,赶紧一笑:难道你们以为是蒋介石呀?蒋介石是个光头呢——请看仔细,这是数学家华罗庚!两个女生勾头再看,看清了一排印刷体小字,叶春梅长舒一口气:哎哟妈呀,吓死我了!然后两人从大顺手里接过米团,各人再掰一半分给大顺……

第二天下午,路边出现一片荷塘。荷叶田田,荷花绽放,一些青嫩的莲蓬探头探脑。大顺说:哎,我去弄晚餐。就和衣走进塘里。两个女生正要阻止,他却一扎头,全身没入水下。他在水里笑着,心想等我露出头来,看你们谁更焦急,我就喜欢谁!许久后,他悄悄浮起头,听到两个女生都在呼喊周大顺,抹一把脸上的水帘,看见她俩已站在齐腰的水中……他终于没能验证谁更为他焦急,可心里无比幸福,就批评两个女生,令她们赶紧上岸,一边采摘莲蓬向岸上甩……那天的夕阳比革命更红,三人吃着莲蓬往回走!

当年,他们是在太阳升起的早晨回到五星中学的。可是,校园里除了打铃的白发老翁、东张西望的麻雀和革命过后的满地遗迹,已见不到声情并茂的同学。三人站在校门前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诧然凝望,然后无言地分手,各自回农村的家里去。想起未来都将绑在自己的生产队里,或许即此永别……大顺的心头一颤。

不久,大去学校讨要大顺的初中毕业证,空手而归。关于这场革命,后来许多人都说,在当时他或者他的某位朋友都曾为政治而困惑,并有所思考和觉悟。顺哥只是依稀记得:在圣地韶山他于刹那间碰触了两对柔软的奶子,而由韶山回来的路上,他曾茫然望着一群灰溜溜的小鸟从头顶飞过……

4

“文革”第二年,6岁的刘半文去红旗小学上学。在半文的印象里,红旗小学位于红旗大队的大队部西边,是两排灰瓦白墙的平房,长长地前后并列,所有教室向南,四周有腊柳篱墙,校门开在南边篱墙的东头;出门往东是大队医务室,再往东是大队的会堂、机务房、杂货铺什么的。当年,红旗小学一度凭借周大顺而闻名五星区。因为周大顺是个跛子,目字脸很奇特,是个写过π诗的像跛子华罗庚一样的数学天才,还去过革命圣地韶山冲;他由红旗小学升到五星中学,又从五星中学回到红旗小学来当老师,应该是一个人物。

半文家住红旗2队,周大顺是11队的。上学前,半文不曾见识周大顺,但听父亲讲过周大顺写π诗的故事。母亲则是提醒,在周老师面前千万莫提“跛”字,半文问,要是课文中有一个“跛”字念不念呢?母亲说,小声点,要不跳过去。

老实说,半文最初见到周大顺老师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时,一点也不喜欢他。倒不是跛,而是那张目字脸太长,脸上的眼睛和嘴唇横横的,浓黑的眉毛像两条大黑虫,鼻子架着朝天炮筒,两只耳朵被无形的手向上拉得很尖,让年幼的半文看着觉得不那么像人类,却又想不到是某种异兽。不过,孩童的心终是纯美的,大人们都说周大顺老师有才,半文宁愿相信这样的一张目脸多半是与才有关,就努力去喜欢,且一直在等待课文中出现了“跛”字跳过去呢。只是半文打小就有半吊子的征兆,有一次差点就“半”出大错。那天,周老师上语文课,他听到周老师将“簸(bǒ)谷子”念成“簸(bò)谷子”,哐当一声举起手来,周老师陡然停住,长长的下巴朝他一挑,示意发言,他起立,刚刚说出“您把”,猛地记起母亲叮嘱的另一“半”,就改口,结巴地说:“您把——粉笔掉在地上了。”全班同学顿时哄堂大笑,周老师似乎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地面,生气地冲他骂道:吃多了!

周老师骂他是应该的,半文没有怪嗔周老师。事实上,周老师并非总是怪异和凶恶,也有特别让人喜欢的时候。那时学校里的三个篮球都瘪了,无法修复。周老师为了让他们下课后有什么玩,托一个杀猪佬弄得一个猪尿脬,洗一洗,拿到嘴上吹大,再用索线缠裹得圆圆的,于教室门前抛向空中,他们从此便有了一个抛来抛去的“篮球”。有一次,球落在周老师的面前,他蹲下身去捡,动作极慢,同学们朝他看了好半天。许麻子校长逢人就说:周老师是个好老师。

可是,不久,半文没有“吃多”也惹了一桩祸。那天课间,班里一个诨号叫“别龅牙”的男生在走廊里学周老师走路,左腿一拖一甩,很像,引来同学围观。半文上去推搡龅牙一把,不许他学,他却跟半文扭打起来。这时,周老师来了,扯开他俩,问谁先动手的。半文说是我,周老师问为什么,半文沉默不语。周老师连问几遍,越问越急,旁边的同学就把真相告诉周老师。只见周老师的脸色倏地灰乌,眸生凶光,掉头去看别龅牙,冷冷地问:是吗?别龅牙仰起头,鼓着腮帮不开腔。周老师的右手渐渐颤抖,突然一巴掌扇去,啪的一声,龅牙原地转了大半圈,两颗龅牙不见了……而且,半文没有想到严重的后果还不是这两颗生来就不恰当的龅牙没了,而是这两颗龅牙具有非凡的背景,它们是区里一个“造反”的龅牙头头的遗传。两天后,龅牙头头在区里拍了桌子,学校只好请周老师不要再来学校上课。

周老师走的那天,站在教室的窗外向半文勾手指,半文即刻冲出去。他的目脸僵硬地笑着,对半文说: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周老师了。半文早已听到消息,默着脸,不知对他说什么。他仍是笑,伸手在半文头上搓了一把:以后好好学习。半文就点头唉了一声。然后,他挥挥手,以右脚为圆心,扒拉几下左腿,转身离去。那一次,他虽然一歪一歪地走得急,但不是一冲一冲颠奔的样子,倒像是每颠一步就歪到左脚那边去捡一次东西……

周老师回11生产队后又是周大顺了,矮小的队长黄二五心肠软,让他放牛。6月流火天,周大顺牵一头刚出田的水牛去塘里喝水,那水牛见水就往塘里扑,将他猛地拖下了水。周大顺啊噗啊噗地差点淹死,幸亏水牛厚道,用两只犄角将他托起。出了这事,黄二五队长不敢再让周大顺放牛,安排他做专职记工员。生产队记工分不用数学,只要算术就够了,周大顺做起来很舒服。因为舒服,就有心情改良工作,每月完了用大白纸把社员的工分抄出来,贴在队屋的墙上公榜,让大家查看,以便心里敞亮。社员们觉得他做得对。

但是,在半年累计公榜那天,湾子北头的麻大嫂问周大顺为什么给她少算6分工。周大顺去榜上找麻大嫂的名字,见数字的小数点后面是1,马上明白了——他有个不好的习惯,老是把7的弯处写得太直,几经转抄,有时连自己都看成1,而他的记性好,记得麻大嫂工分的小数点后面是7,就连忙向麻大嫂道歉,表示马上改正。但麻大嫂不依,问他何以单单记错她的工分,是不是因为她麻——麻怎么了?每一颗麻子都是旧社会造成的,每一颗麻子都是对万恶旧社会的控诉!你呢?新社会不待见你!麻子虽丑,麻子不是残疾!你跟新社会过不去,你欺负我就是仇恨新社会,难不成你是狗鸡巴日的旧社会!麻大嫂喊一句向前推进一步,周大顺一右脚接一右脚地往后歪,直到贴着墙壁歪无可歪,被麻大嫂的唾沫星子打得脸上生疼。突然,周大顺将手中的毛笔和账本朝天一抛,大喊:老子不干了,你们自己去记吧!侧身脱逃而去。但麻大嫂骂上了劲,仍是追赶着叫喊:跛子你有本事别跑!周大顺一听喊他跛子,陡然站住,转身指着麻大嫂,像一条准备下口的狼狗,呼呼地吼道:你想么样?你要再喊一声,老子就把你打得跟老子配对!麻大嫂在“新社会”里愣怔了,忽然腿子一软,坐在社会主义的大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从此,周大顺歇在家中,偶尔去屋后的竹林睡觉,见人见事都用鼻子一哼,而且开始骂人,除了毛主席,谁都敢骂。没有人骂的时候,就无端地骂一句妈的个pī,像一个比初中生更牢骚的知识分子,长长的目脸斜向天空。本来,他是动过自学数学的念头的,然而,且不论日后谁给他饭吃的问题,据说乡村少量的“数学”全都锁在革命的柜子里,照例是他妈的个pī!

这时上边正号召挖防空洞。防空洞是防“苏修”空袭,本来苏联跟中国是两个互相取暖的社会主义兄弟,但现在互骂对方背叛革命,结果反目的兄弟比敌人还敌人。周大顺的大因为有军人底子,黄二五队长安排他指导全湾子的人在自家的屋里屋外挖洞,大十分亢奋。但大从前只是背着米袋和步枪跟随大部队奔跑,并没打过猫洞防空的仗,其实不懂怎样挖防空洞。一天,大拿着两支白纸卷成的烟,来到屋后的竹林,庄重地递给周大顺一支,19岁的周大顺从没抽过烟,见大郑重其事,就接到手上;大给他点火,也给自己点了,两人各吸一口,他咳得眼泪直涌。大隔着袅袅的青烟说:“苏修”可能要放原子弹,全国都在挖防空洞。他想,原子弹是土洞防得了的吗?只管专心吸着第二口烟。大说:原子弹不一定落在我们这里,但冲击波很广,土洞可防一防的。他觉得这样讲倒有些道理,就吹出嘴里的烟看大。大说:我来向你请教呢。他本来想笑,但还是从理论上想了想,提出三点建议:一是洞要拐弯,二是挖成弧顶,三是插换气管。大听了很高兴,激动地说:儿子,反正也是个穷,老子还真盼着打一仗;万一开战,你和家里人下到洞里,我上前线,但这回老子决不会中途开溜。大耸了耸40岁出头的高大身板,鼻尖下一笑,意思很明显:老子就不能弄个营长连长的干干?大去满湾子吆喝一圈回来,把自家的防空洞入口选在正拖宅的黄桶下。黄桶的直径不下1米,高1米半,是储粮备荒用的,因无粮可储,空着,大一把就挪开了。时值春末,全家人脱成单衣,一起上阵挖防空洞。大负责挖,姆妈率领爹爹、妈爹、大美、二美、三美列成长队,一箢箕一箢箕地往竹林里传土;小美只有6岁,跑前跑后把散落在地上的土块捡起,蹦跳着朝竹林里扔,扔不到,跑过去捡起再扔一次。此时周大顺坐在竹林的长凳上一动不动,把头偏向一边,看也不看他们。他不是不晓得一家老小这是为了防空保命,不是不晓得自己这么干坐着不去搭帮手很是残忍,可他想到原子弹的蘑菇云,觉得可笑,宁愿用残忍的感受虐待自己。小美的一粒土块打中了他的肩,他照样岿然不动;小美呆呆望着,知道哥心情不好,不敢过去赔礼道歉。防空洞挖成后,大等着打仗……

后来的情况自然不必说:仗未打起来。1970年末(或1971年初),五星区“革委会”成立,跛区长被“结合”到“革委会”。大把防空洞盖起来,去了一趟区里。没多久,跛区长落实社会主义优越性,周大顺出现在红旗大队医务室。一天,半文从医务室门口经过,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脸很“目”,停下再看,果然是他,就兴奋地大喊一声:周老师!他也记得半文,眼睛明亮地笑,说你是刘半文,长高了呢。半文说你做医生了?他笑着:是赤脚的。

之后,每天上学和放学,半文都会朝着医务室门口喊周老师。有一次,周老师叫住半文,让半文以后不要再叫周老师。半文说不叫周老师叫什么呢?你本来就是周老师!他说我已改行咧。半文问:难道叫你周赤脚医生不成?他摇摇头:也不叫这个,就叫顺哥。半文说:不,这样不尊重的。他歪了头想想,故作惊慌地指着半文的脸喊:呀,我发现你肚子里有几条筷子长的花虫!半文嘿嘿地笑:不可能。他越发严肃:真的!如果有,叫我顺哥行吗?半文眨眨眼:怎么证明?他就让半文等着,去房里抓了几颗锥形的药丸转来,说是宝塔糖,甜的,让半文一次吃下。当日回家,半文执行了他的交代,第二天一大早,他的判断果然应验——那几条虫不仅都有筷子的长度,而且闪耀着朝霞一般的粉红。

半文来到医务室门口,站着不作声,周老师背着诊箱从屋里歪出来,见他要逃,就快活地招呼:叫啊,叫顺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