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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秘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3月02日16:10

第二章 爆炸

1

半文问:你怎么知道我肚里有巢屎虫?

顺哥说:你脸上有白斑点。

半文又问:巢屎虫吃什么呀?

顺哥说:吃人消化了一半的食物。

半文破口大骂:日它娘——人都吃不饱咧!

顺哥笑笑:你还小,日不成,我可以。

半文忽然凝眉:巢屎虫那么小,你也日不了。

两人都笑。笑到一半,半文背着书包跑掉,顺哥转身跛进医务室。

半文跑到红旗小学门口站住。小学其实没有门,只是一个直接进入操场的篱笆口子。半文站在口子上,望着一片凸凹不平的黄土操场,那只猪尿脬“篮球”正在空中抛来抛去,许多灰不溜秋的同学活蹦乱跳的……他们跟他一样面黄肌瘦——早晨去灶屋打算添一碗胡萝卜稀粥时,铁锅里早已精光——而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白斑点,包括那个被顺哥打掉龅牙的“造反派”的儿子!他的眼前浮出一片蠕动的巢屎虫,比操场上的同学们更为活跃……心里便有了最初的忧伤。

不久,顺哥宣布他将立志从医。半文为顺哥喜悦,说你今后一定能为人民服务的。顺哥就笑,在他头上搓一把。可是有一天,顺哥把半文喊到医务室,拿他当大人邀他就座,跟他说:你虽小,但你是我唯一的知音,跟你讲心里话,其实我没什么高尚理想,因为书没得读,教书也教不成,放牛又放不好,做记工员遭人骂,只能当个赤脚医生找生路。赤脚医生毕竟不必真的赤着脚,虽然“赤脚”二字老让我心里起鸡皮,一提“赤脚”我的左脚板就发麻,但我能压住这感觉。顺哥的面色灰暗,嘴角飘出荒漠的笑。他最后总结:你知道吗?我的出路就是“出人头地”!半文迷离地看着顺哥,觉得他是做过周老师的,不该讲这种没觉悟的话。

后来,顺哥说中国医学界有扁鹊、华佗、张仲景、李时珍、葛洪、皇甫谧等人物,他打算把医务室的一本书上的李时珍画像撕下来据为己有,半文表示反对。但顺哥说,他最幸福的时光是读初中时,一只眼数学老师听他念完π诗后说“狗日的全对”;又说,他也晓得“大公无私”光荣,但“大公无私”是要条件的,他的条件是个跛子。顺哥或许是作些解释,又更像自言自语。三个月后,他大致背下了234页的《赤脚医生手册》,而“没觉悟”的动机并未影响工作,他在临床治疗上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业绩:除了用土霉素帮人止住痢疾,用洗胃法救活一个吞服1059农药的大姑娘,用自制的稀狗屎将党支书老婆屁股上的脓包敷退,还每天往各小队一歪一颠地奔走,派发宝塔糖,打下了红旗大队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巢屎虫……

春天来了。一个晴日的晌午,顺哥吹着口哨,在旷野的小路上站住,扯出鸡鸡来放尿,一边尿着,一边举目闲看,路边的坡地开出一片油菜花,在阳光下金黄金黄地灿烂。他一走神,尿湿了左边的裤腿,温得咯咯直笑。

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回到医务室,只见党支书李四六端坐在问诊间,锨板脸铁青铁青的。顺哥停在门口,瞅瞅湿裤腿,讪笑:您郎知道了?党支书不吭气。顺哥说:怪我,不该看花的。党支书仍不吭气,眼珠子斜向一边。顺哥眨眨眼,心想不是追究尿湿裤腿,准是因为我看过他老人家的老婆的屁股,便哈下腰来赔笑,一边说:您郎晓得的,我这双眼睛并不是我的眼睛,也不是普通人的眼睛,更不是男人的眼睛,只是一名赤脚医生的眼睛哩。不料,党支书猛踢了桌子一脚,吼道:医个狗屁,你是个什么狗鸡巴的医生!顺哥吓得直抖,差点歪倒,就干脆踉跄几步,比较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残疾。党支书没有扶他,默了一会儿,方才痛心疾首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给老子捅了多大的娄子?

一听不关看屁股的事,顺哥倒舒了口气,挺挺胸,盯着党支书问:您郎说的是么事?党支书迎着他的目光反问:你是不是让一个叫刘半文的小家伙给他的同学发过宝塔糖?顺哥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党支书又问:他的同学是那个被你打掉龅牙的小家伙吗?顺哥仍是连连点头:是呀是呀!但忽然一愣:怎么了?党支书翻起白眼:怎么了——他的巢屎虫不是从屁眼里屙出来的,是从口里呕出来的!顺哥差一点扑哧,连忙说这是临床上的特例……但党支书打断了他:什么鸡巴的临床啊特例的,怎么单单特在龅牙身上?顺哥的脸就乌下来,呆怔了片刻,仰仰头,义无反顾地说:我知道了……您郎和区长都不要夹脚(注:为难的意思),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吧!党支书许久不说话,起身走了。

次日上午,顺哥主动在医务室收拾行李,准备告别“医学”,忽然有人来向他传达党支部的处罚决定:停医察看——察看期间去各小队刷“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这么说,他被判了缓刑,不留也不必走。顺哥愣巴巴地看着来人,不大情愿地摇头苦笑,两手拍拍灰垢,朝门外努嘴,由人领去。之后,红旗大队湾子端头的墙面陆续出现字大如筐的标语,清一色正楷,醒目的石灰白,在日头下字字刚劲有力。标语还没刷完,顺哥感冒了,成天拿石灰手捂鼻抹嘴,目脸上像是戴了个大白口罩,却嘻嘻地笑。其间,有人向党支书李四六报告,说周大顺嘴里老是念叨“为什么抓革命可以促生产呢”,党支书恶道:个鸡巴的!不知骂谁。

最后一站是红旗小学。白日野风,道草蔓爬;高大的顺哥歪颠而来,左手石灰桶,右手扫帚笔,如冷面提刀、替天行道的大侠,也略带着几分倦意。许麻子校长赶紧招呼几个大块头同学,抬出两张课桌,摆到正对校门口的墙边。顺哥将桶和笔放到桌面,双手着鞍马似的一跃,上到桌上。很多同学都拥来围观,场面立时热闹。半文发现课桌的接榫地松动,桌上的顺哥摇摇晃晃,就喊顺哥我来帮你,过去扶住桌子。顺哥开始刷字,几滴石灰水洒到半文脸上,溅入眼角,半文使劲闭一只眼,咬牙忍住。可是,顺哥写到“产”字最后一笔时,忽然哎哟一声,举着扫帚笔黑黑地歪下来,随之哗啦啦地跌倒在地。围观的同学一片惊呼。顺哥呻吟着,挣扎几下,无法站起;半文扑上去搀扶,顺哥刚一站立,又垮了下去。许校长冲进人群,让半文和几个同学把顺哥拉到自己背上,背起后往医务室奔跑。顺哥犟过头来喊:半文,把“产”字的最后一笔加上!

“产”字的最后一笔是竖撇,像顺哥的左腿,半文把它加得特别粗大。然后半文就去医务室看望顺哥。顺哥躺在一张窄床上,裸出上身和粗壮的右腿,肩、肘和膝盖处都涂了红药水,看得见皮肉破开的口子。半文暗自寻找顺哥的左腿,那左腿盖在白布单下,细细的一根棍子,像是没有,也不知伤情如何,只见布单上渗出几处血印。顺哥看着半文笑,说骨头没断,让他放心,却突然表情一暗:是别龅牙打我的屁股吧?半文不由愣住。顺哥自语:一定是一副好弹弓射出的石子。半文问:我咋没看见?顺哥扬起眉毛:你小子怕事!半文就喊:我怕什么事,要是看见是龅牙干的,老子非揍他不可!顺哥不吭气,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过了一会儿,半文说顺哥我走了,就揣着心事离去。

两天后,顺哥还躺在医务室,党支书李四六带来好消息:红旗小学揪出了射击顺哥的坏家伙,又是“造反派”老别的儿子。但老别这回还算公道,让小龅牙写了检讨书,小龅牙决心今后再不拿弹弓打周老师的屁股。而顺哥这么一伤,老别也同意恢复顺哥的工作。党支书走了,顺哥看着半文:肯定是你破的案!半文就笑:可我没有揍他呢。顺哥说:可以了,人家的巢屎虫毕竟是从嘴里呕出来的。

2

但是,顺哥恢复工作不久,因为无法阻止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变成跟他一样歪歪颠颠的跛子,情绪日益低落。有一天,他对党支书笑嘻嘻地,一语双关地说,《赤脚医生手册》才234页,跟队里分的粮食一样,吃不饱。

顺哥开始歪在诊桌上打瞌睡,一溜涎水从嘴角流到桌面,线没断,桌上歇了一摊。一次,党支书捏着袖口,先擦桌面,再帮他擦嘴,将他擦醒。党支书问:大顺怎么了?他晃着头“啊啊”地张望。党支书等他清醒一些,再问大顺怎么了,他就笑:没什么,睡一下不行吗?党支书无言以对,取出一支烟,在左手拇指的指甲上杵着,杵了一阵才说:大顺啊,要珍惜!顺哥就站起身,假装周章失措地掏火柴为党支书点烟,却毫不正经地嬉笑:您郎是指珍惜什么呢?党支书停住嘴上的吧嗒,翻出白眼来看他:珍惜什么?珍惜社会主义!没有社会主义,你会得到照顾吗?顺哥丢了快烧完的火柴,再取一根划燃,一嗤:也不见得,全大队那么多跛子,为什么就我有这个机会?党支书大吃一惊,一掌掀开顺哥的手,吼道:你混账!就甩甩没有点燃的烟,悻然而去。顺哥撇撇嘴,将火柴摇熄……

半文疏远顺哥很久,到小学毕业前夕,去医务室跟顺哥打招呼,顺哥见了依旧高兴,批评他好长时间没来。半文说完话要走,顺哥伸手拉住他,说陪我聊聊嘛,半文站着不表态,顺哥赶紧提议教半文认识一字,一面在处方笺上写下一个“屌”,告诉他念diǎo,就是鸡巴的意思,逗得半文笑了。但顺哥接着又要教pī(bī)字怎么写,吓得半文满脸通红,连说去去去,太流氓了!提起书包便跑,从此告别了那个猪尿脬“篮球”已瘪在操场一角的红旗小学……

过了一年,半文虚13岁,在五星中学读初二。一个周日,半文去红旗大队医务室找顺哥,顺哥趴在诊桌上说梦话撩舌头,半文把顺哥摇醒,顺哥正要发火,见是半文,就眉毛一挑,喜悦地咋呼:伙计,是你呀!嘴上都开始长胡子了呢。半文说:顺哥,2队有人的脸上冒出了白斑点。顺哥一愣,摇头笑道:操什么闲心?皇帝不急太监急,心操多了屙夜的。半文被呛住。顺哥又笑:喂,还有一个字没有学呢。半文脸上一热,怏怏地回道:我自己认识了。顺哥眨眨眼:那么,我们上新课吧?半文不知顺哥又耍什么花招,却莫名地被诱惑,就默不作声。顺哥看出半文默认,起身跛进里屋,拿了一张折叠的白纸出来,哗啦一下展开——那白纸上印着医用人体图,一男一女,一丝不挂!半文猝不及防,13岁的心怦怦直跳,还没想起逃跑,目光已被那女体黏住。顺哥就鼓励:没啥,迟早都要看的,迟看不如早看。一面拿手指头在那女体上滑动,嘴上啧啧连声,突然指头停在乳房上,叹息:我做赤脚医生这些年,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碰过真人的奶子。又问半文:想不想看女人的下边,有专门的图。半文当然想看,但坚定地摇了摇头。顺哥就抿着笑,甩甩手指,慢悠悠把人体图合上。顺哥越来越坏,半文竟忘了要宝塔糖。

等到放暑假,半文又来到大队医务室。顺哥招呼半文在诊桌边坐下。东扯西拉一通,顺哥突然问半文:你知道红旗大队哪个姑娘最漂亮吗?半文摇摇头(脑子里只有那个裸体的女人)。顺哥说:六队的马大菊唦!半文细了目光,眼前任由许多真实的女人飘过。但顺哥等不及响应,兴奋地宣布:告诉你吧,我把马大菊看了!半文一惊,却撇嘴道:吹牛!顺哥越发激动:还不信呢,我都知道她肚脐眼下边三寸、紧挨那东西的地方,有一颗黑痣,墨豌豆儿那么大!半文就瞪着一双大眼呆住,有些羡慕和嫉妒。顺哥用喜滋滋的样子折磨半文一阵,向半文探过头来,小声说:喂,这事你知我知,不能说出去的啊!半文有些烦,扭头冷笑:我才不会说这种流氓事呢!便站起身,去药柜里抓了两把宝塔糖。

正是顺哥趴在医务室诊桌上流涎的日子,党支书李四六从区里带回一张纸,啪的一声,拍在诊桌没有涎水的地方。顺哥猛然抬头,仓皇看着党支书。党支书兴冲冲地,骂道:狗日的,你福气好,这张表是区长给你弄的,你给老子悄悄填了,赶快滚开农村,去省城上工农兵大学!不用说,这是喜从天降,顺哥一时激动得目脸上七歪八扭地蠕动,连忙捏了袖子擦桌上的涎水,说:谢谢区长!谢谢李支书!我一定好好填表,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接下来的日子,顺哥端坐在诊桌前,等着李支书遮遮掩掩地走完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程序。可就在这当口,关于马大菊“紧挨那东西的地方有一颗黑痣”的秘密,在红旗大队的“地下”传播开来,而且走了样,说那黑痣就长在那东西的上面!顺哥慌了神。到9月2号,工农兵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来,顺哥一冲一冲地“蛙泳”到五星中学,把半文拉到操场边的树荫下,气喘吁吁地问:小兄弟,那事是你说出去的吧?半文没料到顺哥是来问这个的,猛一甩头,骂他胡扯!顺哥看看半文,嘴上咕哝:我知道了,不是你就是他。半文问:谁?顺哥恨恨地回道:小学的许麻子校长呗!就扯起左腿一旋,转身一歪一颠地往回赶。

太阳快要落土,顺哥在半道上被他的大拦住。大说:顺儿,你先歇着,等天黑再回家,我把后门虚着,你从后门进屋,下到防空洞里!顺哥估计事态严重,偏要斗狠:怎么,不就是不让我上工农兵大学吗?难不成有人要杀我?嘴皮子却禁不住哆嗦。大就拉着顺哥,将他还不知道的详情告诉他:原来那马大菊有个未婚夫,在中苏边境的部队上当侦察排长,近日回来探亲,正在筹办婚事,而邻居的大婶嘴叉,又很“拥军”,就把嘴巴对着侦察排长的耳根,一五一十地说了外面流传的消息。这侦察排长当即气得一把抓下军帽甩掉,跑到马大菊家里,将马大菊扯进闺房,质问马大菊让谁看了下边。马大菊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从回答,大骂侦察排长发神经。侦察排长也不管神经不神经,向马大菊提出让他侦察下面的情况,马大菊想到两天后就是他的人,心一横褪下裤子。侦察排长一眼扫去,果然见到一颗墨豌豆儿大小的黑痣,紧挨着那东西,便暴跳起来:你看你看,别人传说的没错!马大菊辩不了了,急得哭,一边哭一边就彻底脱裤子,请求侦察排长进一步侦察。侦察排长本来已按捺不住暗藏的冲动,索性拿出自己的东西来侦察,结果证明“贞洁”还在……两人言归于好。但两人好归好,流传的消息仍是敌情,就商量一定要把“看了下边”的敌人揪出来。分析时,马大菊终于想起年初腿沟处生脓包,去大队医务室敷过药……大说:叉嘴大婶见侦察排长反应太凶,怕出人命,来家里通了风,这会儿,估计党支书正陪着侦察排长往家里去呢!我给你报了信,还得赶回去应酬人家!顺哥听完,只得摆手让大快走,转身扶住路边的一棵歪干柳树。

天黑时,顺哥沿着篱笆跛上了自家的台坡,但他不想躲进防空洞,就绕到屋山头去,贴在窗边。屋里传出清晰的说话声:“排长同志啊,即使周大顺说了这个这个这,也只说明周大顺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就是说,您的未婚妻马大菊同志实在太漂亮、太招人,这个周大顺只是羡慕,您说是不是?您就包涵包涵吧,他是一个医生,我老婆的屁股也被他看过,反正大菊同志一点也没受损,您就安下心,跟我一样,照样好好地用吧!”(是党支书李四六假装胆怯而诚恳的声音)“是是,排长大哥,我这儿子是个残货,明知自己低贱,却喜欢往天上望,看到星星说月亮,看到月亮说太阳,他这是把那个黑痣当太阳来说呢!您饶了他,同情他这个样子,也给我一点薄面,我也当过兵,打过渡江战役,现在又配合你们在后方挖防空洞,当然,比不上您,您是排长,胸怀太大太大!”(大完全是照抄党支书的腔调)“你们说的,我不全反对,要不是因为这些,老子就一枪扣了他。但是,周大顺讲大菊同志的黑痣影响很坏,是破坏‘军婚’的行为,要不是大菊同志求我‘证明’,我们和好了,周大顺是要判徒刑的。再说,周大顺的思想意识有很大隐患,一个医生怎么能心里有毛呢,一根毛都不能有!周大顺要是腿不残,心里有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的问题不能草率处置!”(显然是那个侦察排长别了北方腔调的声音)……

顺哥听着,起初,觉得党支书李四六的话还算在理,一切不过是“这个这个这”而已,马大菊那么漂亮,“这个”一下算得了什么?但接着大的话就很不妥了:什么,“残货”,什么“低贱”,什么把“黑痣”当太阳,我朝天上看了吗?看我今后非他妈的找个比马大菊还漂亮的来日不可!到后来,这个鸡巴的侦察排长越说越混账:还一枪扣了老子,你有枪吗?部队会让你带枪回来吗?吹!还“军婚”,“军婚”该比别的婚了不起?要把“军婚”弄成“皇婚”呀?现在是和平年代,你没有像老革命那样打过仗,说不准是开后门去当兵的呢!鬼才信这是党的态度!还心里一根毛都不能有,没有毛还是人吗?不如死算了!还“问题不能草率处置”,你想怎样?老子人一个,屌一条!顺哥不想听了,转身一屁股坐在墙根下。

一会儿,堂屋门嘎吱响过,一串脚步出来,接着,有人叼着烟,走到屋山头,朝篱笆尿尿。顺哥缩在墙根处一动不动,夜色中,他看见尿尿的人戴着搭帽,肯定是侦察排长。排长尿着,射出一弯弧线,嗞嗞地打在篱笆上,停顿一下,又嗞地射出一簇。顺哥便从“医学”的角度想:这家伙还真的是色厉而内不荏呢,想必把马大菊祸害得很惨!这样,他的心里不免有些颓丧。排长尿完走的时候,随手扔出烟头,烟头落在顺哥的左脚边,差点烧灼了他……

后来,顺哥的问题果真没有“草率处置”。据说有关材料报到区里后,“造反派”老别签转跛区长“酌处”;跛区长“酌”了三日,又回头当面听取老别的意见;老别抽完一支烟,说还是你决定吧。再过三日,跛区长决定:着红旗大队遣送周大顺回生产队务农。当时关于这个结果有种种传言:有的说老别其实并不想处罚周大顺,因为老别看不得侦察排长比他还凶;有的说不是,是老别也厚道,老别想到自己的儿子用弹弓打过周大顺的屁股,周大顺那一跤摔得不轻,老别同情他;还有人说,老别其实是想将跛区长一军……至于跛区长的这个决定,不轻不重,比判破坏“军婚”轻,比“记过”和“扣工分”重,算是平衡了各方。

倒是顺哥差一点经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事被阴了下来,一直不被外人所知。五星区的人们只晓得,当年是跃进大队的马良臣去省城上了农学院,马良臣在大队当团支书,人也不错。关键是时任县农办主任的从唯尚同志蹲点吃“派饭”时,马良臣的姆妈每次给从主任打6个荷包鸡蛋,还跷着兰花指哼过几曲……

3

顺哥告别医务室回到红旗11队时,脸上喜气洋洋,好像刚看过一场马戏,心里正为各种小动物的滑稽乐着。不是他没心没肺,是经历得多,看穿了:想不开又咋样?难不成去上吊!至于利用职务之便看马大菊的“黑痣”,也算不得丑,全大队除了侦察排长,保准百分之百的男人羡慕得要死——还是不小的光荣呢。

但红旗11队毕竟是共和国的一个最小单位,有黄二五小队长担任党和政府的最小领导,全权管理中国约两百万分之一土地上的生产、生活以及阶级斗争。顺哥回到小队,无以再回,实际上回到了最后的领导手里。回来后,顺哥一度去西流河的河坡上独自行走。那河坡的斜面符合他的梦境。而且,坡上有树荫,有鸟鸣,有清风;河水嫩黄,静静流淌。他在河坡的斜面走得很端正。只是河坡上没有粮食,他饿了,还得跛下河堤,在烈日下怏怏地跛回家去……

不久,顺哥去11队的各处晃悠,找小队长黄二五。在田间的一座闸口边,黄队长正敞着瘦溜的鸡胸,拄着铁锹,在树荫下抽烟。顺哥老远就招呼:队长,我回来了。黄二五矮小猴精,窄窄的黑脸,一对沧桑大眼,是那种爱公家也爱私人、听党的话也听自己的话、讲原则又没啥原则的人,望着歪颠而来的顺哥笑道:狗鸡巴的,你爽了,大队消灾了,又把社会主义的球踢给老子了。顺哥迎过去,陪队长笑:谁叫您郎是最小的社会主义,您郎不管我,我就被抛弃了。黄队长皱皱眉头说:这样吧,先去看禾场。顺哥问:看禾场每天多少工分?黄队长说:7分。顺哥说:才7分?那我怎么孝敬您郎?黄队长连忙摆手:得,我不要您郎孝敬,您郎不让我为难就是大恩大德!顺哥就点头:7分就7分吧,我照样感谢社会主义。

禾场在队屋前面。看禾场基本属于不劳而获。禾场上晒谷、晒棉花,那些还没有被农药药死的麻雀总是飞来,要么歇到篾席上吃谷子、拉屎,要么歇到苇帘上啄棉花虫,也拉屎;顺哥只需举一根长竹篙,在禾场上跛来跛去,嗖嗖喊几声。偶尔还有意外的乐趣。一天,顺哥经过禾场南边的谷草堆,一个女人扯着裤子从地上蹿起,惊呼:是你呀,吓老子一跳。顺哥转过头去,见麻大嫂正系着裤子,就故意过分地解释:我没看啊,真的一根毛也没看!时过数年,麻大嫂早忘了跟顺哥的仇怨,仰起头笑道:晓得,你看过那么多高级屁股,还稀罕一个麻屁股。顺哥被撩发了邪气,说:那倒不一定,给我看还是看的咧。麻大嫂咯咯地笑,没给他看。

这样的,赶麻雀的确是比当赤脚医生要快活许多。

但顺哥仍要追求。他从村头老地主家的草棚里寻出一面破锣,用一根枣树棍削成锣槌,一敲,发出哐当的长响。于是,他扔了竹篙,不再嗖嗖地喊,也不用去禾场上颠几趟,只在禾场边的树荫里坐着,瞅见麻雀影子从空中掠过,一槌子敲在破锣上,哐当——,吓得正要歇落的麻雀仓皇而逃。如此,顺哥就越发舒服,舒服得连自己都过意不去。太阳即将落土,社员们卷着裤腿扛着犁,或者挑着担子,从红光笼罩的田野向禾场这边归来,顺哥就赶紧离开树下,去禾场中央一歪一颠地敲锣,让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天空回荡,为自己宣传。

后来,破锣的吆喝对麻雀渐渐失效。因为,那时麻雀们也饿得疯,而饿疯了便没有胆小的,何况天下麻雀都能急中生智。面对锣声,有几只麻雀频频地向禾场上飞窜,且在锣声中一次比一次飞得更低。另几只则躲在树冠里窥视,终于探明顺哥除了敲锣,其实别无伎俩。没几日,麻雀们就开始大胆偷袭,不时歇到篾席和苇帘上去。起初,顺哥给出一声锣响,麻雀们旋即飞离,不久,锣声响过几遍,麻雀们充耳不闻,而且偷袭的频次越来越密。从此,顺哥的舒服被麻雀们破坏了,又得亲自去禾场上颠来跛去。顺哥无比烦躁地骂道:妈的个pī,跟老子斗智呢!

一天收工后,顺哥去湾子后面砍了一捆长不成器的小竹子,扛到队屋禾场上,按“田”字格局栽下;再从队屋里抱出一团尼龙绳,依序系在竹竿上方,连成“田”字线路,把绳头牵到树荫下;然后弄来一卷废旧亮纸(即塑料薄膜),剪成书页大小的碎片,像万国旗一样密密地挂在“田”形绳网上。第二天,麻雀们见了如此阵仗,歇在树蓬里不敢造次。有两只试飞过来,顺哥在树荫下抓着绳头一扯,禾场上顿时千军万马齐奔腾,吓得那两只试飞的麻雀差点在空中跌倒。麻雀们越来越饿,越来越急,已经在树蓬里哀鸣了。不怕死的以为“千军万马”仍是空城计,决定突袭,就组织小股部队俯冲,结果“千军万马”即刻奔腾,一只麻雀在慌乱中被亮纸片割了翅膀,率先一逃,引得全体逃奔。顺哥在树荫下呵呵地笑。

又过了几天,两只跟顺哥一样顽强的麻雀再次发起挑衅,顺哥照例以逸待劳,你来我扯,不来不扯,再来再扯;经过几十回合的对抗,那两只顽强的麻雀终于精疲力竭,虽然仍是恋战,飞来也踉跄,飞去也挣扎,最后竟累死坠地。那一刻,顺哥似乎听到细微的坠地声,不由感到几分残忍。可残忍也没法的,人都看着粮食饿肚子呢(禾场上的粮食大半是要交公的)。顺哥歪在树荫下,远远地望着那两只麻雀在地上蹬腿,心中恻隐一会儿,慢慢跛过去。那对麻雀已决绝地闭了眼,松软地趴在地上,呈现一劳永逸的解脱和哀伤。顺哥弯下右腿,将它们捡起,嘴上念起妈爹每次杀鸡时念个不停的话:鸡子鸡子你不怪,你是阳间的一碗菜。

傍晚,顺哥拔尽两只麻雀的毛,剖肚去杂,让妈爹把它们炸得焦黄焦黄的,一只留下,一只放在盘里,端了出去。夜色幽幽,一弯上弦月随顺哥一歪一颠。顺哥敲开了黄队长家的门。黄队长站在油灯旁,看不清顺哥手里端着什么,单是吸着鼻子问:啥东西这么香啊?顺哥说:油炸麻雀,黄叔尝尝。黄队长取了过去,扯下一条腿送进嘴里,嗯嗯地点头,说不错不错。忽然抬头看顺哥:找我有事?顺哥不好意思地笑:这些天,我反复数过,每天在禾场边等着偷食的麻雀至少有340只,就算300只吧,每只每天吃半两谷子,一天共吃15斤;每斤谷子交公粮换1毛钱,15斤就是1块5毛,也就是说,我每天为队里至少挣1块5;可是,因为我的腿不方便,队里每天只给我记7分工,一个工划2毛3分,7分工只有1块6毛1分……黄队长听到这里,举起麻雀腿直甩:停、停、停,我明白了!顺哥问:黄叔的意思是……黄队长顿一下,只好苦笑:狗日的,还能有啥意思?麻雀都吃了!给你加1分工,一共8分。顺哥还想得寸进尺,就笑:这麻雀是我妈爹为我炸的,放了蛮多油!队长摆摆手:行了,8分不少了,总得跟别的全乎人有点区别么!

顺哥回家去。这1分工是顺哥平生第一次取得的“公关”成果,只是顺哥的心里仍然不爽:因为自己跟“全乎人”还有2分差别!

4

1975年初夏,稻子棉花还没有收获,黄二五队长让顺哥照西瓜。西瓜种在西流河外滩的高地上。那高地20余亩,沙化得很,在一律种植水稻棉花的年代,即使农业学大寨,也没有虎头山的出息;同时上边又不允许社会主义土地长资本主义的“苗”,历来似种非种地半闲着,任由社会主义的“草”蓬勃蔓延。年初,省里刚刚“复出”的省委冯书记下来检查生产,走到西流河外滩的高地上停住,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捏了捏,对陪行的跛区长说:可以种西瓜的嘛。又把黄二五队长叫到面前,回忆当年老百姓在西瓜里装炸弹送给“皇军”品尝的往事。冯书记走后,黄队长很活跃,立即组织种西瓜,三月育苗,五月开花,六月就有瓜蛋儿了。

顺哥不大乐意去照西瓜。黄队长说:“万国旗”的确是你的发明,但这法子不仅给队里也给你个人做了贡献,就交给马瘫子吧。你看他那样儿,也是社会主义的瘫子呀!顺哥同情马瘫子,不好不从,只说:照瓜是照人呢。黄队长就告诉他:队里准备在西瓜地四周围一圈篱笆,在靠河堤那边搭一个照瓜的棚子的。又说:人比麻雀好照,麻雀毕竟没有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教育,没觉悟,人民群众不一样,你只要守在那里,见了苗头不对,喊几句毛主席语录就行了。顺哥被队长开导得直笑,刚要说话,队长赶紧摆手:不说了,等收瓜的时候,再给你加1分工。

顺哥躺在瓜棚的竹床上,穿一条大长裤,光着壮硕的上身,手里悠悠地摇打芭蕉扇。他在想,万一见了“苗头”,毛主席的哪段语录可以阻止来人偷西瓜呢?正想着,瓜地某处发出动静,便弹身而起,踮起右脚观察。还好,不是“苗头”,是一条黄鼠狼窜动,一闪就不见了。又一次,也不是“苗头”,是一只雄画眉搞一只雌画眉,动作过大。照瓜的日子,顺哥每天不得回家吃饭,都是三妹周三美用篮子提来。大妹周大美出了嫁,听说哥要在野地过夜,卸了自家的蚊帐,拿到瓜棚来挂上。二妹周二美也出了嫁,怕哥夜里怕,给他买了一只手电筒。顺哥有些寂寞,着三美给四妹小美带话,让小美给他弄小说来看。小美在五星中学念初二,已出落成五官标致、身材窈窕的姑娘,而且脸蛋彻底否定了周家兄妹的目形,近乎好看的鹅蛋。小美正暗中喜欢念高一的刘半文,得了三姐指令,去见半文,托他为哥找小说,借故说个话儿。半文恰好手上有一本黄不溜唧的缺头少尾的书,看过一半,自己起名为《阿凡提故事》,听说顺哥要看小说,就从书包里取出来给小美,但小美不接,说我哥那么喜欢你,你不去看看他呀?于是,半文随小美来到西瓜地。

顺哥见了半文,格外欢喜,一歪一颠地往瓜地里奔,半文上去拉住顺哥,问干什么,顺哥说西瓜熟了呀。半文笑:你是照瓜的,怎么能监守自盗呢?赶紧把顺哥拉回瓜棚。小美从半文书包里取了书,放到竹床上。顺哥问:么书?半文说是阿凡提的故事,当即讲了老爷让阿凡提“看门”的那一节。顺哥听得哈哈笑,连连摇手:不许讲不许讲,留着我自己看。从此,顺哥穿一条大长裤,光着上身,躺在瓜棚的竹床上,一手举着《阿凡提故事》,一手悠悠地摇打芭蕉扇……

可不知为何,偏偏是黄二五队长要抹煞一次“阶级斗争”。那日,他来了,顺哥陪他去瓜地查看,走到东南角的篱笆下,顺哥发现一根断藤高高地刺着,藤梢如老妈子的奶头一样枯萎,似有刀削之痕,不由惊呼:哎呀,这是瓜蒂,有人偷瓜!一面拾起瓜藤给黄队长看,黄队长瞟了一眼,极武断地摇摇头:这不是瓜蒂咧!就转了身,说我有事,背上手向瓜地外走。顺哥茫然望着黄队长矮小的背影,直到他一晃一晃地消失在河堤的树林里。但顺哥的腮帮棱棱地蠕动,决定侦破此案。

他盯着瓜蒂看了一阵,看不出名堂,再去查看四周的篱笆,篱笆上也没有窃贼进入的迹象。他出了西瓜地,顺着篱笆一歪一扭地绕圈,在正对着那个瓜蒂的篱笆外停下。忽然,他看见沙地上有一串清晰的脚印,到了篱笆下变成混乱一片。他拨开篱笆的枝条查看,一枚四眼的黑色塑料扣坠在地上。于是他明白了:窃贼是在篱笆外将西瓜扒到篱笆边,切下瓜,从篱笆缝中拿走的。但窃贼是谁呢?他拾起那枚黑扣子,看看,闻闻,没有发现,就折取几根细枝条,去比量脚印的尺寸,将长长短短的枝条留下,然后蹲在地上,长久看着尚且留有鞋底花纹的脚印。第二天,他叫三美通知小美,让小美通知半文来瓜地一趟。

半文来了。一枚黑扣子和几根比量脚印的树枝摆在瓜棚的竹床上。顺哥介绍案情后,提出:可否拿着这颗扣子,去湾子里对比每个人身上的扣子?但半文摇摇头:别说是一个湾子,就是全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男人的衣服都用这种扣子呢?顺哥说:还可以比脚印呀!半文问:怎么比?顺哥分析:这个偷瓜的人显然不是专门的偷瓜贼,因为只偷了一个瓜;另外,偷瓜的人熟悉瓜地的情况,不然怎么知道那个位置可以拿到一个熟瓜呢?半文说:你的意思是,偷瓜的人是进过瓜地的?你知道哪些人进过瓜地吗?顺哥说:大概有十几个人,先后来瓜地施过肥、灌过水。半文便喊:有了,你在篱笆门口整出一块平地,把面上的土刨松软,盯住每次来人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地量。顺哥觉得这个法子对头。

可是,前案未破后案又发生了。这天早晨,顺哥感觉天光大亮,翻身起床,哗啦一下,整个人掉进水坑,啊噗啊噗地吞了几口水,方才踉跄地站稳右脚。水没齐腰间。顺哥摸一把脸,发现自己是站在瓜地中央的蓄水池里,而竹床斜斜的,有一只脚还搭在岸口。他即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找一处斜坡爬上岸来。在岸边,他发现了两双脚印,大小相近,其中一双脚印的花纹为菱形套菱形,另一双则是方格套方格。他去瓜棚里将几根树枝“尺寸”拿来,经比对,尺寸跟菱形纹的脚印毫无出入。他皱起眉头,依稀记得那天在篱笆外看到的脚印也是菱形纹的,但顾不上责怪自己对蛛丝马迹的马虎,即刻顺着这两双脚印往瓜地深处走,进行拉网式排查。可网拉上来,结果出乎意料:整个瓜地只有两个被摘走西瓜的绿头瓜蒂!

这样,案件的离奇使案件变得不大像案件了。顺哥笑道:他妈的,这两个瓜贼原来是两个喜欢开玩笑的好贼呢!

顺哥把竹床从水池里拉上岸,扛回瓜棚,因不得其解而坐在竹床上发呆。身上湿漉漉的,水珠滴滴答答。太阳升起时,顺哥要查破这两桩盗瓜案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不单是抓获瓜贼,主要是弄清这瓜贼的幽默。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几天后,这桩案子破出了红旗11队最大的“阶级斗争”!

那天早晨,黄队长领着几名社员来西瓜地浇水。顺哥依计盯着篱笆门口松软的地面,一眼就看见了那双菱形纹的脚印——那双脚毫无警惕地走着,那双脚的主人不是别人,而是红旗11队的黄二五队长!顺哥顿感周身血液凝固,心口扑通直跳。他想大喊一声,可又喊不出来,整个人就杵在那儿。黄队长从他身边经过,向他招呼:哎,看什么呀,不认得了?也不等他回应,带头去水池那边取水浇灌。顺哥不敢相信,回瓜棚取来“尺寸”,快快地去篱笆门口比对菱形纹脚印,结果尺寸无情地支持了他的目光!他又想起黑扣子,就借故尿尿,向瓜地深处走;他瞟了一眼黄队长永远穿在身上的土黄色上装,那上装的黑扣子果然不全——已脱落两颗,而不是一颗。但这并不冲突,两颗包含一颗呢。他尿着,一边扭头去看浇水的那些人,他无法否定他看到的事实:黄队长像什么事也没有做过的,正埋头干活,提水比别人跑得快,泼水比别人洒得开……而且身子那么猴小!

怎么办?顺哥能认定黄队长是盗瓜贼,却无法推进这场“阶级斗争”。他在瓜棚的竹床上折腾了两天,再次让小美找来半文。半文进了瓜棚便问瓜贼抓到没有,顺哥无精打采地摇头。又问有没有人走过门口的松软地,顺哥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半文还要问,顺哥打断他:这桩案子先放一放吧,我约你来,是想跟你研究研究,怎样阻止新的“阶级斗争”发生。半文还是学生,当即反问:“阶级斗争”是可以阻止的吗?顺哥没应,顿了一会儿,自语道:我一定要阻止“阶级斗争”。半文便笑:怎么阻止?顺哥目光定定地沉默,忽然问:你说造地雷简单吗?半文没经意地回道:太简单了,500年前中国人就能造。顺哥问怎么造?半文这时一怔,盯着顺哥,立刻抬起手来摇摆:我才不告诉你——你想炸人呀?顺哥说:看你,想到哪里了,我会炸人吗?半文说:反正我不会告诉你的。顺哥刺激道:哼,哪里是不告诉我,是白读了高中,不会。半文已识破顺哥,顺他的话说:是是,白读了。顺哥忍不住喊起来:我的小祖宗啊,我不会炸人的,骗你是你屙出来的巢屎虫!半文有了犹豫,问:真的不是炸人?顺哥忽然想到一个借口,诚恳地说:真的不是,是炸黄鼠狼呢。于是,半文讲了造地雷要用的材料,包括小罐子、玻璃片、硝酸钾、撞针等等。还告诉他,硝酸钾可以从阴湿的墙面上刮下来……

没几天,瓜地四面的篱笆上各挂了一块木牌告示:

所有盗瓜者注意:瓜地里有地雷若干,如

踏雷被炸,无论死残,革命群众概不负责。

这日中午,黄队长来到瓜棚,对仰躺在竹床上的顺哥说:大顺啊,下午队里来人采瓜,你把地雷拆了吧。顺哥不耐烦,朝里翻过身去,呜出一句:即使白天拆了,夜里也要埋上的。黄队长没再说话,走了。黄队长走了许久,顺哥起床去拆雷。其实,整个西瓜地里就只有一颗地雷,还不一定炸得响呢。

下午,采瓜的阵势很大,一台手扶拖拉机,六辆板车,二三十号人。黄队长站在篱笆门口喊:都注意脚下,不要踩了藤子;瓜拿起来拍一拍、听一听再摘;大瓜,颜色顺亮的,上手扶拖拉机。顺哥没有去帮忙采瓜,地雷放在竹床下,用蛇皮袋遮着,他得在棚里看守。一会儿,开手扶拖拉机的师傅进来,顺哥问为什么好瓜要装到手扶拖拉机上?师傅说给干部送去呀。顺哥问哪里的干部?师傅说区“革委会”。顺哥哦了一声。师傅解释:还不是为了多批点化肥条子。顺哥问板车上的瓜呢?师傅说拉到街上卖了买化肥呗。顺哥急了:那队里的社员分不分?师傅说:到最后分点秋货啰。顺哥便嘟哝:原来寄生虫是人们不能不让它寄生呢。师傅没听懂。过了一会儿,队长喊师傅准备出发,师傅出去,队长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太阳还很高。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地远去,板车队也上了河堤。采过瓜的社员们踏踏踏地跟在车队的后面。有人撩拨地说:好渴哟!有人问:谁敢捶一个瓜?更多的人喊:他敢,他敢……

黄队长没走,拿了一只瓜,走进瓜棚,挨着顺哥坐到竹床上,打开折叠小刀,在瓜上划一道口子,掰开。顺哥心想,还随身带着小刀呢,冷冷地说:社员们都没吃?黄队长一笑:你以为那些狗日的们不在半路上捶几个呀!就拿一半瓜递给顺哥。顺哥接过瓜,狠狠地啃一口。队长也啃一口,等顺哥啃过几口后,说:大顺,我来求你帮个忙——你看,你婶子贫血,一年四季躺在床上,过去还能纳几双鞋底,现在也纳不动了。家里的鸡蛋都换了药,她想吃几口西瓜,觉得西瓜的红水可以补血,我儿子要去卖血帮她买,我想今天带一个回去……顺哥嘴上的吧嗒陡然停住,转头看黄队长,看着看着,丢了手里的瓜,起身向瓜地一冲一冲地颠去!

顺哥抱了一只西瓜回到瓜棚,塞到队长怀里。

黄队长坐在竹床上,没动,怕眼泪掉下来……

5

三美每天送晚饭来,顺哥都让三美趁夜黑给黄队长家带去一只西瓜。正是西瓜一个接一个赶着成熟的日子,顺哥不想拆除篱笆四周的告示牌,并且又把地雷放回了瓜地。黄队长再也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来到瓜地,但他必须防住别的瓜贼,这样或许可以为队里弥补“每天一瓜”的损失。

一天,几只麻雀从瓜棚前飞散,黄队长悄悄来了,讷讷地望着顺哥,嘴皮子似动非动,顺哥赶紧扬手:队长,工分的事暂且不要提。

可是,顺哥防得住瓜贼,却无法拒绝来瓜地“打秋风”的人。太阳落土时,顺哥听到篱笆门口传来嗡嗡的呻吟,出去看,是四个枯瘦的老婆婆,气息奄奄地坐在堤岸上。他问:老妈爹们,您郎们怎么了?一个老婆婆说:娃儿,我们要去投西流河,给家里省几个月的口粮,你弄个瓜来,给我们解解馋,让我们做个饱死鬼吧。顺哥顿时慌乱无措,直喊:不可不可,西瓜我去摘,但您郎们绝不能投河的!四个老婆婆嘴上叽里咕噜,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嗷嗷待哺的小雏鸟,伸出细长的脖子,颤颤地晃荡。他赶紧去摘了瓜,回来,一捶打开,分给四个老婆婆。吃过瓜,他且不让老婆婆们走,等到三美送饭来,托付三美送她们回家去。

三美监护老婆婆们上了堤,往村子里走。顺哥冲出瓜棚,站在堤岸上,仰头大声喊:老妈爹们,明天再来呀!

第二天,来了三个老婆婆,一个老婆婆病倒在家。老婆婆们吃着瓜,一边跟顺哥讲:今年收成不好,公粮又交得狠,有的家里都派人出去讨米了……6队那个姑娘,几年前喝1059让大队医务室灌水灌活了,听说前天还是走了。顺哥听着,心里不是滋味,目光越过三个吃瓜的老婆婆,去看烈日下的大千世界,忽然,看见阿凡提骑着毛驴走来……便干咳一声,对老婆婆们说:前天夜里,月亮很亮。有个高人,白头发白胡子,脸朝背后长着,站在瓜地中央,向我招手。我过去,他说,地球就要爆炸了,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不要忙着把粮食往外面送……我正要问他从哪里来,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白光消失在天上!婆婆们听着,停了吃瓜,浑浊的眼珠骨碌骨碌地晃荡,发出一阵啊啊喔喔的唏嘘。

不久,关于“地球就要爆炸”的消息果然在红旗大队传播开来……到了这年秋天,红旗大队发生了一桩大案——跟30年后世人想到地球危机而无比颓唐和堕落的情形乃是异曲同工……

不过,那是后话以及后话的后话。在红旗大队的那桩大案尚未发生的一个漆黑的夜晚,西瓜地里的土地雷率先发出一声“轰隆”的爆炸——有人倒在了瓜地!

天亮后,区里的两名公安来到顺哥家。顺哥站在他们面前干笑,换上一套新衣服,礼貌地伸出双手,戴上铐子,随他们走了。

顺哥的地雷自然是被瓜贼踩着的,而且炸伤了一个卵子和两条腿。虽然顺哥挂过告示牌,但公安说这样的行为属于“间接故意”。其实,真正“间接”的原因大家都知道:那瓜贼是马大菊的堂弟,顺哥对马大菊犯有前科,而马大菊早已跟保卫红色江山的侦察排长结为革命伉俪!随后的日子,旭日每天冉冉东升,区“革委会”的大门照例按时打开;顺哥蹲在院内的临时监号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