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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秘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3月02日16:10

第五章 女人

1

对于有幸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的男人而言,雪光耀眼的早晨像鲜花一样绽放,那恣意喷射的灿烂正在不为人知地摧毁世人炮制的某些板结的逻辑。当时,顺哥走出谷草堆,走到白雪覆盖的禾场中央,抬眼远望,以一泡长尿嘘嘘地亲吻白净的世界,深刻体会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从此,顺哥确认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佳的抒情方式:独自站立在无人的旷野,面朝平原的大千,掏出那根健硕的东西,长长地嘘出一泡尿来。虽然这样的经历和癖好使他一生都做不成形而下的雕章绅士,但那一刻,他真实地觉得人是可以雄伟的。

天地间最大的妙意原来是人本身呢!

一晃春天来了,万物苏生。由红旗大队通往五星区街上的公路两旁,返绿的杨树宛如少妇的腰肢,不知因了哪儿来的风而摇曳;左右田野里麦苗青青,无际地延展而荡漾;那些零星的坡坎上今年也没有空闲,早已开出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黄灿灿地缀在麦浪的边缘,让金黄把青翠浸染得溢出淡蓝的光晕。蝴蝶在路边飞,鸟儿从天空划过。空气中汇聚了许多香气,仿佛四面都有消息传来。

大清早,顺哥去五星区街上买好了布头、线卷、按扣、挂扣、松紧带等材料,还不到吃午饭的时辰,已背着鼓圆的蛇皮袋,一歪一颠地往回赶。秋收说这几天卫生院忙,没空来陪他,让他忍忍。他禁不住笑了一下。清风隐约吹拂,他感到田野的香气不单是往鼻子上灌,而且钻进了衣服里,在周身奔跑和摩挲。他禁不住四下环顾,看见了道边的一片菜花地,所有的花都朝着他欢笑呢。他便在路边歇下蛇皮袋,以伟岸的姿态走进这片菜花地,端正地站立,一面仰起头来傲然巡视,一面操作裤裆,待嘘声串响,吹起轻快的口哨。

突然,身后发出一串当当当的铃声,让顺哥一颤,尿线猛地跳荡,就赶紧刹闸。掉头去看,原来是前年“私分公粮”被县里抓走的大队党支书李四六!李四六单手扶着自行车,那张老式锨板脸在监狱里蓄白了许多,正纹理清晰地微笑着。顺哥的“雄伟”给惊飞了,连忙揪着裆口颠过去,由于慌张,竟然问了一句过于省略的话:您郎怎么提前回来了?李四六回道:狗日的,我坐牢是应该的呀?顺哥马上改口赔礼,李四六笑笑:说你们11队的黄二五队长过两天也会放出来的。

顺哥就歪在李四六面前,一个劲地欢迎李四六回来继续领导红旗大队人民干社会主义。李四六说:那是当然,不让老子当大队党支书,老子还不回来哩!顺哥尚不习惯在领导面前收拾点头哈腰,连说:那好那好,今后您郎有么事,只管吩咐。李四六伸出食指朝顺哥甩甩:嗯,老子就欣赏你,前年要不是你唆使几个老婆子煽风点火,老子还干不了那一票。顺哥心里一虚,即刻道歉:对不起党支书,都怪我让您郎吃了大亏。李四六却摆手:怪你什么,上边发了话——那不叫“私分公粮”,叫“开仓救命”!顺哥连忙又赞扬上级英明。

说话间,李四六目光一定,朝歇在路边的蛇皮袋挑挑下巴:那是什么?顺哥发现党支书神色严峻,跟过去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时一样警惕,心想尽管眼下的社会主义允许一条腿走资本主义,也不宜过于嚣张,好比老公不应该当着外人日自己的老婆一样,免得刺激了别人,就笑着撒谎:这个呀,是一件旧袄子,我家家爹爹(外公)死了,拿回去给我大穿的。李四六哦了一声,这才指着顺哥的裤裆笑道:走吧,坐我的车,快回去换条裤子。

顺哥低头看看,裤裆下湿了一片,连忙去捡起蛇皮袋。

没过几天,官复原职的李四六来到红旗11队队屋的禾场上,着小队长黄二五叫来顺哥,当面安排顺哥为红旗大队各小队刷标语。李四六说,这不单是给你提供一个福利性的工作,也是对你在政治和书法两方面的高度信任。依旧是恩威皇皇。顺哥手头正压着开春后涌来的缝纫活,心里十分后悔那天见着李四六时口是心非,可毕竟心非而口是了,现在不仅得满口应承,还应当为领导的厚爱表示感激。标语内容是“抓纲治国、以粮为纲”。顺哥说这个标语蛮好的。李四六说:本来“抓纲治国”后面是“纲举目张”,但老子听报告时听到一句“以粮为纲”,觉得更符合实际,就把它挪上去了,反正都是上边的话。顺哥心知刷标语的工程十分浩大,鼓起勇气说:李支书,几年前您郎让我刷的“抓革命、促生产”还没有完全褪色,如果由我先擦掉旧标语再刷新标语,怕是要费很长时间,不利于及时传达党的精神,我建议您郎吩咐各生产队自己动手把墙上搞干净,也让他们对这次的标语引起重视。李四六是乡村狐狸,听得出顺哥是跟他讲价钱,不由皱起眉头看顺哥:你的意思是不洗锅,只炒菜?顺哥心中有自己的“纲”,而且已然“雄伟”过,就以沉稳的微笑毫不退让地与李四六对峙,李四六很不习惯地一笑:好吧,照你的办。

不日,顺哥跟从前一样,左手石灰桶右手扫帚笔,一歪一颠地去刷标语,只是不见昔日的大侠风范,满脸灰溜溜的驯服。走到一队的湾子口,突然听见叶春梅叫唤一声周大顺,冲过来问:怎么放下缝纫不做,刷么屁标语?顺哥实情相告,叶春梅大骂狗日的李四六和野鸡巴的上边,却夺过顺哥手上的石灰桶,要陪他去。顺哥不动,说这怎么行?叶春梅的两条大眉一飞,讽刺道:哟,怕人家说我这个结了婚的女人占你便宜呀?顺哥说不是,你有你的事情呢。叶春梅说今天碰见了就当回雷锋嘛,以后雷锋不碰见不就得了,便提着石灰桶动身先走。顺哥跟在叶春梅身后,看着她的巴篓屁股一扭一扭,心想,要是秋收陪着,耽搁几天缝纫活也不亏。就兀自一笑,转而问叶春梅:能不能跟你家民兵连长说说,让他跟党支书讲,多派几个刷标语的人。叶春梅嗤道:跟他说顶个屁用,他现在是缩头王八,乖得很,生怕李四六下他的课呢。顺哥莫名地叹息:多厚道的一个兄弟呀!就进了湾子。

顺哥白天刷标语,晚上赶缝纫活,又忙又累。三天后,秋收来了,说这样怎么行呢。顺哥说这是政治,不行也得行,就涎皮赖脸要那个一盘。秋收挡住顺哥,骂他不要命了,只让亲亲摸摸地解馋。顺哥还在秋收身上忙着,秋收说从明天起,我陪你去刷标语。顺哥问你不上班啦?秋收说我早就不想在这个破卫生院干了。顺哥却笑:这又不是栽秧割麦,你就是陪着我,你那一手字也不能帮我刷标语,还不是我一个人刷。秋收说:我帮你搅石灰水呀。顺哥直摆手:这个更没必要,我自己搅石灰水还可以换个姿势歇口气。秋收急了:要不,你干脆装病待在家里!顺哥越发不同意,因为病总得好,好了还得去刷;何况,他也觉得“以粮为纲”耽误不起。当晚,秋收去妈爹床上过夜,妈爹表扬秋收“懂事”。

第二天早晨,秋收提着石灰桶送顺哥出门,上路一会儿,两人起了争吵,原因是顺哥让秋收转去,说湾子里的人看见她跟一个跛子在一起会可惜的。秋收就嚷:莫非你想让我永远做地下党?顺哥说:起码现在是。秋收偏说:不,现在我就要缠着你!顺哥伸手去夺石灰桶,秋收一防,石灰桶翻了半个跟头,泼出一地石灰。两人不由愣住,都笑了,就一同歇落石灰桶,蹲下身去捧石灰。捧完起身,秋收拍拍手,用手背去擦眼睛,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顺哥见石灰进了秋收的眼眶,情急之下,双手往身上一搓,捧住秋收的头,用下巴顶开秋收的石灰手,将舌头舔进秋收的眼窝。秋收的叫唤平息了,单是两眼泪水涟涟。路边有水沟,顺哥又把秋收牵到沟边蹲下,给她的眼睛上拂水,扯了衣襟擦干。秋收睁开眼,见顺哥的右腿擩在水沟里,一把拉过顺哥,嘴巴就杵上了顺哥的石灰脸……

之后,顺哥看着秋收以水亮的眼睛看自己,同意秋收送他一程。到达湾子口,顺哥接过石灰桶,等秋收转身走远,往湾子里跛去。但秋收存心违约,在看不见顺哥时杀了回马枪。湾子中部的一间高屋有一面灰砖墙,顺哥站在墙边的方桌上刷标语,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秋收已站在人群中。不一会儿,有人议论,说这个跛子的字真是一点都不跛呢,说字不跛可惜人跛了唦,说他的鸡巴会不会也是跛的……秋收忍不住骂道:臭嘴!几个汉子跟秋收嚷了起来。顺哥听到秋收的声音,转身大喝:不许欺负女人!就从桌上单腿跳下来,举起扫帚笔隔在秋收和几个汉子之间,镇住了场面。有人问这丫头是你什么人,顺哥吼道:老子的亲戚咧!

秋收从现场逃出来,直奔五星中学而去。她找到当年她和顺哥的语文老师,自称受周大顺同学之托,请老师帮忙刷标语,每天付5块钱劳酬。老师答应下来,但不肯要钱,说我一个月工资才46块,每天拿这么多钱那不是犯错误?秋收就让一步,说您先去帮忙吧,钱的事再说。当晚,顺哥得知此事后叹息:哎哟,你看这事,把老师都搭上了!秋收就用账面道理劝解:你在家做一天裁缝,少说可赚25块,即使付给老师5块,还有20块的收益哩。顺哥摇头,说这不成了雇工剥削?秋收说我们是为社会主义雇工呀?顺哥说也是变相的剥削啊。第二天,老师来了,老师自然也是刷标语的高手,不仅字字刷得雄厚遒劲,而且干脆利落。

但两天后,李四六骑着自行车到了现场,把顺哥叫到一边,说红旗大队的标语只能由你一个人刷。顺哥想解释,被李四六抬手止住。他是一个信奉马列的人,不相信马列主义之外再有科学,刷标语也是如此。然后,李四六不辞劳苦,亲自用自行车把顺哥的老师送走……

2

“抓纲治国、以粮为纲”,8个大字白光四射,红旗大队到处洋溢着石灰气息。党支书李四六来到11队,以身骨高大的态势对矮小枯干的黄二五说:大顺刷了10天标语,给他记20个工分吧。黄二五很是吃惊,显出期艾的样子,心想一天当两天算,这待遇也太离谱了,再说,大顺也不一定稀罕,他一天的缝纫活起码能抵100个工分哩!但黄二五不会这么说,这么说等于揭发大顺——现在还在“抓纲”呢,而大顺当年照看西瓜时,每天夜里都给自己的老婆送一个西瓜的……就暗自决定再一次丧失党性。李四六见黄二五态度含糊,相信他是舍不得工分,鄙夷道:你这个人啦,没文化,不知道那么大的标语,字字刷得周正灵醒,很不容易的。而且,这20个工分又不是你11队承担,还不是下次从水利工程上扣下来?黄二五就急忙把手举到眉毛上给大队长打躬敬礼,一边说:我的意见是少了,不如干脆给他30个工分。李四六一挥手:就这样吧。黄二五也不知道这样是怎样。

夏天,黄二五去大队部开过会,一路小跑回来,直奔顺哥家,气呼呼地喊:大顺,好消息好消息,李支书让你去大队报到!顺哥从南拖宅颠到堂屋来,问报到做什么?黄二五说当大队会计呀!又眨眼笑笑,讨好道:我可从来没在大队长面前提你做缝纫的事咧。但黄二五还在看老皇历,不知道顺哥听了这个好消息,比几年前抓他去蹲号子还惊慌。顺哥暂且弄出一脸激动的痴笑,故作诚惶诚恐地说:太感谢党支书和二五叔了,就怕这个这个,我的水平不够,又不灵光,这个这个,可能做不好,也做不长久。黄二五便高瞻远瞩地教导:大顺啊,你搞反了——大队会计是公干,只要李支书喜欢你,哪有做不长久的?倒是你那个地下缝纫加工靠不住,哪天都可能拿一把剪子来,咔嚓一声,把这个资本主义尾巴剪掉!顺哥听得屁股沟上瑟缩一下,但想到那条看不见的“尾巴”让自己喝惯了蛋花汤,嘴上就咂巴:这个呀,二五叔,你让我先想想。黄二五无奈地摇头,扫兴而去。

这回顺哥得跟秋收好好商量对策了。两人经过合计,先兵分两路做准备:顺哥在家赶制一件褂子;秋收去五星街上买礼品。等到天黑,第一仗打黄二五。顺哥将一个纸包夹在腋下,从湾子后面的小道上绕进黄队长的家。堂屋里灯光昏暗,黄队长病蔫蔫的老婆像幽灵一样坐在方桌边,顺哥把纸包塞到她手里,说婶娘,我是大顺,这是给二五叔做的一件夏天穿的的确良褂子。黄队长老婆尖着嗓门客套,一边撑扶方桌站起,往猪圈去。一会儿,黄二五拍打着手上的猪草过来,问顺哥想好没有,顺哥说:想好了,不去当这个大队会计,就在11队接受二五叔的照顾。黄二五沉默良久,问大队长那里怎么交代?顺哥说办法总是有的。

接着,顺哥和秋收一起出门打第二仗。“炮弹”由秋收拎在手上,是一只网袋装着两瓶梨子罐头。党支书李四六家住9队,到了9队湾子口,顺哥接过网袋,让秋收原地等他。半圆的月亮悬在天上,秋收看着顺哥在月光中一歪一颠地消失在湾子里。顺哥上了支书家的台坡,站在关闭的大门口深吸一口气,举手敲门。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开门的女人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顺哥大幅跨过门槛,扇熄油灯的火苗,随之扑通一声倒下。里屋传出李四六的喝问:怎么了?就冲出来,划燃火柴点灯。灯光下,只见顺哥仰在地上,一手高高举起装有两瓶罐头的网袋,虽然痛得咬牙皱眉,脸上却幸福地笑着——就像样板戏里英勇赴死的革命者。李四六惊呼:大顺你没伤着吧?跨过去搂住顺哥,但试了几下,怎么也挪不动。顺哥说:李支书,您郎先把东西拿着,我自己来。李四六接过网袋,顺哥转身两手着地,弓着屁股爬到门边,扶了门框一把一把地把身子拉起来。李四六已被感动,抖着手里的两瓶罐头责备道:你看你,讲这个礼行做什么?以后好好工作就是了。但顺哥没接应,讪讪笑着,说:李支书,是这样的,今天我来,一是谢谢您郎的关怀,二是向您郎说明情况——这个这个,我下学十多年了,过去的一点文化都丢了,怕是担当不了大队会计的重任;而且,您郎看我这个样子,自己不方便事小,但不能折了您郎的人呀;我就待在11队,您郎方便时吩咐黄二五队长给点照顾!李四六听了,竟是哈哈大笑,笑完后说:你没文化谁有文化?整个红旗大队我就看得起三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刘半文,一个是别龅牙;刘半文走了,别龅牙的老子是造反派不好用;至于方不方便、折不折人,让你做大队会计,就是要照顾你,就是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社会主义不折人!顺哥感到李四六党支书太强大,恐怕一时搞不定,便退一步央求:请您郎千万再考虑考虑吧。一边扶了门框,单腿跳出门槛。李四六急忙朝着顺哥背后喊:哎,你也再考虑考虑嘛!

顺哥在村口跟秋收碰了头,秋收问怎样,顺哥说看来苦肉计小了不顶用。

于是采取下一招:摔伤右腿,住院治疗。当晚就直奔五星区卫生院,在一个医生朋友的配合下上演诈伤。一连几天,顺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跷着打了石膏绷带的右腿。但诈伤是有代价的,除了住院费,缝纫活的损失更大,顺哥则叹息在医院里把爱情的事也耽误了。秋收就开导,说八年抗战,中国的牺牲多大啊。终于,党支书李四六亲自来卫生院看望顺哥了。顺哥闭目仰躺,不停地呻吟。李四六站在病床前,结果什么话都说不上,只好难过地离去。秋收出门见党支书走远,回来对顺哥说:看样子差不多了。顺哥连忙摆手:不,还得磨,磨到大队会计有人顶上了再说。两人就嘻哈地笑,在病房里做一些性侵犯的打闹……

叶春梅穿着同一件水粉色的新褂子来看过顺哥两次。第一次来提着一盒饼干,那盒子方方正正,洋铁皮做的,漆着大红,印有图文;这号盒装饼干顺哥在供销社货架顶端见过的,价钱不菲,估计叶春梅花了大半个月揽胸罩业务的跑腿费。叶春梅进病房时,秋收正在给顺哥扣裤带,叶春梅一看就明白两人到了什么程度,冲秋收笑道:哎哟,见我一来,就把“门”关上啦?秋收脸颊蹿红,说:谁稀罕唦。叶春梅随口道:真的吗?秋收红着脸,不应答,拿起床头柜上的开水瓶,低头一笑:我打水去了,你问他吧。秋收走后,顺哥对叶春梅说:谢谢你!叶春梅愣了一瞬:不单是因为我来看你吧?眼神里隐约闪过一缕阴郁。

第二次,叶春梅来了,跟顺哥打过招呼,勾上秋收的胳膊就走,秋收也不问上哪儿,由着叶春梅往外面带。出了卫生院大门,顺着墙院边的林荫道前行。叶春梅说骨折不打紧,过些时就好了。秋收点头,说知道的。走了一会儿,叶春梅问:定下来了?秋收就笑:还是地下党呢。叶春梅也笑一下。突然,街对面有个姑娘叫唤秋收,向她招手,秋收脱开叶春梅过去,那姑娘迎到秋收面前,朝远处的叶春梅努努嘴:那是你姆妈吧,好年轻的。秋收一摆手:你什么眼水!就丢下那姑娘转来,对叶春梅说这丫头是卫生院的同事,一面主动挽了她的膀子。叶春梅带秋收来到卫生院后面的河边,河上有座石拱桥,桥头近处有一条下河的砖石坡道,叶春梅跟秋收手牵手,沿坡道下去。时值午后,太阳偏西,桥面遮出一片阴,正好落在临水的两块石头上,两人过去坐下。这条河就是红旗大队北边的西流河,五星街虽然在红旗大队的西面,因河水西流,这头却是西流河的下游。夏季涨水,浑黄的河水流得很急。河面上小风悠悠,送来清新的凉意;河岸的树上发出阵阵蝉声,竟是单纯的,让河边和世界显得格外宁静。恍然间,平原上的烈日、农田、庄稼、湾子、农事以及墙头的标语口号全都远去了。叶春梅偏过头来朝秋收一笑:嗨,初中毕业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逍遥咧。秋收看着叶春梅,见她脸上的笑瞬刻褪去,剩下淡淡的雀斑,额上留有一道常年戴斗笠的白印,下巴明显肥大起来,真的是一个显年纪的村妇了,不由感到一阵心疼。但叶春梅却不是来控诉岁月的,即刻对秋收说:我想同你说说周大顺,这几年跟周大顺接触,我发现,在五星区,人好,明白,有骨气,活得像人的人,周大顺是唯一的一个。于是坏坏地一笑:我要是还有从前的本钱,一定会跟你抢的。秋收欢喜地回道:鬼叫你等不得,那么早就嫁人了。叶春梅说:但是,我要问你一句,你跟周大顺好,不是因为你大吧?秋收连忙摇头:怎么会呢?虽然他们都是跛子,我还不至于为了同情把自己给到一个男人。叶春梅似乎不经意地点点头,变得严肃地说:做女人顶顶重要的是图一份真情,不是嫁鸡随鸡,而是爱鸡才嫁鸡,嫁鸡就疼鸡,永远不离不弃,不要耍人。何况周大顺也不是鸡,是凤凰咧!秋收听着,虽然这些话也是自己的心声,但经叶春梅这么带着劝勉的意味说出来,让人心里很受安慰,倒是暗自感激她了。蝉声吱吱地鸣响着。叶春梅接着说:你能同周大顺好,我真心为你们高兴。你们不用担心,只要心齐,地下党迟早会成为共产党的。秋收便咯咯地笑。叶春梅看着秋收笑完,自个儿又突兀地未语先笑,说:我看周大顺那么壮实,你可不能让他饿着呀。秋收不懂,问:什么意思?叶春梅撇撇嘴:你装吧,我就不信你们还没上床!秋收羞得脸红,推搡叶春梅一把,回问:你跟你老公一定蛮恩爱的?不料,叶春梅陡然默了脸色,嗤道:恩爱个屁,前年我病了一段时间,病好后他也不跟我做那事,我以为他那方面不行了,结果发现他跟一个大姑娘在棉花林里困觉……唉,不说我的事,你就拿它当个反面教材是了。秋收心里很为叶春梅不平,一时却不知如何表达。叶春梅转而开朗地笑笑:我们唱个歌吧?秋收问:唱什么呢?叶春梅默了一下,起头哼起“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秋收也跟着哼唱,歌声就伴了吱吱的蝉声,随着河水西去。哼完了歌,叶春梅说:回去吧,周大顺快饿了,我也得回家给儿子烧饭呢。两人起身上岸去。分手时,秋收看着叶春梅的巴篓屁股一扭一扭地远去,泪水莫名地奔涌,转身倚着一棵柳树呜呜地哭泣……

秋收回到病房时红着眼圈,顺哥见了心里忐忑,慌张地问:怎么?秋收缓缓走到床边,说:我跟春梅一直坐在卫生院墙外的河边说话呢。顺哥便不敢深问。突然,秋收扑到顺哥怀里,使劲搂着顺哥,开始讲述叶春梅在河边说的那些话……原来叶春梅并没有揭露顺哥的那场“单干”!顺哥的心口突突地跳,暗暗决定:老子日后一定拿这两个女人当姆妈一样看待!

几天后,三美来医院报告,红旗大队的大队会计有人当上了,是“造反派”老别的儿子别龅牙。顺哥为别龅牙的运气一诧,毕竟高兴,马上吩咐收拾东西出院。

顺哥还得为自己的戏结一个尾。当晚,他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带上叶春梅的那盒高级饼干,去向党支书李四六“报到”。李四六在自家堂屋里接待了顺哥。两人隔着方桌相向而坐,饼干盒兀立于桌上,半遮彼此。起初,都说寒暄的话,说得过多,都干巴巴地笑。顺哥且不急,一心等着讨对方的一个歉疚。后来,李四六不得不沮丧地点题:这个,上次你来我家,摔伤了,你看,这大队会计也不能老空缺着,只好暂时让龅牙齿接了。顺哥假装恍然失落地哦一声,显出尴尬,勉强地笑道:没事,我本来就怕折您郎的人呢。李四六以为顺哥话外有音,锨板脸上躲躲闪闪地笑,难过地解释:你知道的,龅牙父子俩我并不喜欢,但搞工作嘛,也得放下个人情绪……而且,老别倒了灶,从学习班出来后又打回原籍,去木工厂当锯工,一下子蔫不拉唧的。他来我家为儿子说情,一把鼻涕一把泪,怪可怜咧……老别那些年像疯狗咬了不少人,但仔细想,他也是响应上边,他揪斗的那些人,也不见得人人屁股都干净……就说区长吧,那是多么为人民服务的人,可他守着那么漂亮的老婆,还跟别的女人打皮绊……而且,老别虽然闹得凶,其实没有弄出血案,有时也通人情,他跟区长既有斗争也有团结。顺哥听到这儿,朝目脸上使劲搓一把,对李四六说:李支书,您郎不说了,我理解。李四六的脸上略有起色,就点头说:好的,这回是我对不住你,以后吧!顺哥也说:还是那句话,您郎今后有事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如果我有困难和麻烦,您郎就像我的长辈,我会找您郎的,您郎关心我的机会多哩。这样,顺哥就篡改了原先的话,在“只管吩咐”后面加上“尽力而为”,留有余地,并且还为“困难和麻烦”埋下了伏笔。

3

顺哥的“地下”缝纫活又回到了正常:揽活的揽活,裁缝的裁缝,收鸡蛋的收鸡蛋,但凡主动上门送活的都去屋山头敲窗户。顺哥把秋收、叶春梅和妈爹召集到南拖宅开会,做出两项决定:一、调整加工费收取方式,各类衣物在原价基础上必须有最低的现金支付——胸兜每件6毛、胸罩每件1块(卖成品每件3块)、褂子每件1块2、裤子每件1块、棉袄每件2块2、棉裤每件2块……其余的钱可用鸡蛋充抵(但大米和灰面不再收了),如不用鸡蛋充抵则优惠全价的5%。二、调整跑腿费,取消2毛、3毛的提成办法,一律按揽活业务的总额计提20%;同时对揽活区域进行分配,秋收负责五星区街上和自家所在的村子,五星区其他所有生产队为叶春梅的阵地,如果两个区域内有自动上门的业务,分别记入各人的名下,按10%计提前期“耕种”费。对于第一项决定,大家都说好,省得收了太多鸡蛋还要再去搞资本主义的贩卖。第二项决定妈爹是同意的,但秋收和叶春梅难以接受,说这样计算把我们都算成了外人,而且跑腿费提得也太多。秋收冲顺哥嘟哝:我是你什么人?顺哥先对叶春梅讲公理:亲兄弟明算账,兄弟才做得长久。再回应秋收:你是我的人,跑腿费是你的零花钱嘛。一切就定了。两项决定执行后,业务越发汹涌。顺哥去五星区街上又扛回一台缝纫机,搁在三美房里,让三美白天出工,晚上学缝纫。时间一晃就在两台缝纫机此起彼伏的嗒嗒声中过去了大半年。

但顺哥是一只鸵鸟,那屁股越撅越高,越来越打眼,终于惹了是非。起初,人们单是羡慕,顶多感叹假如自己是个跛子就好了。渐渐地,有人的“屁股”跟着动弹起来。到1978年春天,红旗大队和五星区到处都露出“屁股”来:三队的憨坨子养了50只麻鸭,四队的劁猪佬买回7头猪崽,五队的缺嘴婆孵出108只小鸡,六队的别家嫂子每天夜里纺线织布,七队的队长干脆带人把一块低洼田挖成了鱼塘……五星区街上更加活跃,有张聋子大肆贩鱼,马回回上街甩拉面,眨巴眼摆摊挑鸡眼,垮涎宝租屋开小炒馆,齆鼻子带班子打家具……街上和各村最多的“屁股”自然是做缝纫的,供销社已卖出123台缝纫机,其中一台是“造反派”老别扛走的,老别回木工厂后脸上挂不住,决定买台缝纫机在家里踩……而问题不是这些“屁股”多么丑陋,是这些丑陋的“屁股”下面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只要“屁股”撅几下,总比工分或工资来得快、挣得多!秘密的力量是无穷的。农田和车间每天都吹着小道消息的阴风,奇谈怪论多起来,打哈欠的多起来,不遵守劳动纪律的多起来……广大干部群众再一次深刻认识到:“屁股”下的那个秘密多么反动啊!

区里紧急召开了大队党支书会议。根据当时舆论的风向,会议没有采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说法,而是以消除社会不良影响、维护和促进工农业生产正常进行为主题。主席台上有人说了一句粗话:屁股下的秘密就是鸡巴,你不割掉它,它总是要翘起来的。大家都笑。跛区长也笑,但笑着摆摆手,说割掉也不对,人还要繁衍后代,还得有点乐趣的嘛。他的意见是“抓纲治国按屁股”。红旗大队党支书李四六觉得这个意见偏右,举手发言说:我建议把“按”字改为“拍”字。跛区长又笑:拍可以,不要把别人的东西拍残了!

这样,顺哥就待在南拖宅,时刻竖着耳朵听候窗外“拍屁股”的动静。

不过,社会主义就是好,虽然各地的“屁股”几乎都是顺哥引发的,而“拍屁股”的行动依旧没有拍到顺哥头上。叶春梅从民兵连长口里得到的情报是:李四六讲了,红旗大队要做社会主义的红旗大队,必须跟老子“以粮为纲”,全力以赴种田打粮。那些搞副业弄杂活的,老子不说你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但你只要一动,老子即使不剁你,也要拍得你疼、拍得你叫爹喊娘、拍得你流脓滴血……你说你搞了这些,哪里还有心情和精力搞集体生产?你赚了点小钱就在社员们面前发泡,影响极坏,你泡个么逼唦,你再泡也是个资本主义的狗鸡巴嘛!今后,无论是憨坨缺嘴聋子还是垮涎宝齆鼻子眨巴眼,无论是劁猪的挑鸡眼的甩拉面的还是木匠瓦匠裁缝,只要手脚两全的,一律跟老子下田劳动,没有大队的批准,一桩杂活都不能搞!全大队只有像周大顺同志这样的残疾人可以放开,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别的人想搞可以,用别连长的话说,你先把你的腿子弄残,弄残了再来向老子申请!叶春梅说,有一点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搞副业和杂活的说成是屁股?秋收说:社会主义是脸,那些不就是屁股呀!三个人都呵呵地笑。

又观察了几天,事情并无波变,顺哥问秋收:我们是不是要答谢一下社会主义?秋收问怎么答谢,顺哥说请全体大队干部喝一顿酒。秋收说万万使不得,搞那么大阵仗,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顺哥穿上一件两袖打补丁的灰褂子,用黄布挎包背上半斤糖果,一歪一颠地来到大队部。大队部的门阴开着。顺哥老远就高喊李支书李支书,推门差点扑倒在李四六的怀里。李四六问大顺你怎么来了,顺哥说:吃水不忘打井人,我做缝纫换了不少油盐钱,无比感激大队的关怀,今天特意买了一些糖果送来,请大队全体干部代表社会主义接受我的心意!说话间,有人已围拢来,顺哥就抓了糖果,歪一步往一个人手里塞几颗。党支书李四六很高兴,挥手赞道:看看,一滴水可见太阳的光芒啊!众人正开心地吃糖果,一个人在走廊深处探了一下头,闪回房里。顺哥估计那人便是大队会计别龅牙,就疾歪疾颠地过去,到了门口,见别龅牙正假装正经地打算盘,大喊一声别会计,让他激灵过来,一边走到面前,抓了糖果往桌上放,谢谢别会计。别龅牙赶紧起身,向顺哥点头哈腰说:不不,应该谢谢周老师!顺哥想说我早已不是老师了,但见别龅牙从前的龅牙被他打掉后,新长的门牙竟然一点也不龅了,便诧然一愣,喜悦地笑笑。顺哥离开大队部时,料定背后有人看着自己,就歪颠得更凶,而且用一只手搂着左腿帮忙甩动,像是不假手力,那条腿根本挪不到前面去。李四六等人望着顺哥,发现顺哥比过去跛得越发厉害,无不怍然。

令顺哥没想到的是,“拍屁股”行动不仅没有拍打他,反而还帮到了他。因为“拍屁股”,所有全乎人的“屁股”一律翘不起来,这样就为顺哥的缝纫业务扫荡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而那些还能跟随顺哥的跛子或其他残疾人的“屁股”,简直就不是“屁股”,根本形成不了冲击力,顺哥差不多就是独家经营。面对大好形势,顺哥头脑清醒,提醒自己不要发泡。他又开了一次会,强调低调。秋收说,就是不搞大张旗鼓嘛;叶春梅说,就是继续暗度陈仓;妈爹的说法是把肉捂在饭下面吃……会后顺哥穿过屋后的竹林,去田野里站立,用老方式嘘了一泡尿!

4

8月,小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越到小美临近离家,全家人越是高兴,可小美脸上捎色,显得闷烦。顺哥最知小妹,悄悄去了一趟2队,结果半文全家已迁走。小美走的那天,家人聚在堂屋里,小美挨个儿搂抱,最后轮到哥,却抱着呃呃地哭泣。顺哥拍打小美的肩,一手将一沓钱塞进她的口袋,小美感觉到了,即刻抓住哥的手,脱开身,泪眼婆娑地说:哥,你留着,以后周转。顺哥就捏着小美的口袋不松手,冲小美嘻嘻地笑:傻妹子,哥手上的钱离1万只差300块了,还不算家里的七箩筐鸡蛋呢。你三姐出嫁的钱,你上大学穿花衣服谈恋爱的钱,哥都跟你们准备好了!小美就破涕为笑,拿手擦眼泪,一边说:哥,你不要太辛苦!

然后顺哥推着小美快快出门,三美背起小美的行李跟上。兄妹仨下了台坡,在大、姆妈和妈爹眷眷的目送下,朝五星区街上的方向去。路上,小美老是要搀顺哥的胳膊,总被顺哥扬手打开。小美说:哥,形势会越来越好,今年高考复习时,政治老师就讲今后国家要大力发展经济。顺哥对形势没有把握,但晓得小美宽他的心,就反过来让小美放心,说:哥现在做点小生意蛮好的,以后也不会有人对哥怎么样,我的事就是赶快给大娶个儿媳妇。小美连忙告诉顺哥:妈爹原来喜欢春梅姐不喜秋收姐的,现在转变了,说秋收姐越看越舒服,是个美人坯子,也是个下得感情的人,让你抓住。顺哥便笑,说:那我就听妈爹的,请她做你嫂子呗。后来,顺哥和小美让三美走到前面去,说起三美的事。小美说,三姐自从在堤上打柴出事后,把自己封闭了,姆妈一提相亲的事,她就瞎发脾气。顺哥叹息一声,说我们都得理解三美,她本来清清白白,长得不比谁差,她是心有不甘。等过几个月,你在学校里安定了,我让她去看你,你陪她逛逛大上海,开导开导她,告诉她,那事其实算不得什么。到了五星区街上,车站就在公路边。顺哥和三美把小美送上一辆红客车,下车来,站在车窗外看着小美。车一动,小美喊哥和三姐,眼眶又红了。顺哥挥手说:等半文回来看我,我会告诉他,你考取了上海的大学。小美赶紧抹眼泪,补上一句:哥,是上海F大学经济系78级!

不料,小美走后没几天,顺哥跟秋收分手了。

那日,秋收喜鹊似的飞进南拖宅,拉开人造革提包,一样一样地取出布料和加工单,忽然拿起几本书递给顺哥,兴奋地说:给你的!顺哥接到手里,看见书封上印着“高考复习资料”,不由瞪眼愣住。秋收误会了顺哥的表情,仍是得意着:哎,咋的,怕了?凭你我的老底子,抱抱佛脚,准考得上!顺哥耷下头,歪一步,把书放到缝纫机台面上,嘟哝道:你考吧,我就算了。秋收不由诧然:为什么?顺哥摇头苦笑:我一个跛子,有个裁缝手艺混饭吃就是天福了,别人若是瞧不起,我也顾不得。秋收狠劲推搡顺哥一把,嚷道:说什么屁话唦!瞧得起瞧不起跟做裁缝有什么关系?只是我们现在做裁缝像是走钢丝,总觉得不靠牢。再说,水朝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约你一起参加高考,还不是为了我们更好!顺哥越发钻牛角尖:这么说,不就是不满意我是一个裁缝佬吗?秋收觉得道理不顶用,就扑到顺哥身上,嘴巴对着顺哥的耳门一笑:不满意有么法子呢,人都被你搞了!说着,将顺哥扳倒在床上,身子压上去,胡乱地亲吻和噬咬,一边解自己的裤带……可就在这一刻,顺哥对一个真心求欢的女人犯下了不可宽宥的罪过——他直挺着身体一动不动,并且伸手去护住秋收的裤带,冷冷地说:算了,免得又怀上了,影响你去当大学生。秋收遭了雷击一样僵住,好半天才猛地跳下床,抓起提包,朝仰在床上的顺哥吼道:周大顺,你给我记住今天!就蓬着头发冲出了房门……

顺哥即刻醒悟,陡然坐起身来,可是人已走,只得蔫蔫地垂头。他不是没有想过考大学,他甚至默诵过从前那首π诗,从“一世一孤走”到“麒麟留吃酒”一字未漏,他相信他还有做华罗庚的可能……但他已经28了,好不容易有了一桩养活家人的手艺,而且事实上跟秋收过着“地下”夫妻生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执政党……他也知道,毛主席在世时晓得农村穷苦,所以才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但毛主席不晓得农村人对他的号召阳奉阴违,一心向往城市的马路和皮鞋……只是他的大、姆妈、妈爹都在五星区红旗11队,他们老的已经很老、不老的也快老了,他虽然只有一条腿,可他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小美在读书,三美要嫁人……往实惠里讲,他今后每年挣个一万两万不成问题,一万块相当于一个区干部两年的薪资,即使读了大学,收入还不一定能够达到一个区干部的薪资水平……可是,秋收又有什么错?她才25岁,碰上了恢复“高考”,这是她改变命运的最大机会!她不过是向往城市的马路、楼房、公车、皮鞋、办公室、电灯、电话、礼拜天和节假日,这有什么错?何况她是希望在城里跟你周大顺手拉着手呢!……

两天后,顺哥大清早提着两瓶白酒去秋收家。秋收家在光明大队3小队,顺哥夜里送秋收回家到过台坡下。现在是白天,他得辨认门户,也不晓得秋收的父母对他是什么看法,心里不免忐忑。顺哥在湾子前歪歪停停,上了一户台坡,走到大门口问:这是叶秋收家吗?堂屋里果然回应一声是啊,一个精干的小老头一步一歪地跛出来,从五官上能辨出秋收的轮廓。顺哥就招呼:您郎是叶叔吧,我是红旗大队的周大顺,秋收的……同学。叶叔是热情厚道人,连忙应和晓得晓得,一面邀顺哥进屋。顺哥把两瓶白酒放到堂屋的方桌上,跟叶叔跛腿对跛腿地坐下,色色地看着叶叔。但是,叶叔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单是夸赞顺哥,说秋收回家经常讲到他,讲他的π诗,讲他带秋收去韶山,讲他如何做了裁缝并且自学成才……又说:我们都支持秋收和春梅帮你揽活呢,你还给她提了那么多跑腿费,反倒是我们应当感谢你。顺哥听得心头一阵接一阵地冰凉:原来秋收在家里还只是唱了“过门”!他一时慌乱,只问:秋收她人呢?叶叔说:秋收已经辞掉卫生院的工作,去五星中学参加高考补习了。顺哥便含糊地告辞,一手扯起左腿,赶快逃离叶家。

顺哥不知往哪儿去,却莫名地走到了五星中学附近。一条笔直的土沙路正对着校门,顺哥远远地在路边停下。他的身旁是一棵上了年纪的歪脖子柳树。11年前,他离开这所学校,在这儿跟秋收和叶春梅她们分手,那时这棵树还没有显出如此歪斜的症状。校门口有学生出来,在顺哥眼里,都是一些跟他当年一样的小孩子。他敛了目光,歪着身子去抠柳树的枯皮。忽然,他感到有人站在近处,掉头去看,是一个女生,酷似11年前的秋收,让他差一点就要叫唤出来。那女生看着他,大方地问:你是来找我姐的吧?他吃了一惊,问:你是谁?女生说:我叫叶秋芳,是叶秋收的妹妹。他判定秋收一定跟妹妹描述过他,他相信自己除了腿跛,也算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但是他说:我路过这儿,随便站站咧。叶秋芳就跟他挥手再见。

正是顺哥心情最为烦乱的时候,半文回来了。听到南拖宅门外的一声叫唤,顺哥丢下缝纫机转身去迎,半文抓住他的双手大幅摇摆,让他喜不自禁。半文去县城吃了几年饭,而今变得肤润、牙白、五官清晰,更加俊朗;身材也蹿高了一截,跟右腿身高一米八的顺哥都平视了;尤其是气象不俗,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激昂与豁达的劲头。顺哥不会让自己的心情传染半文,抽出一只手扶着半文,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跟半文一起呵呵地笑。半文报告:顺哥,我考取大学了!顺哥越发兴奋,忙问:哪儿的大学?半文说:江城H大学。顺哥哦了一声,告诉他小美也考上了大学。半文为小美高兴,问小美人呢?顺哥说,她考的是上海的大学,路远,已经走了好几天。半文为未能见到小美表示遗憾,顺哥就把F大学、经济系、78级等信息转达给半文。半文说:好啊,说不定我会给小美写信的。顺哥摇头:不,不是说不定,是一定得抽空给她写信,她小,你是大哥,多多引导她。一面就起身走到门口,大声喊:妈爹,半文来了,加两样菜!

中午,顺哥和半文喝过一些酒,两人面色泛红,微醺地出门去。上了西流河堤,顺哥向南而立,眺望平原的湾子和田野。半文随顺哥一起望去,心中忽然萌动依恋的亲切。突然,顺哥转过头来问:哎,你说我可不可以考大学?半文愣了一下,恍然道:对呀,你完全有能力考大学嘛!但顺哥倏忽一笑,迟迟地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呢。半文连忙说:我看过报上的消息,你这样的情况,有些大学和专业是可以录取的。顺哥便说:我的意思是为了什么去考大学?半文以为顺哥迂腐,反问:你不是有过当华罗庚的理想吗?顺哥复又一笑:那些已经过去,我现在有了新的理想,正在实施咧。半文问:是做裁缝吗?又说:如果你喜欢,我也支持的。顺哥沉默一会儿,告诉半文,他要用裁缝这桩事做两项试验:一是做裁缝的跛子究竟能不能得到他喜欢的女人?二是社会主义到底有没有机会让跛子的裁缝业务做大?半文还是一个单纯青年,脑子里只有四季枯荣,感受不到顺哥这两项试验的分量,单是诧异地看着顺哥。顺哥便爽朗一笑,说我们去河边坐坐吧。

8月的小河退了潮,细水歇在两岸的树荫下。河水清嫩,水面平静;近岸冒起一串小小的水泡,一寸一寸地离开一株蹿出水面的青草,让河水见出流淌。顺哥和半文坐在岸边的草坡上,静静地看那串水泡移走。后来,顺哥向河里掷去一块土圪瘩,河心咕咚一声,漾出一圈圈扩散的水纹。顺哥自言自语地提出一些问题:为什么搞副业弄杂活就是资本主义?为什么资本主义是个坏东西可人人都想搞资本主义?为什么一个跛子反倒比所有全乎人过得滋润?为什么我过得滋润不但自己不能公开滋润,而且别人除了同情实际上瞧不起我?为什么天下人都被牵着拽着吓唬着向一个方向跑,偏偏跑得理直气壮汗流浃背?……难道照顾了人欲天下就会大乱?可压制人欲人人都不快活,是不是这样的天下本身就是大乱子?……顺哥的语气是平和的,所提问题也不需要给予回答。半文听着,莫名地感到被一股强烈的思潮震荡,又觉得顺哥心里一定有很多的苦闷,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顺哥说完了,捡起两块土圪瘩,分一块给半文,自己先掷出,半文跟着掷了出去,河面上咚、咚两声,一朵水花套上另一朵水花。

回去时,顺哥抬手搭着半文的肩,让他带上堤坡。半坡上,顺哥冷不丁地问:这条河为什么向西流呢?半文不由一诧:是啊,我们一直住在西流河边,怎么从来没意识到这个问题?顺哥就笑:这条河就是我呢。半文也笑了,问什么意思?顺哥说:全国人民都向东流,只有我一人跟你们反着,不就是西流河吗?

上了堤,半文唤一声顺哥,看着他问:你最近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顺哥笑着连连摆手:有事有事。

半文走的那天,顺哥执意送他去五星区街上搭车。红客车启动,半文探出车窗,向顺哥摇手,催他快些回去;顺哥站在原地招手,一直等到看不见那片红影子。车站空荡了,顺哥仍不肯离去,他在想着:明年秋收走的时候,能来送她吗?

5

南拖宅的缝纫机照例嗒嗒嗒地运转,却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像一头野兽无拘地奔跑和呼啸。家里没人晓得顺哥出了事,只有妈爹察觉到秋收多日没来,而且顺哥看看消瘦。妈爹问过顺哥,顺哥谎称秋收最近身体不好。但妈爹也只察觉了一半,另一半恰恰是秋收每天仍然在“来”——那些拿着布料结伴来、站在屋山头敲窗户的镇上人都说,是叶姑娘介绍的呢!顺哥便难过地摇头,倒是为秋收的备考着急,心里嘀咕:考就考呗,心无二用!

不久,叶春梅也一连几天不来了。三美出工回来告诉顺哥,听说春梅姐跟邻湾的一个大姑娘打架受了伤。顺哥想起叶春梅在卫生院墙外的河边跟秋收谈过的那些话,有些明白,就去街上买了两瓶水果罐头,匆匆向红旗三队歪去。到了叶春梅家,叶春梅的婆婆朝房门口挑嘴,顺哥进到房里。叶春梅头上缠着白纱布,斜躺在大木床上;她的男人大队民兵连长别必才蔫坐在床边,黑圆黑圆的,一副认罪态度良好的样子。叶春梅见到顺哥眼睛一亮,说我就知道老同学会来的。别连长跟顺哥点头,出门去倒水。顺哥这时便问:赢了还是输了?叶春梅笑着使眼色,小声说:赢了!又敲敲额头:假的,只有一点抓印呢。顺哥也笑,向门外指了指。叶春梅说:这回写了悔过书,应该是诚恳的。别连长端着一杯水进来,递给顺哥,顺哥接过杯子,笑说:别连长,是谁敢欺负您郎的夫人?要是您郎不便出面,我可以替您郎走一趟的——您郎不要小看我,三个小伙子不拿枪,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别连长稀开田字脸来笑笑,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从叶春梅家回来的路上,顺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后秋收上了大学,就剩叶春梅一根揽活的独苗,万一哪天叶春梅真有个灾病,业务怎么接上?

1979年的春节过完了,秋收还没有到顺哥家来,家里人谁都不敢提及“秋收”二字。不久,顺哥收到半文的来信,谈到省会江城的小商品市场,说他亲自考察过,的确如报上所讲的“对外开放看深圳,对内搞活看江正街”——外面的市场真大,望顺哥速往江城看看!顺哥去了一趟回来,在堂屋里召开家庭会议宣布:他将去江城江正街开店,两台缝纫机他带去一台,留一台在家里。家里暂时不对外接活,三美称病不再出工,专门在家按统一的规格、型号做胸罩,做好了,分类打包,写上型号和数量,等他回家来取。一家人望着顺哥,听他交代,觉得他是要上山打游击。妈爹坐在磨架上,呃呃地哭起来。

第二天,大和三美送顺哥去车站,顺哥不要他们陪着等车,催他们赶快去供销社买布料。车还没有来,顺哥向五星中学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