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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批评的文学方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新颖  2016年11月07日15:07

《天香》里的“莲”

——王安忆小说的起与收,时间和历史

王安忆写小说,还抱持着一种朴素的责任感:来龙去脉,不能马虎,不能讨巧省力,必得有可靠的起点,有环环相扣、经得起推敲的过程,有让人信得过的结局。自从现代主义文学兴起之后,这样本分的态度和老实的写法,就常常不免被视为不合时宜了。

《天香》〔注: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本文引用依据此版本,在文中标出页码。〕的叙述,也是如此。

先从起点说起。现代小说的叙述起点,常常是突然放在你面前的,为什么会有这个起点,往往略而不谈,也常常无从追问。像宇宙大爆炸似的,一切从这里开始,那么这里就是起点。王安忆小说的起点,却通常并不是叙述最开始的那个点,而是在叙述中才慢慢形成那个起点。也就是说,起点也有个来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天香》的中心是“天香园绣”,要写“天香园绣”,先写“天香园”,写“天香园”如何从无到有,所以小说第一卷是“造园”。上一辈造园,下一辈长成,娶妻纳妾,女性闺阁伤心寂寞,以绣活遣怀寄情,才逐渐产生了“天香园绣”。“天香园绣”的起点是在闵女儿和小绸拿起绣针的时刻,但她们聚在绣阁、支起花绷、拿起绣针,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有了这个起点再往后,这一路漫长,从第一代小绸和闵女儿的开创之功,到第二代希昭的绣画新境,再到第三代蕙兰的外传流布,上出下潜,波折变化,是小说的主体,也就是那个一步一步往前推进的过程。

写到哪里为止呢?小说最后一段文字是:

康熙六年,绣幔中出品一幅绣字,《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其自蕙兰始,渐成规矩,每学成后,便绣数字,代代相接,终绣成全文;四百八十八字,字字如莲,莲开遍地。(第407页)

这好像只是以交代收尾,其实却不能看成只是交代。“字字如莲”是一层意象,“莲开遍地”是更上一层的意象,八个字,两层意象,两重境界。全书的力量最终汇聚于此,集中迸发出“莲开遍地”的光辉:深蕴,阔大,落实,而生机盎然。

以此收尾,既是收,也是放,收得住,又放得开,而境界全出。但其来路,也即历史,却也是从无到有,一步一步走来,步步有落脚处,步步有向上心,见出有情生命的庄严。

从最后的“莲”往回追溯,我们来看看“莲”这个词是怎么一步一步演化的,怎么从物象变成意象,又怎么从普通的意象变成托境界而出的中心意象。小说很多地方写“莲”,王安忆下笔之时,未必前思后想,有意处处照应,倘若那样,也就刻板了;但也绝不是信笔涂鸦,写于当写之处,至于此处和彼处的关系,即使不做设计,也会自然生成。作者也许无意,读者却不妨有心。

小说开篇写“造园”,园成之时,已过栽莲季节,年轻的柯海荒唐使性,从四方车载人拉,造出“一夜莲花”的奇闻。这样的莲花,不过就是莲花而已;柯海的父亲夜宴宾客,先自制蜡烛,烛内嵌入花蕊,放置在荷花芯子里,点亮莲池内一朵朵荷花,立时香云缭绕,是为“香云海”。“香云海”似乎比“一夜莲花”上品,但其实还是柯海妻子小绸说得透彻,不过是靠银子堆砌。如果联系到上面说的起点问题,这里的叙述就还在“天香园绣”的起点之前,起点之前有“莲”,但这个词也就是一个普通意义上指物的词。

待到起点,“莲”再次出现,此时,叙述的笔调就不一样了。闵女儿嫁给柯海为妾,新来乍到,敛声息气,一个人孤单的时候多,就拿出娘家带来的绣花的家什:挑出一张睡莲图,覆上绫子,用炭笔描下来花瓣叶条,再针绣。娘家是苏州世代织工,绣活自小就会,但此时此刻,情境与在娘家做女儿时当然大大不同:

这一幅睡莲图是漫天地撒开,闵女儿好像看见了自家庭院里那几口大缸里的花,停在水面……那浮莲的淡香便渗透盈满。身上,发上,拈针的手指尖上都是,人就像花心中的一株蕊。渐渐地,缸里的睡莲移到了面前的绫上,没有颜色,只有炭笔的黑和绫面的白,很像睡莲在月色中的影。……好了,睡莲的影铺满白绫,从花样上揭起,双手张开,对光看,不是影,是花魂。简直要对闵女儿说话了,说的是花语,惟女儿家才懂,就像闺阁里的私心话。(第61页)

睡莲图,娘家庭院大缸里的浮莲,描在白绫上的莲图,还有即将用针绣出的浅粉的红的莲花;现实,回忆,花影,花魂,花语,寂寞女儿心。“莲”在这里,在“天香园绣”的起点上,交织了如此重重叠叠的内容。此时的“莲”,不再是一个单纯指物的词,它变成了一个意象,而这个意象的内涵也绝不是单一的。

略去中间多处写莲的地方不述,小说末卷,蕙兰丧夫之后,绣素不绣艳,于是绣字,绣的是《昼锦堂记》。《昼锦堂记》是欧阳修的名文,书法名家笔墨相就,代不乏人,董其昌行书是其中之一。开“天香园绣”绣画新境的婶婶希昭,曾得董其昌的指点,临过董其昌行书。蕙兰绣希昭所临的字,“那数百个字,每一字有多少笔,每一笔又需多少针,每一针在其中只可说是沧海一粟。蕙兰却觉着一股喜悦,好像无尽的岁月都变成有形,可一日一日收进怀中,于是,满心踏实”。(第327页)

后来蕙兰设帐授徒,跟她学的两个女孩子看绣字,“只当这是草叶花瓣,丝练璎珞,或是灯影烛光,勿管字不字的,又勿管写的是什么,只觉得出神入化!”(397页)一派天真率性,却无意中得了书画相通的体会。成品后“字字如莲”,自不是凭空说起。而说的是“如莲”,即是以意生象,以象达意,而不必真有莲了。

但我还要说,紧接着的“莲开遍地”的“莲”是更上一层的意象和境界,“字字如莲”还有“字”和“莲”的对应,“莲开遍地”的“莲”却是有这个对应而又大大超出了这个对应,升华幻化,充盈弥散,而又凝聚结晶一般的实实在在。三十多万字的行文连绵逶迤,至此而止,告成大功。

所以,如《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这样的绣品,是时日所积、人文所化、有情所寄等等综合多种因素逐渐形成,这当中包含了多少内容,需要文学想象去发现,去阐明,去体会于心、形之于文。

我因好奇,对照了用作《天香》封面背景图的顾绣董书昼锦堂记和董其昌的行书,感觉还是不一样。这就对了,绣品里面有董其昌,更必然有希昭,有蕙兰,有代代相接的慧心巧手,有绣品自身的意趣和格调,此物既出,已然自成。

从起点之前的“一夜莲花”,到起点上的睡莲意象,再到收尾处的“字字如莲,莲开遍地”,“天香园绣”的历史脉络的节点标记清晰。当然,从偌大的作品中只取一“莲”的演化来立说,一定没有述及其丰富的、具体的内容;但就是这小小的线索,也隐含了重要的历史感受和观念,那就是,人的劳动和创造、情感和智慧所结晶的各种形式的文化——包括以物质形式体现的文化,才是与世长存的,才是历史中价值不灭的。现实里的莲花时有残败,天香园的莲池也早已费毁,连天香园也没有了,连明朝也灭亡了,可是“如莲”的绣品仍在,而且“莲开遍地”。“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以文字、以工艺、以器物保留下来的东西,成为“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感情,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注: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年1月24日),《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11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我曾经写《一物之通,生机处处》〔注:张新颖:《一物之通,生机处处》,《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4期。〕讨论“天香园绣”的通性格人心、关时运气数、法天地造化,由此而论《天香》的几个层次,谈的是小说的空间气象;但小说也是时间的艺术,《天香》写的又是一种女性绣品的历史,时间脉络自然是重要的事情。时间脉络在空间气象中逐步推移,由头到尾,起承转合,叙述才完整起来。借“莲”说事,说的就是《天香》的时间脉络,以及小说的叙述在这时间的推移和变化中完成了什么。

回头再说小说的起点和收尾。前面说王安忆小说的起点是慢慢形成的,是有来路的,那么,就还可以再往前追溯:小说从“造园”写起,那么为什么在这个时代兴起了造园的风气?这种能量是从哪里、怎么积聚起来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能量?如此等等,不同的人会问出不同的问题吧,不同的问题也能把往前追溯的距离带到不同远近的地方。这就是有来路的起点的好处。前面还说小说的收尾,既是收,也是放,收得住,又放得开,也就是说,没有收死。那么这个结尾,在读者那里,也就还可以再往后延展。小说本身的叙述,有头有尾,已经完整;但完整并不是封闭的意思,它的时间脉络,既向前,也向后开放。“天香园绣”的历史,在历史长河中有它的前因后果;造就“天香园绣”的能量,在历史能量的流转中也有它的前接后续。这不是孤立的历史,不是只封闭在一段时空里的能量。《天香》以一物之兴切入上海早期的一段历史,倘若把这段历史和这种能量,放在上海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中来感受和观察,可能会更明白小说这样的起点和收尾所暗含的开阔眼光。

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