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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屿千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明前雨后  2016年09月13日10:11

第二章:榴莲

潜店中大多是没有预约的散客,时而忙碌些,时而闲散些。遇到客人多的时候,便要全员出动,陈家骏还要操持店内各类补给,常常开着皮卡,往返于市镇和潜店之间。叶霏留下来独自看店,也帮忙接待来咨询的客人,不过陈家骏再三叮嘱,不懂的事情不能乱说。她言辞谨慎,但凡没有十足把握,便会坦白地告诉顾客:“这个我不清楚,等教练回来帮你解答。”

叶霏已经将潜店内外整理得井井有条,每天正常打扫,手头工作也不算多,所以她偶尔帮万蓬拎气瓶,或者帮汶卡推船。在沙滩和潜店之间奔走,切换穿鞋与赤脚模式实在太过于烦琐,她便学其他员工,赤脚走来走去。水底偶尔有石子和碎珊瑚,不小心踩到,痛得龇牙咧嘴。万蓬笑道:“你没有当地脚(local feet),就不要模仿当地人。”

“你们不也是一点点练出来的?”叶霏弯了弯手臂,露出微微突起的二头肌,“看,我比刚来的时候厉害多了!已经能单手拎起气瓶啦。”陈家骏从他们身边走过,颇不屑地扫了叶霏一眼,似乎很看不起她那微不足道的肌肉,但也没说“没让你碰不许碰”之类的话。

她在店里忙前忙后,顾客早将她看作正式工作人员。有人第一天来店里潜水,返回后拆卸了装备,喊住叶霏,问她在哪里清洗。

叶霏指了方向,一瞥之下,发现顾客没有盖好防尘帽,这正是前几天万蓬挨骂的原因。她忍不住提醒:“那个,小心不要进水,你的……”还不待说完,就听到陈家骏冷冷的声音:“不要好为人师,那不是你的职责。”

“我是在帮你避免损失。”叶霏撇了撇嘴,“好心没好报,不管就不管!”

陈家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二人正在对峙,只听“扑通”一声,那位顾客已经将呼吸调节器扔到水桶里。叶霏连忙扑过去,将它捞上来。克洛伊说过,上面一个小金属头价值几百美金,虽然不是自己的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她现在是太懂得勤俭节约了。

爱蹙眉老板也走过来,接过调节器,眉头紧锁。类似事件时有发生,店里其他人倒不紧张,各忙各的。克洛伊送走学生后,从柜台后面捧出方方正正的饼干盒子,招呼大家到桌旁坐下:“K.C.会搞定的,他有装备维修的资质。”

陈家骏拉下脸来:“不许在我的店里吃东西!会招蚂蚁。”

“放心,我们会擦干净的。”

“我要修一级头,得用那张桌子!”他语气强硬,可惜毫无威慑力,叶霏欠了欠身,本想站起来,但看大家都充耳不闻,又坐回椅子上。就连刀疤也指着角落的小木桌说:“那边空着。”

陈家骏不再多说,悻悻地走到一旁,放下进了水的调节器,转到装备间拿了工具,出来时指指叶霏:“你,先别吃,过来帮忙。”

“现在是下午茶时间。”克洛伊按住叶霏的肩膀,嘻嘻笑道,“放心吃,这是我们用小费买的,老板管不着。”

刀疤依旧言简意赅:“Eat first.”

陈家骏不发一语,到后院拿了气瓶吹干调节器,又摊开一块干净的棉布,将它大卸八块。刀疤吃了两块饼干,也拿了自己的调节器,走过来在陈家骏身边坐下:“我也清理一下自己的。”

恰好他的两个学生过来,问道:“教练,我们现在可以做结业考试吗?”

陈家骏挥挥手:“你去忙,我帮你弄。”

克洛伊咯咯地笑着:“还有我的,也想保养一下,辛苦老板了。”

万蓬从装备间绕出来,举着两个调节器:“啊,这几天顾客投诉,说这两个也不大好用,你要不要检测一下……”

陈家骏瞪他:“都给我做,那还要你做什么?”

万蓬向旁边蹭了蹭,辩解道:“教练说反正都是考试,让我也去做两章练习题。”

叶霏吃完饼干,去水池边拿了抹布,打算把桌面的残渣擦净。一转身,正对上陈家骏的目光。他恶狠狠地瞪了叶霏一眼:“都是你的错!”

她哭笑不得:“我本来想提醒你好不好?”

克洛伊扯扯她的袖口:“这就对了,他需要一点教训。”

陈家骏咬牙切齿:“克洛伊你是我的员工吗?信不信我解雇你!”

“我们这样,老板不会生气吧?”叶霏附在克洛伊耳边,小声问。

“我早说过,老板只是在装酷。”克洛伊眨了眨眼,“岛上有时候也蛮无聊,我们需要一些娱乐,是吧。”

叶霏点头。果然,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克洛伊建议:“既然店里这么忙,有些事情可以交给霏来处理呀,让她来回答顾客的一些问题,帮忙登记,试装备,预留船位。”

“你们做主,还需要问我吗?”陈家骏举着八爪鱼一样的调节器,身边还盘着四五个,堆满了一张座椅,他咕哝了一句,“一个个都不当我是老板,现在我才是shop slave。”

克洛伊问叶霏:“白板上排船期的表格,你能看懂吗?”她详细解释,表格上是不同船只每个时段的目的地,单元格里写着当次搭载的人员,黑色是教练,蓝色是学生,绿色是持证潜水员,“每家店有自己的方式,但大同小异。”她又详细说明了一些顾客常问的问题,恰好万蓬做完了题目,跟在刀疤身后,从教室里出来,其他几位员工也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拿日常工作里遇到的各类问题考核叶霏。

员工A:“你们的船上有洗手间吗?”

叶霏:“没有。”

“那我怎么方便?你们可以在无人海滩停一下吗?”

“呃,我得问问老板……”

员工B:“在Shark Point能看到鲨鱼吗?”

叶霏:“这个不敢保证。”

“那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如果看不到会退款吗?”

“呃,我得问问老板……”

员工C:“这套装备太久了,给我换一套新的。”

叶霏:“好,号码合适的都在这儿,您挑一套吧。”

“啊,没有我喜欢的颜色。那套呢?那套不错。”

“哦,那是教练的。”

“我可以借用一下吗?我真的不喜欢自己这套。”

“呃,不好意思,我得问问老板……”

老板一直埋头清理呼吸调节器,置若罔闻。

克洛伊笑道:“不要听他们的,大部分顾客是很通情达理的。我觉得你没什么问题。”

刀疤也点头:“嗯,可以。”

大家一起看向陈家骏,他过了好久才抬起头:“看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听,你们就已经拍板了。我就是个shop slave。”

天色将晚,天边布满金红的云霞,随着夕阳缓缓沉入海中,天空又渐渐褪成清浅的玫瑰红,一排椰树的剪影装饰了漫长的海岸线。众人结束一天的工作,纷纷去吃饭,门廊里亮起两盏青白色的吸顶灯,陈家骏还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地修着装备。

“我要去吃米粉,要不要带一碗给你,加鸡脚还是叉烧?”叶霏在他旁边坐下,“总比方便面好吃得多。”

“你有钱吗?”陈家骏上下打量她。

“吃顿米粉还够。”叶霏将两枚硬币拍在桌上,“我也没打算请你,各付各的。”

他哼了一声:“小气。”

“拜你所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拿起桌上的牙刷,“这个做什么用,需要我帮忙吗?”

他指指面前的零件:“这些,仔细刷刷。不许丢,丢一个整套就不能用了。到时候都记在你账上。”

叶霏笑出声来:“色厉内荏。你也就对我厉害。”

“对你已经很客气了!”

“好好,我知道。”叶霏拿起牙刷,仔细地刷着放在小碗中的配件,“我什么都不懂,你还肯让我来店里工作。”

“哼,怕你在酒吧,喝光我的酒,横尸街头。”

“喂,没那么可怕吧。”

“你当这是天堂?打听一下,Full moon party有多少人下落不明?”陈家骏瞥她,“如果你是我妹妹,看我不把你锁起来。”

“当你的妹妹还真是没有人身自由呢……”叶霏撇撇嘴,“幸好我不是。”

“嗯,幸好你不是。”陈家骏挥挥手,“吃你的米粉去,别来烦我。”

叶霏起身:“不给你添乱,那我走了。”

他又喊住她:“如果平时真的有顾客来,问你下午那些刁钻问题,直接让他们去别家潜店。”

他不是说没听?叶霏惊诧道:“老板,我以为我这么得罪顾客,你会让我滚蛋。”

“顾客不都是上帝。遇到挑刺的,我会尽力维护员工。”

叶霏回过神来,欣喜地问:“员工?你认为我合格了?”

“你自己认为呢?”

“还有差距,得更努力。”她努力做出谦虚的样子。

他点点头:“还算有自知之明。”

叶霏工作尽心尽力,每天来得最早;如果不是遇到总爱夜守空店的老板,定然也是走得最晚。谁让她身无分文(穷得只剩两百美元,但所有权已经不属于她了),别说去泡吧,几次路过水果摊,看到芒果山竹也只能咽咽口水。某天郑运昌路过潜店,看到奔忙的叶霏,赞赏道:“阿霏蛮聪明勤快,才来几天,已经做得有模有样。”

陈家骏答道:“哪里哪里,还需要调教。”

叶霏瞪他,你倒谦虚起来了。

郑运昌感叹:“我后悔了,能把她还给酒吧吗?”

陈家骏摇头:“放虎归山。”

“要不我晚上去酒吧帮忙?也能多赚一些吧。”叶霏试探着看向陈家骏,“那边也会很忙。”

“你有时间?”他斜眼过来,“不如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她奇道:“如果你觉得潜店的事情更有意义,为什么还要出资开酒吧?就是为了赚钱?”

郑运昌笑道:“因为他喝太多,就要喝不起了,不如自己开一个。”

叶霏揶揄他:“打败你的是空虚,还有酒精。”

陈家骏板脸:“你胆子大了?得寸进尺。”

郑运昌打圆场:“走走,一起去Monkey Bar,今天我来埋单。”

叶霏有些心动,但又有些心虚,回头探询地看着陈家骏。他挑了挑眉,她便退回来,又坐在桌旁:“谢谢,我还是……不去了。”

郑运昌笑着摇头:“你看你,把小姑娘吓成这样。你是她老板,又不是她老爸。”

叶霏并不害怕陈家骏,店中众人在大事上对他言听计从,平时也没少和他打趣。如果说相识之初,他的态度强硬蛮横,令人望而生畏,那么现在的他出言恫吓,对她已经没有什么约束力。叶霏对他的恐惧感和敌意已然消退,之所以不去Monkey Bar,并不是怕他横加阻拦。而是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那么馋酒了,也不需要刻意找人聊天,才能填补心中巨大的空洞。相比较而言,店里有关海洋的纪录片和各类潜水杂志更吸引人一些。那是一个奇妙而瑰丽的新世界,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无休无止的伤痛。

她在潜店忙忙碌碌,应对顾客的各种问题,每天收获赞扬与微笑,时常会忘记自己来到岛上的目的。那个写着必做事项的小本子,不知被塞在背包的哪个角落里,已经好多天不曾翻看。

这个季节本来是当地的旱季,但连续两天夜里下了瓢泼大雨。靠近陆地的一些潜点受到些许影响,能见度略有下降。潜店便安排顾客前往离岸较远的潜点,快艇单程要开上将近一个小时。这一日陈家骏去镇上买快艇用的燃油,回来后一个人从车上卸下七八只大油桶,也不用叶霏帮忙。她买来海鲜炒饭,陈家骏大口吃完,转到后面的淋浴间冲了凉。

叶霏细嚼慢咽,整理了两个人的餐具,端去Joy’s。茵达说过,Joy’s也有一次性塑料餐盒,不过陈家骏不喜欢用,以前潜店忙起来时就没有人手买午餐,要等餐厅过了就餐高峰再派人送过去。自从叶霏来帮忙,他的就餐时间才有了保障。

叶霏想说,我就是地主家的使唤丫头。这句话英文到底怎么说,她一时想不起,只能转述老板的原话,shop slave。好在Joy’s有口味一流的奶昔,和菜品一样,潜店员工都可以享受五折优惠。既然都是记账,虱子多了不愁咬,叶霏也不在乎每天多花几块钱,每天中午还了碗碟,就点上一杯奶昔,和餐厅的店员聊上十几分钟。

此时她走在路上,心中就在盘算,到底是要再喝一杯芒果奶昔,还是椰子、凤梨,或是百香果。这个抉择太过于艰难,她想得入神,差点和迎面而来的路人撞个满怀。

叶霏连忙闪开,发现眼前是颂西。若是以往,他早就远远地大喊叶霏的名字,笑着和她打招呼,但今天颂西看起来失魂落魄,险些撞到她,才闪了闪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嗓子眼里挤出一声“Hi”。其他的话也没多说,神色恹恹地走向Monkey Bar。

叶霏也没往心里去,只当他昨天喝醉了,宿醉未清,直到进了Joy’s,才发现气氛有些诡异,刚刚的低气压从海滩一直蔓延到餐厅里。茵达走过来和她打招呼,接过餐具;每日笑语盈盈的茉莉却沉闷地站在柜台里,拿着一沓点菜单,噼里啪啦地按着计算器。她耷着嘴角,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气恼,按键时很是用力,似乎要在桌面上戳出一个洞来。

叶霏想起颂西悻悻的表情,二者之间必有关联。她看向茉莉,嘴唇翕了翕,又觉得不应该太过于长舌,去询问他人的私事。茵达误解了她的意图,扯着她的衣襟,将她拽到一旁,低声说:“茉莉刚刚和颂西吵架了,最好先别和她说话。”

叶霏点头:“我路上看到颂西了。”

“他又惹祸了,前些日子茉莉去办签证,他居然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

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难道是自己?叶霏头皮一阵发麻,手足无措。她还没做好准备,变成别人口中的八卦谈资,一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什、什么女人?”

“瑞士还是瑞典来的,没听清……好像是在酒吧玩什么游戏,颂西亲了她。茉莉刚刚听朋友说的。”

叶霏长吁一口气,觉得额头上出了一层汗,她用手背擦了擦:“这种游戏,还是不玩的好。”

她沿着沙滩往回走,路过Monkey Bar时脚步加快,只觉得心有余悸。远远看到潜店的招牌,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刚迈上台阶,便看到陈家骏站在门廊外,抱着胳膊,神色严峻。叶霏有些心虚,垂下头,避开那两道锐利的目光,想要从他侧旁绕开。二人擦肩,对方竟然没有和她搭话。叶霏走了几步,觉得事有反常,不禁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陈家骏似乎感觉到她的迟疑,侧了侧身:“有事?”

“没事、没事。”她连连摆手,又试探地问,“那个……你也没什么事找我吧?”

“等一下再看。”陈家骏目不斜视。

这个回答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叶霏以为他也听说了什么,扭着手指,神情尴尬:“我都说了,那天我喝多了……”

陈家骏扫了叶霏一眼,一副“你在自言自语什么”的表情,又转过头去。叶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他并不是在盯着自己,而是望着远处的海平面。艳阳高照,微波荡漾的海面澄澈湛蓝,远处白云堆叠,低低地悬在水面上方,蓬松地隆起,仿佛触手可及。

“他们过一个小时应该返航。”陈家骏抬腕,看了一眼潜水表,“大概半个小时后会下雨。你去隔壁度假村前台,多借几条大毛巾,就说是我借的。”

叶霏抬头看了一眼灼人的烈日,将信将疑,还是应了一声,按他吩咐的去准备,抱了一摞干爽的浴巾回来。

电话响起,陈家骏接起来,说了两句,眉头紧锁:“刀疤的船有些故障,我去接他们。你尽快关好门窗。”

叶霏说:“两艘船都出海了,怎么接?要不要等汶卡回来?”

“来不及,我去租船。”他指了指左前方的海面,“风暴从那边来,应该已经到南岛了。”

叶霏伸长脖子,那个方向蓬松的云朵像白色的棉花糖,需要极力辨识,才能看到海平面上有一线浅灰色。她分不清那是一团乌云,还是小岛模糊的轮廓。被他一说,才觉得海风中似乎夹杂了一丝凉意。而陈家骏已经带着工具箱跑上沙滩,和一位当地船夫交谈了几句,两个人将泊靠在沙滩上的一艘小船推到水中。那艘小艇很是简陋,无遮无挡,发动机也不灵敏,需要大力抽动拉绳。叶霏想起什么,高喊了一句:“等我一分钟。”她前几日整理装备间时看到一件橡胶雨衣,连忙跑回潜店抓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沙滩上,歪歪斜斜跑向小艇。

陈家骏已经发动了马达,小艇漂出了十来米。叶霏举着雨衣走到齐腿深的水中,扔到小艇上:“带着这个,也许有用。”话刚说完,来了一阵浪,将她打湿大半,轻软的衬衫湿了个透,贴在身上。

“多事。”陈家骏撇了撇嘴,扫了叶霏一眼,“下次来店里工作,最好穿泳衣。”

她低头,透过湿透的白衬衫,文胸的轮廓和蕾丝纹路清晰可辨。叶霏脸红:“你看什么呢?变态!”

陈家骏嗤笑:“你有什么可看?”他发动马达,破浪而去。

好在她下身穿着牛仔短裤,虽然湿了个透,还不至于走光。叶霏捂着胸口跑回潜店,又羞又恼,也后悔今天没有穿一件裁剪简单、用料平滑的文胸。店里只剩她一个,又没有钥匙,跑回宿舍换衣服定然不现实。而且陈家骏言之凿凿,说暴风雨即将到来,还嘱咐她关门关窗。叶霏岂敢忤逆黑面老板。她加快动作,将露台桌子上的书本文具一一收好,又把顾客们挂在横杆上的衣物收进装备间,拉紧玻璃窗,划上插销,将几张塑料座椅摞在一起,搬进房间里。

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空中的云朵已经浓密起来,阳光在云层后时隐时现。刚刚海天相接处的一线浅灰正飞速放大,乌云翻滚而来。原本徐徐吹动的海风强劲起来,斜曳在沙滩边缘的椰子树被风摇动,阔大的叶子唰唰作响。风中凉意袭人,几乎浑身湿透的叶霏打了个冷战,连忙躲到玻璃门后。她看了一眼自己拿来的毛巾,本来拈起一条想围在身上,算了算出海的人数,又放了下来。

潜店室外的物品已经清洁一空,叶霏打开电视,找出一部介绍珊瑚海的纪录片来,泡了一杯热茶捧在手中,盘腿坐在地板上,静待大家归航。窗外飞沙走石,波浪翻涌,顷刻天昏地暗,大雨如注,水声密集,好似瀑布飞流直下。只听“咣当”一声,钉在平台旁边的一块木制展板居然被风吹落,恰好扣在台阶上方入口处。叶霏叹了口气,咬了咬牙,拉开店门冲了出去。

豆大的雨滴劈头打在脸上,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用手遮在眉骨上,眯着眼,侧身顶风蹭过去。那是块薄板,没有多少重量,但是想要扶起来也不容易,刚抬起一点,就被狂风压下。叶霏也不敢顺着风把它掀起来,唯恐飞过去砸到门窗,于是连拉带拖地拽到水池旁,将过道清理出来。

海面上一艘快艇疾驰而回,正是汶卡开走的那条。刚刚靠岸,船上众人陆续跳下,大呼小叫地跑向店里,几名工作人员将快艇拉到岸边。叶霏迎上去,发现船上没有潜水装备,搭载的人数却有平时的两倍之多。

她捧了毛巾,一一递给众人,问道:“大家挤在一艘船上回来了?”

有顾客答道:“是啊,我们的船坏了。老板让汶卡过去接应,人都搭这艘快艇回来了,装备转移到另一艘船上去。”

“那装备怎么办?”

“老板和船夫在看着,他说要修船。”

“这么大雨,还在修?”叶霏抬眼,望了一眼窗外泼墨一般的天色,雨水像是从空中倾倒而下。她默默按下了最后一条毛巾,走进陈家骏的办公室,搭在他的椅背上。

潜水员们擦干身体,喝着咖啡和热茶,也有了精神,大声说笑,谈论着今天水下所见。克洛伊翻出一件崭新的蓝色T恤,递给浑身湿透的叶霏。她展开一看,上面印着潜店的名字,正是员工人手一件的标配。

叶霏套上T恤,想到那天和陈家骏的对话,他说:“我会尽力维护员工。”眼看天都下漏了,这个人驾着没遮没挡的小船,不知漂荡在哪一片海域上。她忍不住问:“那艘船要多久才能修好?”

汶卡摇头:“说不好。”

刀疤道:“发动机该换了。”

“坏在哪儿了,离这儿远吗?”她又问。

“在第二个潜点回来的路上。”克洛伊答道,“远倒不算太远,就是附近没有小岛。刚刚风浪大,船在水上颠得厉害,大家又冷。K.C.和汶卡都赶过去了,他说让我们带顾客先回来,装备留下。”

叶霏想着波峰浪谷之间,一艘小艇和一艘失灵的快艇被抛来荡去,有些忧虑:“不会漂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吧。”

克洛伊说:“还好,附近有浮标球,系上了。”

刀疤起身:“要是修不好,我去接他们。”

过了几十分钟,风雨渐渐停息,又或者是积雨云赶往下一片海域,头顶上的乌云被扯了一个大口子,夕阳斜斜地照下来。远远有两艘船,一前一后缓缓驶入海湾,拖曳着金色的波纹,在海面上温柔地荡漾。

“是我们的船!”克洛伊站在平台上,仔细辨认,“没错,K.C.他们回来了!”

几位员工迎上去,看着快艇缓缓停靠在栈桥边。陈家骏站在小艇后方,操控着舵盘,他身上披着雨衣,逆风行驶时帽子被吹落,头发湿透,兀自滴着水,嘴唇有些发青。他大步跨到栈桥上,弯腰将缆绳系好。

克洛伊奔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老板,谢谢你刚才及时赶到,解救了大家!”

叶霏也赶过去,和众人一起从潜船上搬卸装备。陈家骏瞟了一眼,看到她穿着潜店的衣服,因为身体没有擦干,肩膀、前胸和后背都洇出了湿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