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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屿千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明前雨后  2016年09月13日10:11

“我想去浮潜,先去租面镜和脚蹼。”

“前面就有,喏!”颂西伸手一指,“租完了回来吃早餐哦!”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叶霏沿着海滩走了一二百米,左手边有一家规模颇大的潜水店。门外是木板平台,下方有两个水泥砌成的长方水池,旁边是一排晾衣架。她走上台阶,一层的回廊下摆着几张木桌,旁边挂着吊床,透过半开的门,能看见内间摆放整齐的潜水装备。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着叶霏,握着长柄扫帚,正在清理平台上的浮沙和落叶。她走上前去,用英语客气地问道:“请问,我可以租一套浮潜装备吗?”

男子回过身,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叶霏的人字拖上。他浓眉微蹙,开口道:“Shoes off(脱鞋)。”一张看似华人的面孔,吐出冷冰冰的两个英文单词。

叶霏低头,看到男子赤着脚,台阶上摆着用来涮脚的塑料水盆,旁边钉了一块牌子,写着,请脱鞋。而自己刚刚没注意,穿着人字拖踩了上来,在他清理过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白沙的纹路。

“对不起。”她退回去,将人字拖放好,又问了一遍,“这里可以租面镜和脚蹼吗?”

他又缓缓吐出两个词:“Diving only(只供潜水)。”

对方身形挺拔,面容英气俊朗,不过神色冷漠倨傲,有一种强烈的威压感,站在叶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叶霏没来由地发憷,硬着头皮问道:“那么哪里可以租到呢?”

他依旧言简意赅:“Don’t know(不知道)。”

叶霏到达海岛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但面前这位,脸上挂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还掺杂了一丝戏谑,嘴角的弧度似曾相识。

叶霏不再多问,转身离开,沿路问了几家组织浮潜跳岛游的商户,但是当日的船都已经出海,带走大部分装备。叶霏无奈,又兜回猴子酒吧来。颂西听说了她的遭遇,倒是热心,说:“还是我来解救你吧!”他回身从内间拿了蛙蹼和面镜,叶霏试了一下,大小刚刚好。她有些惊讶,问道:“你的鞋号竟然和我一样?”

“怎么可能?看!”颂西抬起腿,抖了抖脚,“那双是我女朋友的。不过她最近不在岛上,你先用。”

“你……女朋友?”叶霏想起昨夜的情形,撇了撇嘴,不知脸上是否带了嫌恶的神色。

颂西点头,神情颇无辜,似乎在说,你又没有问。

叶霏拿着蛙蹼,心中别扭,还给他也不是,索性不再说话。颂西不以为意,详细指点适合浮潜的地点。在地图上看,还有将近十公里,叶霏将护照押在前台,租了一辆摩托车。

出发前颂西再三叮嘱:“浮潜比水肺潜水要危险,尤其你们中国人,好多不会游泳。第一次去,千万不要到深水区,先在齐胸深的地方练习一下比较好。”

“我游得非常好。”叶霏应了一句,背上装备,架好墨镜,沿着公路迤逦向南。

叶霏没有说大话。她上小学时在业余体校学了两年游泳,虽然后来没有走竞赛之路,但幼时的规范训练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许鹏程也是因此而迷恋她。他几次说起,那天在学校的室外游泳池,看见四肢修长的姑娘站在跳台上,轻盈地跃入碧波之中,只溅起些许水花,然后池面归于平静。过了数秒,她从距离入水点很远的地方露出头来,轻巧地划动手臂。

阳光在池边繁茂的树木后穿行,在水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漂浮其间,像是优雅神秘的水中精灵。那一刻世界都宁静了,只有她激起水花的淙淙声。

那时候他迷恋她,她同样痴迷着他。他们爱慕彼此的容貌、身体和灵魂。在分别时,两人在机场紧紧拥抱,许鹏程说,再过两年,如果叶霏拿不到美国的奖学金,他们就结婚。虽然陪读的生活会辛苦一些,但总好过长久分离。

到如今,他宠溺的目光、温柔的话语、用尽力气的拥抱,似乎都还真切地环绕着她,却不知从何时起,早已经交托给别人。叶霏用不惯呼吸管,于是屏气潜入水中,被宽广的海洋拥抱,闭上双眼,随着温暖的波浪摇曳荡漾。直到胸闷气短,才冲出水面,仰天漂浮着。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翻转身体,斜前方数米深的珊瑚间,一只海龟悠然游过。叶霏屏住呼吸,钻入水中,纵身追了过去。海龟不疾不徐地划着水,游向更深处。耳朵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她强忍着,又弓身向深处窜了一下,只觉得耳膜一阵尖锐的刺痛,扯得半边面颊紧绷发胀。她不敢再追,摆动身体,飞快地游向水面,划着水回到沙滩上,耳朵依旧针刺一般,一跳一跳地疼。

叶霏拿起搭在树枝上的浴巾,胡乱抹了一把脸。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树上的背包,不禁大惊失色。背包所有的拉链都已被拉开,墨镜和房间钥匙掉在沙地上。叶霏顾不得擦干身体,冲上前去仔细检查,后背一阵阵发凉——不见了两样东西,她的钱包,以及摩托车的钥匙。

这是岛屿南部一处僻静的海滩,基本没有什么游客。叶霏懊丧地坐在枯木桩上,低下头,发现人字拖只剩了一只。她此时反而哭不出来,自嘲地笑笑,心想:叫你那么文艺,跑到海边来自怨自艾,搞什么旧情告别仪式。现在好,如何在岛上生存下去都是大问题。

人到了困窘的境遇中,伤春悲秋的情绪却消散了,毕竟,解决温饱才是头等要事。

这么想着,叶霏心里反而踏实下来。她套好衣服,索性也不穿鞋,把仅剩的一只人字拖和脚蹼一起提在手中,踩着公路边的沙土路,顶着炽烈的热带阳光缓缓走回去。即便她尽量避开灼热的柏油路,脚底还是一阵阵发烫,整个人像在铁板上被炙烤一样。走了三四百米,她眼前一亮,看见另一只人字拖正孤零零地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叶霏顾不得脚底板被烫熟,连蹦带跳地穿过柏油路,拾起人字拖,如获至宝。

她穿上鞋子,回到大路上,挺胸昂头,阔步向前,似乎连阳光都没有那么毒辣了。这么多天来,叶霏第一次感到轻松畅快,竟然只为了一只失而复得的拖鞋。

叶霏丢了摩托车,银行卡也随钱包一同丢失了,好在还有两张美元大钞放在房间里。她在无遮无挡的公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脚背被人字拖的细带磨破了皮,才在路边拦了一辆三轮摩托车。

当她再出现在猴子酒吧时,蓬头垢面,脚步蹒跚,看起来很是狼狈。颂西迎上来:“你没事吧?怎么看起来精疲力竭的。”叶霏摆手:“别提了……我得见你们老板,还得去趟警察局。”

下午有几班轮渡从岛上发往大陆,摩托车早已不知所终。警察漫不经心地询问了几句,知道她没有遗失护照,简单地写了一个笔录,让叶霏签字了事。临出门时她问了一件最关心的事儿,丢的这辆小轻骑价值多少。

警察耸耸肩:“如果是新车,几百到一千美金都有可能。”

叶霏捏了捏口袋中仅存的两张绿票子,心想,这明摆着是赔不起,是不是得动用美色收买颂西,让他帮忙把护照偷出来,然后自己趁着夜色掩护离开海岛?

回到酒吧,她还在神游天外,颂西向她招手:“来这边,郑先生过来啦。”

郑先生是当地的华裔,中文名字叫郑运昌,四十来岁,看起来十分和善。除了Monkey Bar,他还在岛上开了一家餐厅和一个小小的旅行社。他说摩托车有保险,可以赔付一部分,再算上折旧,报给叶霏的赔金是两百美元。

“我就剩两百美金了。”叶霏如实交代,“而且银行卡丢了,机票是两周以后的,不能改签……”

“这钱你先留着。”郑运昌将美金推回给她,“可以让家人或者朋友从国内给你汇款,两三天就能到,虽然手续费高些……”

叶霏犹豫:“还得让他们担心。”

郑运昌笑:“如果不介意住宿条件简陋,你可以来我店里帮忙。包食宿,还有工钱。”

颂西随叶霏回旅馆拿上行李,带她去员工宿舍。他路上一直在乐:“问你你不说,现在我知道你住哪儿了。”

叶霏狠狠瞪他:“不要油嘴滑舌,我没那个心情。”

距离酒吧不远是一排二层的简易木板房,员工们两人共住一间。宿舍里没有床,左右地板上各铺着一张软垫;也没有空调,墙上一架老式风扇,摇起头来吱嘎作响。房间里潮湿闷热,弥漫着木头发霉的气息,叶霏总觉得墙角会长出一株蘑菇来。

和她同住的茵达在餐厅里工作,她身材瘦小,长了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叶霏大概讲述了白天的遭遇,她不住点头,露出同情的神色。

郑老板交代给叶霏的工作并不繁重,每天早晨和中午在渡轮抵达码头时,带着一沓传单分发给刚刚下船的游客;夜里去酒吧打扫卫生,如果旅行社来了中国游客,帮忙去招揽一下生意。

白天仍然有大块属于自己的时间。

在颂西的指点下,叶霏找到一片步行二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的隐蔽海滩。每天退潮时,峭然耸立的石灰岩山壁下会露出一条狭窄的白沙滩,需要从路边攀缘而下七八米。崖壁旁的热带植物蓬勃茂盛,巨大的叶子翠色欲滴。面前的大海是深浅相间的蓝,阳光射下去,如同通透明净的琉璃。

当叶霏置身于澄澈的海水中时,总会想起安徒生写下的《海的女儿》。“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他举行婚礼后的头一个早晨就会带给她灭亡,使她变成海上的泡沫。”

叶霏想,自己固执地来到岛上,已经算是冥顽不灵。这场失窃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才是对心灵的救赎。否则她或许会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变成海上的泡沫。

郑运昌很信任叶霏,知道她正在读研究生,便让她负责酒吧收款记账,颂西则专心调酒。叶霏知恩图报,时刻盯牢存放现金的抽屉。颂西笑她太过于紧张,说附近都是熟面孔,顶多有酒虫过来偷喝,丢钱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叶霏不服气,再三强调防人之心不可无,她的失窃就是前车之鉴。

果然隔天就在吧台里见到一张生面孔,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开始摆弄店中的电脑。叶霏飞奔上前,敷衍地笑笑,请他出来。面前的男子比她高出一头,垂眼看人时颇有威压,声音低沉,语气不屑:“你放的歌太无聊了。”依旧讲的英文。

面前这张脸看起来有些熟悉,轻挑了一侧的嘴角,带着三分讥嘲。正是那天在潜水店门外扫地的男子。

“Sorry, not my choices(不好意思,不是我选的)。”叶霏挡在他身前,“Any suggestions, speak to the boss(如果有什么建议,和老板说)。And here(这里),”她指了指吧台,“Staff only(仅限员工)。”她想,你不是喜欢短句子吗,如你所愿。

对方愣了片刻,撇了撇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一字一顿说道:“I am the boss(我就是老板)。”

一直忙于招呼客人的颂西早就看到僵持的二人,稍一得空,连忙赶过来打圆场:“霏,这位是郑先生的合伙人,K.C. Tan。其实他才是酒吧的大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