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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6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菊香,更是被我的冷漠杀死的,她本可以活到现在,但是因为我对她的蹂躏、欺辱、冷漠,她一生中几乎没有得到过一丝关爱,最后她死于对人世的绝望。她的直接死因是饥饿,却也是被我的“贪污”杀死的。我在紧要关头贪污了怀勋给她的一份救命粮。这件事是我一辈子所做的最卑鄙的一件事,令我痛悔不已,我至今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没这个脸。我总是被人误当作“德高望重”,真是天大的冤枉。与我的丑陋正好相反的是,菊香在她临死的时候,竟用最后珍藏的一点粮食拯救了我和发儿两条命。她无私的爱像是一面铜镜,映照出我的卑污。我觉得,我跟她之间还是说不上“爱情”,但是现在我对她的感情和理解甚至超越了至高的爱情……

  我最亲爱的女人玉露,她是我在人世间幸福的源泉,但是我同样害了她。是我同意她去县城接三个孩子,才导致了她被日寇轮奸至死。她以她的死,保护了几十个老百姓的生。她的死,是那么英勇,那么壮烈。她的生命跟菊香一样,也对我的灵魂构成了一种对比:她是令人仰止的高山,我连她脚下的臭水沟都算不上。而她对我的爱,可谓惊天地泣鬼神,这么多年来,她的亡灵还不肯走远,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的三个孩子,我都没有保护好他们。文道和文德,因为战争分离,而隔绝,这本是一种命运的无奈,但水水,我的亲骨肉,在她还小的时候,我没有保护好她,而让郑明发毁了她的一生,最后在移民搬迁的路上,在她将要获得幸福的前夕,她,意外地替我去了……

  我九死一生,苟活于世,我活成一个数次求死都没死成的“老妖怪”了。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越是跟我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受到我的伤害?这是一个我用一辈子的时光都没有想通的问题。

  涂永嘉见我不吭声,便接着说:如果您都不跳活丧,那这个风俗就要失传了,您的责任就大了。

  我知道他是拿“责任”二字来逼我。他一番诚意,倒也不是毫无道理,我也不好太坚辞。我回去后再考虑考虑吧。乐伯伯,您也学会了外交辞令呀?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该办,就是该办。不仅该办,而且要办好。告诉您吧,我跟皮宏程打算把您办跳活丧的情景全程进行记录,全方位的,包括文字、录音、录相、照片等手段全用上,为我们文化馆保存一份珍贵的田野调查资料。所以,这事儿您就别推辞了,您在我们剧团工作这么多年了,这个忙您一定要帮我们。他说到这里,我算是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要保存资料呵。现在很多风俗都在失传,“跳活丧”现在也越来越少见了,将来多半会失传,那么,替后人保存一份完整的资料,像收藏一颗化石,这的确是当务之急,也是文化人该做的大事。这就与他说的“责任”有关了。说到这里,我没办法拒绝了。现在我只要是对社会有益,能帮自己赎罪的事都会认真去做,于是我便答应下来。您同意办跳活丧的话,所有的费用,我们文化馆都给包下来,不用您自己花一分钱。您就按您们当地的风俗习惯,原汤原水地办下来就行了。我说:我倒不是心疼钱。他笑道:那不就得了?

  乡亲们早就知道今晚要给我“跳活丧”。“落气铳”实际上是一个信号,大家知道活动开始了。我外孙田仁恕便去田跃进家里把他给请来了,请他当“都管”。田跃进这些年过得不太顺,他原来花几万块钱买的农用车,那次水水出事后车也毁了,再没钱买,现在只好在佷山镇上开电麻。这时皮宏程和崔小莉夫妇也赶来了。皮宏程十天前就来跟我商量过办“跳活丧”的一应细节,包括由田跃进当都管都是上次确定的。田跃进很快地就列出了一张《执事表》。把来参加帮忙的乡邻的名字都列进去了:总管四人,内务二人,厨师五人,做饭二人,烧茶二人,大盘九人,小盘二人,管酒一人,管灯一人,做墓四人,迎台八人,管水一人,添饭六人,勤杂五人……

  现在男男女女都出去打工了,好不容易才配齐这套班子。田跃进抱怨道。

  田跃进说的我懂。现在农村的年轻男子和女娃子,都发疯似的往城里跑,包括田合作的儿子和田跃进的女儿也都到广东打工了。这是一个好现象,还是不好的现象?我可不好说。但起码因为打工潮的出现,现在农村里青年一代里已很少有人会跳撒叶尔嗬和喊山歌了。青年人更愿意唱那些嗲声嗲气的流行歌曲,而喜欢唱民歌的人少了,觉得土气。这是我很忧虑的事。

  也不光是我忧虑,涂永嘉、皮宏程他们都很忧虑。他们不光是被动地忧虑,而且开动脑筋想办法,积极行动着。比如涂永嘉,他以县文化馆为基地,创办了长阳清江画廊旅游剧团,剧团主要都是从农村里挖掘出来的民间艺人,或者知名民间艺人的后人,相应地,表演的节目也都是以原生态节目为主,适当地进行了加工创作。涂永嘉创办这个剧团的主要目的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传承民族民间文化,培养民间艺人。皮宏程呢,则在佷山镇创办了“土家族原生态文化保护区”——据说在全国都属首创,开展了很多保护活动,包括民歌进中小学校的课堂,举办“土家歌王”大赛,给高龄民间艺人发放生活补贴等等。几年前他举办了首届“土家歌王”大赛,我就是在那次大赛中获得第一名,获得了“土家歌王”的称号的。刚当上县委副书记的王廉奉给我颁的奖。那次,连北京好几个大报的记者都闻讯赶来,后来我的白发白髯的照片,就出现在北京的报纸上,占了好大的版面。我本来是不在意这个称号和这个奖项的,但是我想,我不光是为了自己得这个称号,而是替我们“竹林七贤”得这个称号,是为这些已经死去的朋友们而领奖。

  皮宏程还给高龄民间艺人发放生活补贴,发放对象是七十以上的年老民间艺人,总数有十五六个吧,每人每年六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可以解决大问题。一部分老年民间艺人在家庭里没什么地位,或者儿女不孝顺,生活难以保障,生了病连买点药片的钱都没有,有了这笔钱,至少可以有买米买药片的钱。其实皮宏程也难呵,他想得多周到呵,他早就想设这个“补贴”了,但是没有钱的来源,他多次向县、镇政府领导申请资金来建立这个补贴,但没有得到落实,因为我们长阳是国家级的贫困县,老区县,财政收入水平很差,政府公务员们的有些补贴都不能发放到位,教师工资也时常拖欠,谁还有闲钱来管这些“老不死”的民间艺人?皮宏程每次见了我都会为此叹息,很着急,后来他得了一个很大的奖——文化部颁给他“全国先进文化站长”的牌子,发了两万块钱奖金,回镇后,他就拿这笔本该是他私人的钱来设立了“高龄民间艺人生活补贴基金”。他在镇里举行了发放补贴启动仪式,该领补贴的人多数来了,有五位没来成,其中有一位在三天前仙逝了,享年八十一岁,还有几位都是有病在身,无法走到镇上来了。这些都很让人感慨。皮宏程在仪式上说:您们这些民间艺人,都是我们的宝贝。我就是要让您们多活几年,都长命百岁,让我们濒危的民间艺术能够延长生命,得以传承。您们也要有责任感,每个人都要带一至两名徒弟。我们这些民间艺人都很为之感动,觉得宏程这么厚待我们,我们没有不多活几年的理由。

  中午时分,涂永嘉从县里来了,还带来了二十多人,从隔河岩码头坐客船而来,他们都是文化馆和清江画廊旅游剧团的老熟人、老朋友,一些年青人,有画画的、拍照片的、搞摄像的、记歌词的、记谱的,这些年青人见到我,都喜欢跟我没大没小的开玩笑,特别是有几个漂亮女娃子还扯我的白胡子,有的专门把口红印在我的下巴上。不过我从来不会生气,总是乐呵呵的。只要大家开心,这有什么呢?

  2

  忏悔,似乎是田钟乐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也成了本书的另一个重要主题。

  一个关乎人性,关乎道德的主题。

  坦率地讲,在构思本书的时候,我并未想到这个主题。这个主题,是在修改的过程中逐渐呈现的。它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田钟乐身上所具有的大善良。是田钟乐的行为带动了作者的思考。

  田钟乐只是一个乡野的民间人物,他远不是卢梭,不是奥古斯丁,不是托尔斯泰,他没有那么深邃的哲学思想,他写不出他们的《忏悔录》,他无法从理论上主动地进行忏悔;道教文化也是讲忏悔的,或许这里对他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也未可知;他的老师覃国华曾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地朗诵过“吾日三省吾身”,也许会对他有潜在的影响,但我想主要的因素,是他善良的心使他不时地在进行忏悔。这近乎于一种本能。

  人,是不可能一生不做错事的,那除非是神仙或者圣人。田钟乐一生就犯过无数次错误。他的错误,有些是致命的错误,给身边最亲近的人带来了灾难或者死亡,这使他不能不时时忏悔。但是说到底,他是善良的,他一生的错误多数属于无心之错。笔者算是最熟悉他的人了——我创造了他,在我看来,他一生所做的最为卑污的一件事,便是贪污田世勋给菊香的粮食那件事;而菊香临死前送给他一份粮食,烛照出了田钟乐灵魂在彼时彼刻的卑污,而此事导致了菊香的饿死……这是田钟乐一生洗不清的一件罪孽、一个污点。但即使是这样,田钟乐的罪孽与世上不少人的罪孽比较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有多少人犯罪造孽,而从不知道忏悔!还有多少人会认为自己做的所有的事都属情理之中,何罪之有,并心安理得?

  懂得忏悔的人,才是真正具有大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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