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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6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田家坪村那棵古槐树以及改革开放后重新修建的向王庙也要被淹没、被毁掉。曾被发儿他们“破四旧”扔进了石灰窑里的廪君与盐水女神神像,这时已找到了,而这尊神像据说是巴文化的图腾物,当长阳县向国务院申报成立土家族自治县的时候,这尊神像成了有力的证据之一。后来清江库区搞旅游的时候,这尊石像被供奉到风景区武落钟离山上的石神庙里,供人祭祀,此为后话。

  田家坪村有五十多户人家需要移民,约占全村总户数的三分之一。田家大院的几户人家都被确定为移民户。移民户主要以“后靠”方式进行搬迁安置,后靠就是就地往淹没线以上搬迁,找合适的地方建房和重新分配土地。政府针对移民户都搞了实物测量,就是测了房屋面积、土地面积、经济作物的棵数,然后根据政府用红头文件下达的实物补偿标准,按进度领取移民补偿费。对此我不能不感到伤感。我对田家大院有一种难以舍弃的感情。方圆百里,怕是难得找到田家大院这么大规模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了。令我稍感安慰的是田家祖园因为地势较高,刚好在淹没线以上三米,不用搬迁,否则那么多在九泉之下的亲人将不得安宁,他们的睡梦将被惊扰。

  这一时期,皮宏程跟水水的事情有了进展,水水虽然觉得对皮宏程不公平,但是她毕竟是爱皮宏程的,哪里经得住皮宏程坚持不渝的苦苦追求?水水已经羞涩地对他点头了,并且承诺说:等移民新居建成以后,就去把证拿了,然后请乡亲们喝酒吧。

  那天是宏程最开心的一天。为了这个承诺,宏程付出太多。那天晚上,水水特意做了个腊猪蹄火锅,以干土豆砣垫锅底,还炒了七八个菜,我跟宏程喝了好多酒,却还不觉得醉。

  我们的新居就选在离田家大院约五里路的泉水湾,那里的海拔比这里高出三十米的样子。水水在建新居的过程中唱的是主角,没日没夜地操劳着。皮宏程能写会画,水水便请他帮着设计了一张两层楼的图纸。这设计图纸我一看就很喜欢,它依山就势,一楼地平下面是一种吊脚楼式的设计,用混凝土立柱支撑着,地平线以下的空间设计了猪圈和牛栏,这是典型的土家族建筑风格。楼上则是很有现代感觉的设计,有宽阔的走廊和窗户,顶层盖瓦,设计了隔热层。

  我们抓紧开始建房,请工匠,买材料,都是以水水为主在操持。那些卖建材的黑心生意人,抓住大移民的机遇拼命涨价,到建房后期建材价格比建房初期的预算要翻了一番了,移民迁建的补偿款本来估摸着是基本够用的,结果因为涨价,眼睁睁地把田明发所还的那五千块钱也用进去了不算,还另欠下了上万元的债务。水水心疼钱,情绪便显得有些急躁,时不时会因为一些小事情而窝上一肚子火,或者暗自流泪,甚至时常跟我也顶上几句。皮宏程在这一时期给了水水很大的安慰,他的体贴让她感觉到一种心灵的依靠。

  经过几个月的忙碌和辛苦,新居终于建成了。好多人都来参观我们的新居,楼上楼下地看,满旮旯里都看遍。乡亲们都称赞说:水水,你的房子是建得最漂亮的移民房,你真能干呵。

  特别是那些不是移民户的乡亲,更是对我们羡慕得不行:乐伯伯,水水,你们讨了移民政策的好,发财了。恭喜恭喜呵!

  其实哪里是发什么财呢?说真的我宁愿住原来的田家大院,那房子住着心里踏实。

  水水虽然累得黑瘦黑瘦的,至少瘦了十五斤,但她是骄傲的,脸上总是挂着兴奋的微笑。

  我和水水翻农历选定了一个适宜乔迁的日子搬家,也找好了田跃进的农用车,但是这天田跃进来找水水商量,能不能把搬家的时间推后一天?田跃进当然是有理由的,主要是他这个车一直是黑车,本来农用车在乡间拉货,就一直没有办牌照,但是这天镇里管交通的人找到他了,要求他马上去县里办牌照,还限了日期,否则要罚款,这样田跃进就只好推迟一天帮我们搬家了。这一阵子,好多移民户都要建房和搬迁,田跃进的业务实在太忙。水水自然很体谅田跃进,想也没想,就同意推迟一天时间搬家。我心里本来有一点疑惑,主要是本来选定了一个好日子,不愿意田跃进这么改期,但是水水已答应在前了,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于是就推迟了一天。

  搬家的头天夜里,老母猫花花无缘无故地怪叫了一阵子。本来她是一只安静的猫,但现在怪叫,而且带着几分凄厉。我心里哆嗦了一下,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到搬家,其实我们又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可搬呢?无非是一些旧家具和日用的炊具、农具、被褥、坛坛罐罐。夜里下了一阵小雨,我在想,但愿能天晴就好了。老天爷是多么的善解人意,第二天早上天真的放晴了,旭日从云彩里钻了出来,雨后的天空格外澄碧,让人心旷神怡。皮宏程本来说这天早上来帮忙搬家的,但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还没有赶到。田跃进倒是来得早。水水焦急地盼宏程来,后来见宏程老没来,便说:我们不等宏程了,装车吧。

  农用车小,一车没能装下,便留下一部分东西准备再跑一趟,所以我跟仁恕就没有上车,留在原地等车再来接我们。水水坐进了驾驶室。我嘱咐田跃进说:才下了雨,路滑,你慢点儿开。田跃进说: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开了三四年车了,新车都开成旧车了,老师傅了,没事儿。水水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笑着跟仁恕招手。仁恕也要上车,水水说:恕儿乖,恕儿听话,先跟爷爷一起玩着,妈妈一会儿来接你。

  车开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后,灾难降临了,农用车在滚水崖路段滑下了十多丈深的山谷之中。田跃进在感觉到危险时及时地推开车门跳了出来,水水却没有这么幸运,随着农用车一起滑了下去。田跃进后来的解释是说,当时雨后路上有点儿泥浆,车子打滑,加油往上冲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然后他在往后倒车的时候,感觉到刹车失灵,后轮竟滑到崖边悬空……我们在谷底找到水水的时候,她早已气绝身亡。可怜水水连尸身都不是完整的,破碎零乱,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天哪,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这条不值钱的老命?为什么老天爷一再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强加到我的头上?经历了太多的可爱生命的消殒,我已经不晓得如何悲伤了,脑子处于麻木状态,我唯一强烈的反应就是不停地咳嗽,但我还记得请人照顾仁恕,不让他去现场,不让这种过于残酷的场面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太深的记忆。皮宏程赶来了,他抱着水水的尸体,脸贴着她的脸,不哭,只嘀咕着:不是说好新房建好后,就要跟我结婚吗?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不算话呢?……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乡亲们谁劝他他也不肯松手,只好由我去劝他。宏程,时间不早了,让水水早点儿回家吧?皮宏程这才对水水说:水水,是哦,太阳都落山了,我背你回家。乡亲们要帮他,但他不让别人插手,只是在我的帮助下,把水水捆绑在他的背上,然后独自背着水水,从谷底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公路上……

  14

  前一阵子,趁着移民建房的机会,我也花了几千元钱把田家祖园复修了一下——它曾经遭到发儿“破四旧”的疯狂毁坏。因为手头不宽裕,复修是很简单的,但是毕竟这些故去的祖宗们、亲人们都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现在,在玉露和巴霖的衣冠冢旁边,又添了一座水水的新坟。

  三天后的凌晨是圆坟的时刻。传说在这个时刻,即将远走的亡灵会在望乡台上回望故乡,可以最后看一眼亲人。我带着仁恕,让他披着长长的白孝帕在他妈妈的坟前跪拜,以便让水水看到他,然后安心地踏上黄泉路。宏程也在,他给水水烧了好多的纸。

  这坟里埋的人,理应是我。水水是替我死的。我太对不起水水了。水水是我的亲骨肉,可是我当年为什么要从血盆里阴差阳错地抱回田明发这个杂种呢?如果不是这个错误,发生在水水身上的灾难或许就可以避免,水水就可以像天下无数的女儿一样,享有幸福的爱情,而不至于把人生搞得这么惨痛,不会遭遇这么多不幸;如果在大饥饿年代我把发儿送给了钱岩米,发儿生活在另外一个环境里,或许水水的灾难也可以避免;如果我早点告诉发儿,他本来就是一个坏种,是我收养了他,那么他的气焰就会适当收敛,他就不会在“文革”中跳得那样高,不会助长他的兽性。我为什么在发现田明发的病情后没有把田明发送到精神病院去?或者至少坚持让他多吃几副治疗精神病的药,而让他得到彻底的康复呢?还有,是我默认了水水跟发儿的婚姻,让水水更深地陷入到她的命运的深谷中去,而如果我坚决反对,水水的命运则应该是另一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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