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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6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如果昨天在搬运坛坛罐罐时,是我坐在农用车上,而不是水水,那么死的人自然是我。为什么我没有主动坐上去,而让水水在那时坐上去了呢?命运是何等的险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一生罪错无数,而几乎所有的错误都是我的“选择”错误。如果我在世勋叔叔生前选择了坚决地阻止他去见郑孝雄而不是在丢硬币时作弊;如果日本鬼子来长阳时我选择了自己去县城找三个孩子而不是让玉露去;如果我选择了更多地善待菊香;如果我选择不贪污那份怀勋给菊香的苞谷面……一切的一切,都是另一种局面。

  我已经是一个没用的“老不死”,早该死了,再多活下去,只是增加我的罪孽,而水水却还年轻,她还应该承担把仁恕抚养大的义务,而且她跟皮宏程的爱情还等着圆梦,她还没有真正过过好日子哩。

  ……祭完,宏程抹了抹泪水:乐伯伯,我想,我在镇上也就是一个人过日子,新文化站房子也宽敞,要不,您和仁恕跟我一起去住吧?我们相互也有个照应。我摇摇头:不,我还是就住在我们的新居里,水水好不容易操心建成它,我们住在这里对水水也是一个安慰,再者,这么多亲人的坟墓都在这里,我和仁恕就在这里守着他们。至于仁恕,你放心,我身体还硬朗,还能撑得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将他拉扯大、教育好的,这样我才能对得起水水和那些死去的亲人。宏程反复劝说,我也没有答应,我晓得他的善良,晓得他是好心好意,但我觉得仁恕毕竟不是宏程的孩子,我也不是宏程的老子,我凭什么要给他增加这么大的负担呢?再说水水不在了,宏程还要结婚,还要生儿育女,会有他新的生活。水水建的这么好的房子,没有人住是太可惜了,甚至转卖也是对不住水水的辛劳的,我们住在新居里,新居就会有人气,说不定田家就还会有兴旺的时候。

  这一阵子我咳嗽得厉害,还伴有发烧,浑身没有半两力气,实在受不了了,我就去找村医弄了几副中药来熬,但始终不见效。宏程再来看我的时候,就劝我到镇上的医院去看医生。他说移民复建的新医院很不错,添了一些新设备。若有什么问题应该早点儿查出来。我说没事,一台老破车了有什么好查的?过几天就会好,再说我跟死神结伴走过多少回呀,死对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宏程说,可是如果有什么问题,仁恕怎么办?我一想对呀,仁恕还小,我还得好好地活着,就为了仁恕我也不能死呀。还有,仁恕天生一副好嗓子,他这么小,但记性却不差,我教给他的民歌,他很容易就学会了,用他稚嫩的嗓音唱得那么动听,所以,我还想活着的时候多教他一些民歌哩。

  于是我听宏程的,到镇上的医院里去做了个彩超。医生说我胃上有个黑点子。我问黑点子是什么意思?医生说这我说不准,也不敢随便说,你得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检查。恰好宏程打听到镇政府有一辆小车要到市里去办事,他就陪我随车到市里去做了个核磁共振。诊断结果上赫然写着“胃癌”。我们把片子和结论拿到门诊室,门诊医生指着片子上的一个黑点对宏程说:你爹的病兆位置在左肋与胃之间,这里过去是不是受过什么伤?我立即想起这里正是发儿打我的那颗子弹穿过的部位。二十多年来,这个部位在一些阴雨天里往往会隐隐作疼,我也没当回事,没想到现在弄出了一个大动静,成了可怕的癌。

  命运呵,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本来不惧怕死亡,而且几次三番地求死过,但是我现在却是不能死呵,我肩上有了一份责任,我要替水水活着,要把外孙仁恕拉扯大。

  第八章  活

  丧

  1

  “轰”,“轰”,“轰”。连续三声猛烈的爆炸声,在我家小楼外面的道场边响起。

  是有人在放三眼铳。这叫“落气炮”,向四邻乡亲宣布我田钟乐死了。

  还有人在道场外边的田里烧纸,叫“落气纸”。“落气纸”是给阴间的人用的钱,那厚厚的一沓“落气纸”,就是数百万元甚至数千万元的冥币呵。我一生穷困,死了在那边会是很有钱的富豪?可惜我无法收到,因为我还没死。但这纸确实是给我烧的,不知阴间那边的银行,能不能先给我立个户头存着,然后我会终于有要派上用场的一天。或者能不能由覃玉露给我代领?

  没死怎么就烧“落气纸”,放“落气炮”?这是乡亲们在准备给我跳一次“活丧”。我们这个地方不知从哪一辈人传下来“跳活丧”的风俗,一切都模拟老人死后的情景,让明明还健在人世的老人亲眼看到自己死后的葬礼情景。

  我坐在火炉旁独自喝着苞谷酒。我多摆了一双碗筷,是给玉露摆的。这么多年,吃饭的时候,只要条件允许,我总是记得多摆一双碗筷请她吃饭。虽然明知她早已不在人世,但是这是一份心灵的祭奠。而往往我在这样祭奠她的时候,她就会出现。这会儿正是这样,她出现了。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鲜亮。她嗔道:你没落气呀?听到炮声,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落气了,急急地跑过来。

  我佯怒:明明是准备跳活丧嘛,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玉露捋着我的美髯,嗲道:天大的冤枉哦,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不过,我的心里经常是矛盾的。你看我,在黄泉路上等了你几十年了,不知还要等多久。我有时候好寂寞,好心焦,但我内心里却是希望你长命百岁的。

  这算是你的祝福?

  当然,我天天为你祈祷哩。

  哈哈,好,那我就活个百岁给你看。

  今天我满九十岁了,我真是个“老不死的”。虽然我还活着,但我也感到早已是风中的残烛,精力不济,除了胃有癌,支气管也有毛病,老咳嗽,后来有时候在台上演出的时候也忍不住咳嗽了,以至我觉得我实在不能再在台上出丑卖乖了。这些老毛病,要完全治脱根是不可能的。我不行了,不服老是不行的。所以我在半年前就正式地向涂永嘉提出了辞职请求,回到了我的田家坪老家,回到当年水水拿生命建成的这栋新房里。说是新房,也已经建成十多年了,早已褪去了新鲜的色泽。

  我提出辞职的时候,涂永嘉提出了两个要求,否则他不准我辞。一是他要跟皮宏程一起帮我办一次“跳活丧”。二是要让我的外孙田仁恕到剧团上班。关于要办“跳活丧”这一条,我说:那么兴师动众的干什么呀?我这几年唱累了跳累了,回家原本就是为了清静过日子,还跳那个干什么?再说,跳活丧一般是为德高望重的老人跳的,我就免了吧。涂永嘉说:那可免不得。您都不德高望重,谁还敢德高望重呀?

  这话我可不敢当。我只是一个老不死的东西,哪里敢妄称德高望重?我这样对涂永嘉说。

  在他面前,我倒不必矫情,而是真的认为我配不上“德高望重”四个字。不错,我是多活了一些年头,但我“德”在哪里,“望”在何处?不说这些还好,说起这些,我便会看到覃国华老师朗诵“吾日三省吾身”时的摇头晃脑的样子,想起我一生的罪孽和许多无可挽回的过失,便感受到内心里的折磨。越上年岁,我越是喜欢回想一些往事,越是觉得需要忏悔,否则内心无法安宁。

  世勋叔叔之死,是因为我丢硬币作弊而决定了他去找郑孝雄,又因为我明明感觉到郑孝雄看金凤婶婶的眼神不对,而没有及时劝阻世勋叔叔去找郑孝雄,而导致了世勋叔叔的被杀害,又因此而导致了金凤婶婶的种种不幸。

  我爷爷和我爹,是为了保护我而替我挡了子弹,而我却没有力量保护他俩,眼睁睁地看着他俩血溅当场。

  我妈,也是跟着我苦了一辈子,愁了一辈子,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我最敬仰的黎步咏师长,我对他的真诚称赞竟会成为胡天康置他于死地的“证据”。

  钟韵妹妹,我对她关爱太少,最后连她是怎么死的都没有弄清楚,简直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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