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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3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收养发儿,既是对田钟乐人格和美德的精彩刻划,同时也是命运在这里草蛇灰线,埋下的千里伏笔。羊角岩不会让读者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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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斗会还在继续进行,并且达到了某种效果。批斗会结束后,李光明宣布:把大地主、坏分子田钟乐押到区政府,听候处理。散会后,李光明安排由胡秘书带着两位民兵,先把我押往区政府。我预感到我可能回不来了——我有种种历史的和现实的问题,在这个新生的红色政权里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我对胡秘书说:我要回家看看,耽误一小会儿。胡秘书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点头同意了:时间不能太长。我很感动。胡秘书名叫胡学环。他没有得到李副区长的指示,擅自同意我回家看看,无论出现什么状况,他都是有重大责任的。我对他说:你放心吧,几句话的事。

  我被反绑着双手,心想这回准是生离死别了,但我故作轻松地对我妈说,他们通知我去区政府把几个问题说清楚,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别担心,我明后天准会回来。我妈都吓得快要晕过去了。这些年,我妈就是这样跟着我愁过来的。这次土改,已经听说别的地方有在批斗会上当场打死地主的消息,还有更多公开镇压地主的消息,我现在这个样子,她能放心吗?但是事已至此,也不是我妈能够左右的,她只能痛苦地等待着结局。这时我妈背在背篓里的田明发看到我,却乐了,他挥舞着小手,“爸爸”、“爸爸”地叫着,声音像刚蔫了花的黄瓜一样脆生生的。他的笑容多么天真可爱呵,这给我心里一种清凉的安慰。

  我不忍心多在我妈面前呆着,这太残酷,于是到里屋跟菊香告别。她在床上躺下了,蒙着头。刚才她肯定已看到了我被批斗的情景。作为婆娘,这样的情景肯定使她感到蒙受羞辱了。我很抱歉,可我又怀有一丝对她的怨恨,我在心里说:哼,你他妈委屈?斗争我的时候,最得力的弹药就是你的叔父瞎瓜提供的。我晓得我这么说对她不公,因为瞎瓜一家人毕竟跟她在感情上并不很亲,而现在我想她心里也是难受的,所以我把自己复杂的情绪强咽下肚里,真诚地对她交待说:这次土改,我看来没有好果子吃。估计我们的土地和房子都会被没收,我的命也可能会不保。如果我被怎么了,你早点儿打主意,另外嫁个男人过日子吧。这辈子你跟着我受屈了,你多担待点儿。

  我没听到她说什么。但是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她似乎是咬着被角发出了像母狼一样的哀嚎,让我的心一阵颤抖。

  到了区政府,我被关押在一间牢房里。这间牢房曾是郑孝雄关押过覃国华老师的牢房。我晓得覃国华老师在这间牢房里是受到了特殊礼遇的,但是他从这牢房走出去以后,最终还是被红军当作改组派给镇压了。我想,这回我的生命也算是走到了尽头。委屈吗?当然委屈,但是想一想黎步咏,我又有多大的委屈?黎步咏师长、江河政委对革命贡献那么大,还不是上面人说他是改组派就是改组派,说杀就被杀掉了?我一条贱命,又算得了什么?虽然我还是留恋生命的,但我的活头儿已经是赚出来的了,我何怕之有?对于死亡,我倒是有那么点向往,有那么点跃跃欲试,因为我想,玉露在黄泉路上等我已是五六年了,这回,我终于可以跟她去团聚了。她一个人在那边太过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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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要死了,我特别想念我的双胞胎儿子,不觉泪流满面。他俩双双失踪几年杳无音信,文道是一直没收到他的来信,文德则是自他在南京发出那封信后便再没信来,估计他俩多半不在人世了。这些年战乱,该死了多少人呵,所以死亡实在乃是稀松平常之事。如今除了我妈,人世间我究竟还有多少可留恋的呢?我也想念怀勋,三个孩子中,总算有他活着,并且有出息了。他是烈士遗孤、红六军军长后人,他有出息是应该的,没出息倒是老天不公平。

  第三天上午是万人公判大会。看守我的民兵告诉我大会的会场设在烟台子。烟台子是一个好地方,临着清江,地势显耀,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好法场。许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郑孝雄斩杀我叔叔田世勋,我曾在这里陪斩,那次把我吓瘫了,吓傻了,吓得尿裤子了,想一想真是惭愧。

  公判大会定于上午十点钟举行。那天我记得蓝色的天幕上飘荡着一团团洁白的云彩。我在想喊几句什么口号?我该喊几句“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说明我对这个红色政权是有感情的?但是我又觉得不恰当。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人民的敌人,是坏分子,喊这样的口号有不伦不类的感觉。喊这样的口号就能证明我的无辜了?

  我没想到,我命不该绝。这天到了十点钟,我们还没有被押出牢房。是什么原因呢?后来我才晓得,那天恰好县委书记徐诗力同志来佷山检查土改工作。他是九点半钟赶到的,副区长李光明迎接了他那一行人,并向他汇报说区里马上要开公判大会镇压恶霸地主,徐书记便亲自过问要执行枪决的是哪几位地主,劣迹如何?他听到了我的名字,连忙说:田钟乐?田家坪的?当过红军的那位?李光明汇报说:是的,就是他。徐诗力马上板着脸说:你们荒唐不荒唐?您的意思是?田钟乐的情况,我是晓得的。他在解放战争中帮我们送信,策反了沈大熙,他是立了大功的。我们怎么能杀有功之臣呢?跟他同来的县民政科科长也说:田钟乐的大儿子田文道,是光荣的解放军连长,他最近在贵州剿匪中英勇牺牲了。我这次随徐书记来佷山,其中一项工作内容正是要到田钟乐家登门致哀,送烈属证的。这样的同志,怎么能当恶霸地主杀掉?李光明犹豫着说:可是,他当年被红军肃反,给他逃掉了,所以他有历史问题,再说他真是地主,而且他的小儿子田文德是在国民党里……我们不晓得他大儿子的情况……民政科长冷冷地说:你就按徐书记的意见办吧。

  这天的万人公判大会比原定时间延迟了半小时,还是正常召开了。另有两位恶霸地主像死狗一样的被拉出去执行了枪决,而我则捡回了我的性命,还受到了徐诗力书记的接见,并由民政科长给我颁授了一份红胶壳的《烈属证》。但我却忘了对徐书记和县民政科长说感谢,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悲恸像尖刀一样扎在我的心里。我得到了我的大儿子文道的死讯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想死,却为何已经两次三番地死不成?我宁愿用我的死亡来换取文道的活着。他那么年轻,那么鲜活,怎么竟死在我的前头了?

  第五章 大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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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家坪大队五生产队的食堂,是由原来的田氏宗祠改造而成的。五队二十四户八十八口男女老少都统一在这里进餐,不需要付钱,一日三餐听到食堂敲钟来吃就行了。各家各户的炊事工具,包括锅碗瓢盆,全都上交到食堂里统一使用。食堂每天像赶集一样热闹,每次钟还没响,人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开饭了,天井里一片敲击碗筷的声音,像是一场狂欢。这是田家坪自古以来没有过的景象。按需分配呵,共产主义理想社会已经实现了呵,人们自然都兴奋不已。都敞着肚皮吃,比着赛吃,一些人撑得像孕妇一样直不起腰来。

  我说的是贫下中农的生活。他们欢声笑语,非常幸福。我是富农,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但是我也很受他们情绪的感染,只是我看不惯他们的浪费。他们把吃不完的饭菜到处乱丢,地上到处都是,食堂事务长田疙瘩时常嘴里不干不净地责骂那些丢饭菜的人,但没有人听得进去。简直是暴殄天物呵,这是要遭雷打的呀——这句话让人想起郑孝雄的死法来。从小我爷爷就给我灌输要节约粮食的观点,我认为永远是不会过时的。当然这些话只能藏在我的心里,我是不能有丝毫的吐露的,否则那就是罪状,就是被打倒的剥削阶级对新社会的仇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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