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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说来荒谬,三年前我曾经和茉莉被警察在宾馆的房间堵住过。我们被带到派出所里,两个人都很镇定,手挽在一起,紧紧地依靠住,有一种梦幻般的依赖感。我们从容的态度成了一道尊严的屏障。也有可能是现在的警察素质提高了,总之我们没有被过多地为难。有一个警察,很年轻,嘴唇湿漉漉的,上面长着一圈绒毛,他很兴奋,可是由于资历太浅,其他警察都很平和,他就没有发威的机会,所以他一直用一副嘲讽的表情看着我和茉莉。尤其是在检查了我的工作证后,他的嘲讽就更肆无忌惮了。他对着我们笑出声,还不过瘾,竟围着茉莉踱起步来。我是在一瞬间爆发的。我先是觉得脑子里轻飘飘的,随后好像被铁锤重击了一下,然后一切就不由自主了。我向着这个嘲讽者吼道:“你嘲讽什么?你是在嘲讽生活!你是在嘲讽生命……”愤怒像洪水一样涌上来,在体内形成剧烈的冲突,暴虐地撕扯着我,令我要粉碎掉。我的脸在扭曲,双手勾向自己的脖子。就在我觉得自己要笔直地倒下去时,我听见茉莉绝望的叫声:“晓东——”

  后来学校来人把我们领了出去,事情也不了了之,只是被同事们议论了很久。通过这次体验,我发现,原来我也有着在沉默中爆发乃至罹病的潜质。

  此刻想起这些往事,令我突然有了抽支烟的冲动。我已经将这个劣习戒除了多年,谁想会在这时沉渣泛起。旁边就有卖烟的柜台。我过去买了一包“三五”,却有意识地没买打火机。于是,当我坐在这家宾馆的餐厅里时,我只是将一支无法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

  吃了顿简单的早餐,回房间冲了澡,我在宾馆门前站了足有半个小时才打上出租车。一上车,司机就用方言向我抱怨汽油的价钱。我刚刚准备回应他几句,目的地居然已经到了。下车后我举目张望,秦都宾馆仿古的门脸依然历历在目。原来我要去的地方步行过来,也不过是几分钟的路程。这样我就理解了茉莉下榻在这家宾馆的原因了,它离忆捷公司总部就是这么近。但她却没有提醒我。

  忆捷公司总部在大楼的顶层。我选择了楼外的观光电梯,匀速上升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外面。我没有看到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孩,直到街面上的行人成了蝼蚁。出了电梯门,就是忆捷公司阔大的前厅。我并不直奔前台的接待小姐,而是一屁股坐进了落地窗边的沙发里。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有一只很大的水晶烟缸。受到它的暗示,我摸出了自己的那包“三五”。但我当然只是将这包烟摆在了烟缸的旁边,为这个平面创造出了某种微妙的均衡与和谐。

  茶几上有忆捷公司的宣传册。我拿起来翻看。这的确是一家颇具规模的集团公司,业务涉及有色金属、建筑材料、石油化工产品……几乎囊括了这个时代的一切暴利行业,旗下还有矿业和发电厂。宣传册上最显著的,当然是公司总裁的照片。这个名叫郭洪生的中年男人,就像他从我眼前一闪而逝的那个背影一样瘦削——我是说,他的正面照在我眼里,就是一个背影的性质。在其下分公司经理的名单里,我看到了莫莉的名字。在这一刻,我认读这两个汉字的时候,将它们读成了——莫莉。令我吃惊的是,这么久以来,我居然从未将她置身的行业放在心里过。也许她说过,但我的确没有一点印象。我甚至不知道,她还是一家大企业分公司的经理。“莫莉”此人在我的世界里并不存在,属于这个名字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被我瞩目过。我只顽固地将她视为一把小提琴。

  我的举动不免令人生疑,前台的接待小姐终于忍不住款款向我走来。她在我身边站定,双手搭在小腹上,微微欠身向我问道:“先生您有事吗?”

  她很高,我可以肯定,我站起来的话,一定会矮她半头。“郭总在吗?”我问。

  “在,您要见他?”没有等我回答,她例行公事地问道,“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

  “那对不起,您不能见他。”

  “请倒杯水给我。”我看着窗外,对她提出要求。

  她走向一侧的饮水机,用纸杯替我接了水,回来放在茶几上。我用了约莫十分钟的时间才将这杯水喝完。然后我站起来,在这位接待小姐诧异的目送下进了电梯。我一直没有看她。我不想真的论证出她果然比我还要高。

  在电梯里,手机响了,是茉莉打来的。“你在哪儿?”

  “在宾馆,我想先睡会儿。”我不假思索地说。

  “先睡会儿?……好吧。”我能够听出她的潜台词——你居然要先睡会儿!

  我的确感到有些困意。昨晚在火车上我睡得其实很透,但那是做完气功的结果。那个熟睡着的我,是另一个我,或者干脆不能算是我。而我现在需要一次肉身意义上的属于我的睡眠。明天就是男孩周翔的生日,这让时间有种千钧一发的味道。但我却并不紧张,我的直觉告诉我——先去睡一会儿。

  整个一天我基本上都是在宾馆的房间里枕着三个枕头睡觉。我只在下午两点多钟出来转了一圈,对周边环境有了个大概印象后,走进恰好看到的一家小饭馆,吃了碗著名的羊肉泡馍。这种饭很扎实,吃下去后,我觉得自己起码可以三天不用进食了。一个人坐在陌生城市的小饭馆进餐,一个人几无目的地在异乡街头游荡,这种情形,令人有种融入万象的况味。

  傍晚的时候,我再次来到了忆捷公司的楼下。仿佛约定好了一样,我在楼下刚刚站定,他就出来了。这个瘦削的男人从大楼里拾级而下,从我的眼前走过去。他穿着一件黄色横格的T恤,T恤统在裤腰里,让他的身板更加给人一种前胸贴着后背的感觉。有些出乎意料,他并没有钻进某辆车里,而是闲散地步行而去。我本来并没有尾随他的企图。但此刻只能跟在了后面。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当然,也许是我的潜意识在作祟——我感到他的两只手甩动得格外夸张。而这两只手,在我看来,又格外的大。

  ——它们曾经在男孩的眼里拍在母亲的屁股上。

  不用很久,我就知道他的去向了。穿过马路,他走进了秦都宾馆的大门。

  我对一切感到了满意。我认为自己已经踏进了这件事情的韵律里。安然入睡一场,如同一枚火箭,我的直觉已经精确地将我送上了运行的轨道。现在,我和这件事情完全合拍。

  我随后进了宾馆,目送这个瘦削的背影穿过大堂进了电梯。四下观察一下,我来到前台,用轻松的语气向女接待问道:“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请问是忆捷公司的郭总吗?”

  女接待用被训练出来的微笑面对我。“是他。你们认识?郭总在这里有常年包房。”

  “呃,谢谢。”我表示了谢意,回身在大堂的沙发里坐下。

  原来是这样。他常年住在这家宾馆。三年前,茉莉母子下榻此处的时候,他也住在同一家宾馆。那么,男孩目睹了的,也许不仅仅只是拍在自己母亲屁股上的那一巴掌。他还觉察到了什么?也许,是深夜里母亲悄然地离去……

  尽管如今我已经结了婚、接受了沉默寡言的生活方式,尽管我昨夜练了修养身心的气功、今天还睡了充足的觉,但此刻我还是感到了剧烈的痛苦。我想,我此刻的痛苦,不亚于那个男孩当日的痛苦。我们的痛苦——等深。

  我一直坐在宾馆的大堂里。行李员推着堆满行李的拖车从我眼前经过。风尘仆仆的客人从我眼前经过。一望而知的偷情男女从我眼前经过。在巨型枝形吊灯的普照下,我仿佛目睹了这个时代所有的世相。一直坐到了夜里十一点,那个瘦削男人都没有再出现。也许他叫了餐到房间?我并不觉得饿,那碗羊肉泡馍好像还顶在我的喉咙里。而且,我也并不觉得孤独。因为我知道,此刻,还有一个男孩藏身于某个角落,和我共同静候着。

  确定今天就会这样过去后,我起身走出了宾馆。

  六月初的西安已经酷热难当,夜色中依然蒸腾着暑气。不远处的城墙下霓虹闪烁。那里有一家酒吧。酒吧的名字就叫“老城根”。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将我迎了进去。酒吧是露天的,倚着城墙,院子里古木森森,在射灯的营造下光怪陆离。客人很多,让这座城墙下的院落像是开着一场流水宴席。

  我要了啤酒。院子的中央搭着舞台,此刻上面的萨克斯手正在吹奏Wham乐队的《 无心低语 》。这支老曲子有效地将我击垮了。我忍不住想对身边肃立着的服务生介绍些什么。我想告诉他,Wham是第一支访问中国的西方摇滚乐队,《 无心低语 》当年是美国的白金唱片。而我迫切想要跟人说说这些属于二十世纪的旧闻,不过是证明了此刻我的衰老和倾诉欲的强烈。

  我没这么做,当然。我只是喝着我的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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