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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本来说好要去大雁塔,郭总来接我们的时候,他却不肯下楼了。”

  我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拼凑这些片段。一切似乎拼得上,但令这些片段咬合在一起的理由,却生硬得令人心痛。

  “最让我难过的是,这个孩子和周又坚截然不同,他很少开口抱怨,”她已经说得欲罢不能了,正视着我,然而看的不是我,她看的是自己的往昔,“从西安回来后,他明显和我疏远了一些。那时候周又坚还在,本来平时他们父子间不是格外亲密——你知道,周又坚是那么一种状况——但那些天周翔回到家就去书房陪着周又坚了。为此,我还有些失落。我甚至想,周又坚的失踪,也许和周翔对他说了什么有关……”

  “那么,有关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是在问什么,你知道。”

  “晓东——”她呻吟了一声,又一次蒙上了自己的脸。

  这一刻,我真的感到了痛苦。我很想念周又坚,想念这个从婚姻中自我放逐了的老朋友。不远处的桌边坐着一位客人,背对着我们,我甚至渴望他就是我的同学周又坚,我渴望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到的就是一张仿佛无坚不摧的脸,看到他依然穿着当年那件坏了拉链的夹克衫,而那粒伟大的拉链,再一次把世界戛然卡住。

  女招待过来给茉莉的水杯添水。我觉得她有些不太友善。她一定认出我了,知道我是一个会索要发票的讨厌的家伙。为此,我居然有些心虚,很想主动告诉她——好了,我投降,今天我绝对不会再索要发票。

  三

  我乘上了夜里九点五十八分开往西安的火车。

  如果出于时间上的考虑,我其实更应该乘飞机。但我依然选择了这趟火车。怎么说,我的这次寻找都带有一些梦魇的色彩,而在梦里追索,我只能沿着梦的轨迹。我想和男孩周翔走在同一条路上。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将他找回来。为此,我在直觉上就放弃了只争朝夕的态度,因为我觉得男孩在这件事情上透着一种沉着的气息。我仿佛目睹了他离家之日的情形:男孩在傍晚踏着夕阳回家,一如既往,进小区时他礼貌地向保安点了点头;进到家里,他完成了自己的作业,腾空自己的书包,将课本整齐地码放在写字台上;然后,他打开冰箱取出了一截火腿肠,加热后,慢慢地吃下去权充晚餐;也许他还看了会儿电视,大约在九点钟的时候,他认为时间到了,于是不慌不忙地向火车站出发了……

  出门前,妻子将我送到了楼下。我告诉她学校临时安排我去西安开一个学术会议。她想把我送到小区门口,我摆手让她上楼了。因为茉莉的车停在外面,由她送我去火车站。蝴蝶犬上元已经是只老狗了,它安静地和妻子目送着我离家而去。

  我同样拒绝了茉莉与我一起奔赴西安的请求。曾经一同去收容所寻找周又坚的经历,如今对我无疑成了某种禁忌。我请茉莉相信我,说我会像寻找自己的儿子一样,去寻找周翔。

  “你要相信我,对于这个孩子的牵挂,我和你是等深的。”我这样对她说,说完自己都惊讶使用了如此的词汇。

  坐在她那辆银色的标致车里,被这个词汇所萦绕,我觉得世界倾斜起来。是的,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当我们栉风沐雨的时候,有谁会想到,多年以后,我们会坐进小车里,夜晚在我们的眼前,会如眼前一般的流光溢彩?今天是轻的,也许是重的,但与曾经的过往绝对不是同质的。我们要么被扔在了空中,要么被撂在了谷底,就像跷跷板的一端。但绝对不是均衡的。不是等深。

  我们在火车站前作别。她要送我上站台,被我劝住了。“一定不要搞得很夸张,也许我们越平和,事情的结局才会越安然。”我说。

  一瞬间,我看到她似乎要哭,但她竟将眼泪眨了回去。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乘过火车了。车上的旅客并不是很多,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印象中,我们的火车应该总是人满为患的。找到自己的铺位后,我没有急着躺下,而是端坐在上面,调匀了呼吸,进入到那种忘我的状态里。我的父亲不但会做琴,而且会气功。他教会了我这个,我只是很久没有如此去做罢了。火车启动不久,卧铺车厢就熄了灯。在深沉的吐纳中,我像一名旁观者,在心里冷视着一幕幕的画面:

  三年前的一天,我参加一个座谈会,会后乘宾馆的电梯下楼,在某一层停顿时,电梯门打开的一瞬我看到了一个背影,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我硬从已经合住一半的电梯门之间挤出去,看到茉莉和一个瘦削的男人消失在走廊里。他们一闪而过,搞不清进了哪个房间。为了不至于搞错,我挨着每一个房间听过去。我把耳朵贴在每一扇门上,但是每一扇门的后面关闭住的都是虚无,发出的唯一声音就是令人震惊的阒寂。我一无所获地待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感觉真是荒谬。我对自己产生出厌恶。出来后,在宾馆前的停车坪我看到了茉莉的那辆银色标致车。我仔细看了看,牌号的确无误。那一刻,我分明听到自己嗓子里发出一种类似气泡破裂的声音。我仰起头,大张着嘴,让涌动的气流向着天空释放。但它们来势凶猛,我向前踉踉跄跄奔出几步,哇的一声,朝着青翠的草坪吐出一口胃液,紧接着更令我痛恨的是,我的身体犹自前冲,一脚踏进了自己的秽物。

  那个茉莉“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的人,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形态。是的,她有一个瘦削的男人。这个男人让她安静——即使她叫喊,她要说,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我和茉莉也选择在宾馆见面。通常是我预先订好房间,茉莉随后如期而至。也有几次例外,都是在深夜,茉莉打来电话说,来吧,我在宾馆,我很害怕……

  我和这个瘦削的男人都在宾馆里与茉莉会面——这个事实让我痛苦的程度,甚于这个男人存在的事实本身。我是一个连说出和别人一样的话都会倍感羞耻的人。

  之后我与茉莉终止了联系。那个离过婚的女公务员暂时缓解了我的焦灼。女公务员温婉纤柔,做爱时会用鼻腔和嗓子配合着交替发出有节奏的呻吟。重要的是,她每次躺在我的床上时,上元都会一言不发地伏在床下,怡然地打起呼噜,呼噜声都是安宁、麻木、灰心丧气的,恰好与窗外阴冷的浓雾相匹配。但越是这样,越令我想起茉莉,想起在她身上如奏琴弦般的迷醉,想起那个犬声如沸的夜晚。尽管我想我可以理解茉莉——难道她会是容易的吗?在某种意义上,我和她不过是利用彼此来隐藏各自的命运。

  ……

  在夜行火车的铺位上打坐,我心神澄明,流下了清澈的眼泪。

  火车在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到达了西安。西安站前的交通规则很古怪,似乎是专门为了刁难旅客的。好在我轻装简行,只背着一只包。费了一番工夫,我打上了出租车。我的目的地是玉祥门外的秦都宾馆——这是茉莉母子西安之行下榻的地方。

  在宾馆前台登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周翔不可能住在这里,现在宾馆的登记制度非常严格,一个未成年的男孩,是不会被允许入住的。这是一个密不透风的时代,男孩们的出走必定障碍重重。果然,听了我的描述后,前台的女接待耐心地向我表示,她们没有接待过这样一位客人。我没有感到十分气馁。我认为自己的方向并没有偏差,这依然靠的是直觉。

  这家宾馆人气不高,房间的装修也有些陈旧,电话像是二十世纪的产物,但好在卫生条件还不错。我要的房间朝北,向外望去,就是西安的城墙。不自觉地,我用一种孩子的视角打量着周遭。我想体会到那个孩子的视域。这个念头让我重新又回到了大堂。我坐进了大堂的皮沙发里。三年前,男孩十一岁,个头应该和我此刻坐在沙发中的高度差不多吧?于是我看到了:母亲在和她的老总告别,就在回身的一刹那,那个男人的手拍在了母亲的屁股上;母亲没有生气,嗔怪地笑着,回头却迎上了这个高度上男孩的那双眼睛。

  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在前台询问着什么,好像是例行公事。接待员们和他们很熟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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