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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目 录

  自序:我们这个时代的刘晓东 / 1

  等深 / 1

  而黑夜已至 / 83

  所有路的尽头 / 169

  自 序

  我们这个时代的刘晓东

  弋 舟

  2012年,我写了《等深》,2013年,我写了《而黑夜已至 》和《 所有路的尽头 》。三个中篇,写作的时候,是当作一个系列来结构的,故事并无交集,叙述的气质却逐渐自觉,重要的更在于,这一系列的小说,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男性主角——刘晓东。

  当我必须给笔下的人物命名之时,这个中国男性司空见惯的名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成了我的选择。毋宁说,“刘晓东”是自己走入了我的小说。我觉得他完全契合我写作之时的内在诉求,他的出现,满足、甚至强化了我的写作指向,那就是,这个几乎可以藏身于众生之中的中国男性,他以自己命名上的庸常与朴素,实现了某种我所需要的“普世”的况味。

  时代纷纭,而写作者一天天年华逝去。我已经毫无疑问地迈向中年,体重在增加,查出了心脏病,为孩子煎熬肺腑……追忆与凭吊,必然毫无疑问地开始进入我写作的基本情绪。那些沸腾的往事、辽阔的风景,几乎随着岁月的叠加,神奇地凭空成为了我虚构之时最为可靠的精神资源。或者我的生命并无那些激荡的曾经,而我相信的只是,岁月本身便可以使一个人变得仿佛大有来历。在我看来,一个小说家,必须学会依仗生命本身的蹉跎之感,必须懂得时光才是他唯一可资借助的最为丰满的羽翼。由此,他可以虚拟地给出自己一个来路,由此,他可以虚拟地给出自己一个归途。他在来路与归途之间凝望,踟蹰和徘徊的半径才会相对悠长,弹指之间,无远弗届;那种一己的、空洞的、毫无意义并且令人厌恶的无聊书写,才有可能被部分地避免。

  天下雾霾,我们置身其间,但我宁愿相信,万千隐没于雾霾之中的沉默者,他们在自救救人。我甚至可以看到他们中的某一个,披荆斩棘,正渐渐向我走来,渐渐地,他的身影显现,一步一步地,次第分明起来:他是中年男人,知识分子,教授,画家,他是自我诊断的抑郁症患者,他失声,他酗酒,他有罪,他从今天起,以几乎令人心碎的憔悴首先开始自我的审判。他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刘晓东。

  等   深

  一

  她坐在我面前,我们之间隔着张铺有台布的桌子。

  这样的场面必定发生过很多次,但每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里都会泛起微澜。这没什么可说的,就像岁月中总有些蛮不讲理的滋味,在我们的心里盘桓不去。比如,她的名字叫莫莉,而在我的心头,从一开始,就是以这两个字来称谓她的——茉莉。她或许并不知道,当我每次叫她的时候,其实我是在叫着——茉莉。这算是我自己的一个秘密。最初,这个内心的秘密无疑蕴含了情意,随着时光的荏苒,这个蕴含着情意的秘密当然也无疑地麻木了,它不再是一个发自心底的爱称,而是犹如户口本上横平竖直的实名。这时候,莫莉或者茉莉,都只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罢了。而我依然固执地以“茉莉”称呼她,不过是因为一切已经成了习惯。

  她说:“晓东,原谅我总在这种时候来找你,我知道,你并不能帮我把他们找回来,但是,将自己的艰难说给你,对我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我凝视着她。她也在说“习惯”。

  我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深夜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情景:我从一个辗转的梦中醒来,抓起电话“喂”了一声,就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住了。我的声音喑哑、粗涩,像一阵风从砂纸上挤过去。怎么会这样?睡觉之前还是好好的,我还和一个女人通过电话,一切如常,我用自己温和的男中音,成功地将那场通话带向了我所希望的氛围,并且将那样的氛围一直延宕进了梦中。接听这个深夜来电,我的声音却突然发生了转变。我惊悸于自己声音的无端转变和转变后心情的无端颓废。我试着让自己清醒一些,调整卧姿,使脖子舒展开,又“喂”了一声——似乎好了点,但依然令我感到陌生。电话却被那边的人挂掉了。我怔忪地靠在床头,觉得一下子枯萎了,有种一落千丈的下坠感。我是一个相信生活中充满了隐喻和启示的人。深夜打来的电话和自己突然的变声,都令我陷入到阴郁的猜测之中。我用力地咳嗽了两声,电话铃声又响了……

  这个电话就是茉莉打来的,时隔二十多年,她向我汇报:“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周又坚失踪了。”

  周又坚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她的丈夫。

  而刚才,时隔三年,她坐在我的对面,隔着张铺有台布的桌子告诉我:她的儿子周翔也在三天前失踪了。

  “茉莉,”我顿一顿,“别这么说,你没什么需要被我原谅的,谈不上——”

  “我知道!可我必须这么说,晓东,我快崩溃了!”

  看得出,她的确是快崩溃了。在打断我之前,她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攥成了拳头,不自觉地砸了一下桌子。

  我将那杯柠檬水向她的手边推了推,“喝口水,茉莉。”

  她动作戗直地举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别过头去的时候,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恨恨地抹去了我尚未看到的泪水。

  我说:“你来找我没错,起码,把一切说说也好。”

  我这么说不过是想令她的情绪缓和下来。我一直盯着那只被她攥紧的水杯,几乎已经看到了这只水杯在她紧张的手里破裂时的景象。

  “晓东,你别安慰我。”攥着水杯的手松懈了一下。她手背上的血管依然突兀。

  “当然,光是说说解决不了问题。”我尽量在措辞,“我想,事情可能没那么糟糕,周翔离家不过才三天……”

  “三天还不够吗!”她立刻又剑拔弩张了,“周又坚也是从三天失踪到三年的!”

  我将那只水杯从她的手里拿掉,放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外。“不一样的,茉莉。周翔只是个孩子,你知道,男孩子在这样的年龄,跑出去疯几天是很正常的事,我在这个年龄的时候……”

  “当初周又坚失踪你们也这样说—— 一个成年男人,跑出去疯几天是很正常的事!周又坚一个成年人说丢都丢了,何况一个孩子!”

  我闭了嘴,知道在她这样的情绪之下,我是无法说完整一句话的。

  “周翔的确只是一个孩子啊,你别看他长得那么高,再过三天,他才满十四岁……”听不到我接话,她的声音自然减弱了下去,同时不自觉就去伸手够那只水杯了。

  我吃惊地发现,那只水杯原来被我夸张地放在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距离。她几乎将上半身完全趴在了桌面上才如愿以偿。我喝了口咖啡。柠檬水是她自己要的,在我的理解,她是避免让自己喝到刺激性的饮料。我们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窗外可以看到一截浑浊的河水,对岸寸草难生的山陵掩映在楼群背面,一点也不美。此刻是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早晨十点,这地方像是被我俩包下了一样。一个系着格子围裙的女招待在拖地,偶尔抬起头,脸上仿佛只长着一双惺忪的睡眼。

  “这次真的不同,周又坚失踪时我也很焦灼,但是这次,”她绝望地说,“晓东,我真的感到了绝望!”

  我用手捂在她握着杯子的那只手上,心里衡量着丈夫与儿子在一个女人心目中分量的差别。我相信她的话,我相信她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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