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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东方中学是一所私立学校。我到那儿时正是早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周翔的班主任是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女性,她恰好没课,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我。
她指了张对面的椅子给我,问我:“你是周翔什么人?”
“算是叔叔吧。”我思忖着,面前这位女性,年龄与我相仿,履历或许也与我没有太大的出入吧。我们这代人,如果受过大学教育,人生难免都会有一些“按部就班”的意思。“我和他的父母是大学同学,”我暗示她,“您一定能理解这种大学同学之间的情谊吧?”
她果然笑了笑。墙上挂着的奖牌证明她是一位“市级优秀教师”。
我说:“周翔的父亲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周翔在这个意义上,几乎像我的儿子一样。”
“呃,是这样。”也许是我的暗示起到了作用,女教师和我之间似乎真的少了些交流上的障碍,“周翔的父亲有音信了吗?这几年你们一直还在找他吧?”
“总是要找的。”我回答得模棱两可,毕竟,我来到这间办公室,为的是周翔,而不是他的父亲周又坚。
“我在想,周翔的出走,会不会和他的父亲有关?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女教师说。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我们目前一无所知。您是周翔的班主任,能不能跟我说说周翔平时的表现呢?也许,我们从中可以找到些线索。”
“我能掌握的情况和周翔的妈妈都说了。其实很简单,周翔完全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但她说话的表情却不是那么简单,我想她还保留着什么自己的看法。
“自己的学生突然离家出走了,您很惊讶吧?”
“当然。不过好像也感到有些像情理之中的事。”
“呃?”
她却笑一笑,闭口不答了。
我说:“您对自己的每一个学生,除了在学生手册上写下的那些评语,内心里一定还有些更感性的认识吧,比如说——直觉。”
“你怎么知道?”
“也是直觉吧。忘了告诉您,我也是做教师的,对于自己的学生,林林总总,他们每一个人都能给我留下些不能用评语来概括的气息——”
“对,这种气息在周翔身上格外浓厚。怎么说呢?这个孩子实在是无可挑剔,从成绩到性格,都非常健全,但结合着他家里面的变故——我是说,他父亲的事——我有时候又会觉得……嗯,他有些太无可挑剔了。”
“嗯?”
“这孩子的表现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有些没心没肺,要么他是在竭力掩饰着什么。我这么说,前提当然是建立在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讲,父亲失踪,必然是要受到情感上的困扰。在他身上我却看不到一点这种困扰的痕迹。无论是没心没肺,还是竭力在掩饰什么,这两点其实都是值得担忧的。”
“是,您的直觉没有错。”我说,“这些感觉,您对周翔的妈妈谈到过吗?”
“没有。作为一个母亲,我不想增添另一个母亲的忧虑。毕竟,孩子品学兼优的事实是客观存在的,而我们的直觉,却无法得到检验。”
“感谢您对我说出了您的直觉。”我对眼前的这位女教师好感陡生。她是我的同龄人。我们这代人,大学阶段遭遇过一个疾风骤雨的夏天。每当我对一个同龄人陡生好感的时候,都禁不住想问一问对方:走出校门后,这些年您是否一切安好?但我显然不能这样来问候她。“您能告诉我学生中有和周翔关系比较要好的人吗?”
“有一个,我已经告诉周翔的妈妈了,”接着她说出的名字吓了我一跳,“刘晓东。”
我以为她是在叫我,半天没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我就叫刘晓东。
“谢谢!”我向她道谢,心里很想和她握握手。
十多分钟后,我在校门口蜂拥而出的学生中等到了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孩子。现在的孩子们长得真是很高,在他们面前,我一点也找不到一个成年人应有的优越感。
“刘晓东?”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大男孩,受到这个名字的蛊惑,不恰当地幻想着自己是在面对一面镜子。
“叔叔好,老师告诉我了,说你在等我。”男孩很大方,双肩书包被他用单肩背着,将肩头压出一个有些桀骜的斜度。
“嗯,是什么事老师告诉你了吗?”
“我们就在这里说?”他反问我,显得非常老到。
“当然不,”我摆出一副很懂规矩的样子,“咱们找个地方。肯德基?对了,你是不是要急着回家?”
“我中午不回家,来不及,家里也没人做饭。”他补充说,“我们都不回家,周翔也不回。”看来他了解我找他的意图所在。
“不回家你们怎么吃饭?”我说。
“小饭桌,我和周翔在小饭桌吃中午饭。就在那栋楼,”他给我指指路对面的一栋楼,“吃完还能睡会儿午觉。”
“那今天就不去吃小饭桌了,可以吗?”
他不置可否,冲我摆下头,自顾向前走了。我跟在他后面,两个“刘晓东”行走在业已露出狰狞暑意的初夏里。
走出半站路就有一家肯德基店。同样是一前一后,那个刘晓东自顾进了店门。他找了空座坐下,我这个刘晓东很识相地去点餐。怕不合他的口味,我尽量多点了一些品种,心想总有一款会适合他。
满满两只托盘的食物摆在桌上时,他皱眉了。“你太过分了,”他批评我,“能吃得下吗?”说完他想起了什么,脸上全是笑意。“我们学校有个初三男生,看上了一个初二女生,邀请人家来肯德基吃东西,一下子点了五百块钱的,这都成我们学校的笑柄了。你这些花了多少钱?我看也差不多够那个数了。”
我明白他所说的“那个数”并不是指“五百块钱”,而是指“笑柄”这样一个指标。“嗯,差不多了,”我抓起一块汉堡,“实际上,咱们现在的关系,就和那对男女同学差不多。我可以算是一个追求者,你呢,算得上是个傲慢的女生,我有求于你嘛。”
“嘁,”他显然不愿意做一个女生,“你少来。”
“知道吗,咱们俩的名字一模一样。”我这句话的确像是和人套近乎的假话。
“是吗?”他一点也没有被勾出兴趣的样子,“这不稀罕,只能证明我们都叫了一个多滥的名字。”
我感到自己被噎了一下。“说说吧,周翔平时都跟你聊什么?”等到他也抓起了一块汉堡,我才不失时机地发问。
他却问我从他们老师那里问出了什么没有。我说我不知道,应该是没有,否则我不会再来找他。
看得出,为此他有些孩子气的得意。
“聊什么呢?”他说,“能说的我都跟他妈妈说过了,理想呗,知识呗。”
“别敷衍我,你都吃我汉堡了。”
“呵呵,”他笑了,“你是一个怪蜀黍。”
我庆幸自己还能听得懂这样的网络语言。“就算是吧,你今天就认栽吧。”我说。
“好吧,我们在聊科学。”我感到他现在嘴里吐出的这个“科学”,不同于前一句的“理想”与“知识”。“学校教的那些课程没劲,我俩对更高级的知识才有兴趣。”他满不在乎地说,“智商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老师跟你说没?在学校,周翔的成绩是年级第一,我呢,屈居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