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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我和女公务员结婚时用电话通知了茉莉。当天很多朋友、学生涌进我的家里祝贺,我没料到她真的会来。我们趁乱溜了出去,站在学校教职工住宅区的花园里交谈。话题是散漫的,有什么最结实的内容好像时刻被我们摒弃着。我们提防着,害怕使语言沉重起来,愿意就那么轻飘飘地说来说去。茉莉说:“你家里的那只狗好像一下子变成哑巴了,刚刚屋里那么多人,居然没听到它叫一声。”“噢,是这样的,”我说,“家属区养的狗很多,总叫个不停,影响正常的生活。物理系的一位老先生就设计出这么个项圈,上面装上电池,给狗们套上,当它们心情烦躁、吵闹不停的时候,项圈便在声控作用下产生瞬间的电流,刺激它们的神经,让它们感到痛苦,如此三番,它们就会自觉起来,闭上嘴,过一种没有激烈语言的生活。”茉莉四下看看,果然,从身边跑过去的每只狗的脖子上,都很争气地套着一个项圈。项圈的外观却是不同的,有的缠绕着花花绿绿的尼龙带,有的挂着几颗小铃铛。看着这些无声地跑来跑去的狗,茉莉泪流满面。我无视她的眼泪,站在被树叶分割得非常破碎的阳光下,心无挂虑地补充道:“当然,会有个别的狗刚刚戴上项圈时叫得更凶,其实这只是一个习惯上的问题,它们只是暂时的不适和紧张,并不是项圈无效。”

  ……

  我用了两个小时,喝掉了三扎啤酒。这点酒本不足以让我昏眩,恰好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怜悯自己。

  子夜时分我离开酒吧向宾馆走去。充盈着的膀胱让我忍不住小跑起来。说来奇怪,这时候我突然很想给茉莉打个电话。那种急迫之感犹如强烈的尿意。

  刚刚摸出手机,身边就闪出一只手。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我毫无知觉。完全凭着本能,当他的手抓在我的手机上时,我的另一只手也将他的手扣在了腕上。接下去是一套标准的擒拿动作。反关节的力量让他从我的右侧横翻过去,甫一落地,胸口又被我的膝盖压住。路灯下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也无意看清。但我能闻到他身上刺鼻的臭味。他的手腕还在我的手里。我机械地按照规矩办事,将这只手腕以杠杆原理的作用向后掰下去。骨裂的声音和他的惨叫同时响起。

  我起身走自己的路了,走了两步又小跑起来。

  身后是这个人拖着哭腔的咒骂:“狗日的,你狠!”

  我并不总是这么狠。父亲教会了我这些手段,但我从来都只敬仰他做琴的手艺。可是今夜,我想让这个世界的罪恶受到充分的惩罚。是的,等深的惩罚。

  四

  今天是男孩的十四岁生日。

  我早早坐在了宾馆大堂的沙发里。那个瘦削的郭总没有离开他的房间。

  十点钟的时候,一位领班模样的小伙子在前台给餐厅打电话,“郭总的订餐现在就送上去。”我坐的位置足以让我听到这句话。

  餐厅就在一楼,服务生推着餐车出来时,我跟着他上了电梯。食物是一份沙拉,两只煎蛋,一篮面包,还有一壶咖啡。沙拉和鸡蛋被保鲜膜覆盖着。电梯停在五层。出去后,我站在走廊里佯装打手机。服务生停在512门前,按门铃。门开了,却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女人。她没有让服务生进去,自己动手将食物端进了房间。服务生离开后,我走到了512的门前端详良久。我想,这扇门,茉莉一定不陌生。

  房间里隐约有电视的声音。我站了片刻,抽烟的欲望再一次涌上来。

  回到大堂,我原本坐着的位置坐进了一个中年男人,他正在吞云吐雾。我将这一幕当作了宿命。在他身边坐下后,毫无悬念,我必然地向他借了个火。烟雾在我的鼻腔里回旋,如此醇厚,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吞咽得这般贪婪。于是,我立刻感到脑袋眩晕。

  这一天,瘦削的郭总被一个年轻女人陪伴着,饿了有人将食物给他们送上去,困了当然随时可以酣眠,而我,却像一个跟班,枯坐在宾馆大堂的沙发里,替他守望着无尽的岁月。世界大抵如此,在很多方面可以截然分为两半,比如一半是安眠者,一半是守夜人。此刻,概莫能外,我就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阵营里。

  那包“三五”被我抽掉了半包——不断有叼着烟的人从我面前经过给我提供着火源。我感到恶心。午餐和晚餐我都是在宾馆餐厅吃的。餐厅用玻璃墙和大堂隔开,坐在里面,我依然能够眼观六路。

  我没有看到一个男孩的身影。

  外面天阴了。在我眼里,宾馆大门的门框像一个取景器。前台的接待员们注意到我了,我不知道在她们眼里我像个什么。她们身后的墙面上照例挂着五只钟表。北京,东京,纽约,巴黎,伦敦。为什么非得是这五座城市呢?不得而知。把这个景象看得久了,会让人渐生倦意,仿佛坐拥哗哗作响的时间之中,身陷分秒四溅的时光水花里。

  晚上八点多钟妻子打来了电话,告诉我:“你父亲住院了。”

  此时我有些无赖地半躺在一家宾馆大堂的沙发上,本来就已万分落寞的心情被这个坏消息弄得更加消极。我问她:“究竟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应该不是很要紧吧……”妻子嗫嚅着,“医生说还是血压的问题。你不要着急,但我认为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声。”

  电话中传来两声犬吠。这很难得,上元沉默已久,我几乎已经忘记作为一只狗它原本是会嗷嗷不休的。

  “知道了,明天我就回去。”我说。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我立刻起身回了房间。我本打算在大堂里守候到午夜十二点钟,因为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十四岁”会是一根不能触碰的红线。法律规定闯过这根红线后,人就具备了有限的刑事责任能力。我以为一切都会发生在撞线之前。但此刻我觉得自己的假设简直荒谬至极,这些假设虚诞、自以为是、子虚乌有,不过是出自一个教中文的教授那种根深蒂固的刚愎。

  我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沮丧过。

  回到房间,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打给宾馆的商务中心,让对方替我订明早第一班飞回兰城的机票。

  过了几分钟,商务中心的电话回了过来,告诉我明早能够订到的最早一个航班,是十点三十分的。

  “就它吧。”我无力地确认。

  冲完澡,我躺在床上拨通了茉莉的手机。

  “怎么样?”她劈面问我。

  “没有结果,”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我判断错了。”她一言不发,好像是要还给我“等深”的沉默。我说:“茉莉,现在那个郭总就住在楼上。”

  “你提他干什么?”她的声音很低沉,“晓东,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不知道这和周翔的出走有什么关系……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像虚脱了一般。“好吧,我告诉你,我怀疑周翔出走是为了向这个郭总行凶。”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将手机离开一些自己的耳朵,给自己造成一种自说自话的错觉,断然道,“那么我告诉你,孩子是在复仇。他认为这个男人羞辱了他的母亲,逼走了他的父亲,败坏了他的家。”

  手机那头又没有了声音。随后,我听到了她的哽咽。

  “当然,这一切现在都只是推理了。孩子并没有出现。”我说。

  “晓东,我该怎么办?”她的确是在啜泣,“你该理解我的困境,周又坚毫无生活的能力,这个家只能由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在这个时代,我能怎么做?不错,周又坚后来知道了这些事情,但我没有想到他会因此一走了之——”

  “你以为他知道后会怎样呢?”

  她顿住了,“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勇气考虑这个问题。”

  我又想抽烟,但摸出后才发现自己没有火。“那么,”我使劲嗅着无法点燃的香烟,“茉莉,你能告诉我吗,既然是这样,三年前你为什么还要找到我?”

  “为什么?”她突然叫喊起来,“因为我需要被爱!”

  “难道,周又坚不足够爱你?”

  “作为一个丈夫,在这个时代,他的爱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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