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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过茉莉,难道她真的不能说出周又坚离家出走的原因吗?这个问题令茉莉张皇。她语焉不详地告诉我: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毕业前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已经从骨子里粉碎了周又坚。整个时代变了,已经根本没有了他发言的余地。如果说以前他对着世界咆哮,还算是一种宣泄式的自我医治,那么,当这条通道被封死后,他就只能安静地与世界对峙着,彻底成为一个异己分子,一个格格不入、被世界遗弃的病人。她以此作答,我也只能就此听着。那年夏天似乎可以成为我们这代人任何行止的理由,对此,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更令我唏嘘的是,说完这番话后,她向我笑了起来。我看出来了,她的笑容是做作的,应该笑一下,她却笑了两下或者三下,所以就有了夸张的堆砌之感。我不再追问,只能在心里面打上一个问号。
有一次茉莉对我说她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却一言不发,她的第一感觉就是,电话那端是周又坚!她说她对着电话叫,周又坚,是周又坚吗?周又坚!对方却挂断了。她问我,你说,会是他吗?我后来用街边的公用电话打她的手机,接通后我一言不发。她以那种播音员的语调“喂”两声,得不到回应,就挂断了。见面后,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有没有再接到那种奇怪的电话,她的反应令我一阵如遭电击般的痛苦——她同样若无其事地摇头。我想,在我面前,茉莉永远都会对一些事情守口如瓶吧,她缄默着,拒绝对我做出响亮的交代。这把小提琴,在大多数时间里,不会让自身顺从于我的聆听。但是,还有什么比她的这种沉默更加喧哗?
当她进到咖啡馆里,隔着铺有台布的桌子坐在了我面前时,我做好了再次面对她那种沉默的准备。
“我想听你说说三年前带周翔去西安过生日的情形。”我开门见山。
说完,我就将目光移到了远处。我以为,接下来会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可以用来品味她的沉默了。这家咖啡馆吊着锡制的天花板,装修环境呈褐色和银色。吧台前是一排书架,目力所及,我只能看到一本《
中国独立诗人诗选 》,因为它的书脊最厚,字最大,给人蔚为大观的感觉。居然是《
中国独立诗人诗选 》。我正欲猜度何谓“独立”。
“怎么?”没想到她回应得很快,一边调整着沙发的靠垫,一边向我询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先告诉我当时的情形,都发生了什么?”我只有收回遐思与视线。
她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米白色的连身裙,领口闪出细细的项链,一枚麻线状的银质坠饰发出暗沉的光。看来她的状态的确不好,三年前我们交往时,她从来不会连续两天保持同一身打扮。
她向走过来的女招待要了柠檬水。视线转回来,但并不看我。“我们是周末去的,他还要上学,只待了两天。”她迟疑着,但却不是在努力回忆什么的表情,“我带他去了兵马俑,嗯,还有华清池。”
“你们住在哪儿?”
“当然是酒店了。怎么?”
“在西安,没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应该没有。”
“那就是有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件事情。”
“说说。”
“为什么!”她终于忍耐不住了,睁大眼睛看着我,“晓东你干吗揪住这个问题不放?难道周翔会在西安?”
“是的,十有八九。”我和她的眼睛对视着,看着这个被我称为“茉莉”的女人,心中泛起微澜,“这孩子买了离家当天去西安的火车票。我查了时刻表,那趟车晚上九点五十八分发车,时间上吻合——是在保安看见他进小区直至你五小时后回到家的这个时间段里。”
“你哪儿来的消息?”
“这不重要。”
“不,”她很固执,“你告诉我。”
“好吧,是刘晓东告诉我的。”
“刘晓东?”她吃惊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补充:“是周翔的同学,你见过。”
她闭了下眼睛。“原来是他。是的,周翔的这个同学名字居然和你一样,我都忘了告诉你。”
“这没什么稀罕的,不过证明了我有一个多滥的名字。”
她有些吃惊地看我一眼。“但这个刘晓东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在周翔离家的第二天就找过他。”
“因为你没请他吃汉堡。”说完我觉得这种话和当前的气氛不太适宜,转口又说,“孩子们有他们之间的道义,互相会替对方隐瞒些秘密,这也是能够想象的。”
“可是周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跑到西安去?”
“这个时候——你是说十四岁生日前吗?”
“哦,我没想这么多——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眼看要过生日了!”
“他想一个人去重温三年前过生日的快乐?”
“不可能!这太离谱了。如果他真有这种想法,应该让我陪着他一起去。”她现在有了竭力回忆的表情,“而且说实话,我并不觉得那一次他有多快乐。他对兵马俑和华清池兴趣都不是很大。”
“我也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我喝了口咖啡,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为了不使她感到太多的压力,“所以,茉莉你要告诉我实情。我们时间不多了,还有两天。”
“你什么意思?什么实情?为什么说时间不多了?两天?为什么是两天?”
“先不要问这么多,”我依然回避着不去看她,“我也一时无法给你个说明,更多的,我还只是靠着一些直觉。”
“直觉?”
我抬手阻止住她无休止的疑问。“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比如,你们见了什么人?”
她木然地沉默了。半晌,才犹疑着开口。“是的,我们公司的总部在西安,去的时候,公司接待了我们。不过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先不要说自己的感觉,只说事实,好吗?”
“好吧!”她似乎下了个决心,“那两天公司老总陪着我们。你知道,西安市区和那些景点还有些距离,没人陪着,来去不是很方便。”
“只是陪着去景点吗?”我点点头。
“是!”她的声音提高了不少,“晓东你不要瞎猜,我带着儿子,知道分寸的!”
我不作声了,目光回到她的脸上,忧郁地望着她。这一次,是她在躲避我的目光了。我想忽略她的这个神情,但做不到。我想起,三年前有一天夜里,在宾馆,茉莉以为我睡着了,躲进卫生间跟什么人通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起初我以为是电视里的声音,但是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已经无法抑制地激动了起来:“……不!绝不!为什么让我安静……我就要说,要说!我要说!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她要说什么?我感到她边说边用手在扼喉咙。她痛苦的声音在我听来如同一枚尖锐的针,从耳孔刺入,一直扎进心里。那时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想,电话那端的人是谁,究竟是谁让她如此痛苦——周又坚的消失,是否与这一切有关?
我说:“你的这位老总叫什么?”
“郭洪生。晓东你——”
“周翔一定不喜欢这位郭总。”
“你怎么知道?”
“还是直觉。茉莉,认真想想,在周翔和这位郭总之间,那两天发生过什么?”
“呃,如果非要说发生了什么,我想那件事可能算得上一件事……”我静静地聆听着,她只有说下去。“从华清池回来的那天,郭总送我们回酒店,在大堂分手时,他……嗯,拍了我一下。”我依旧不作声。“是的,他拍了我屁股一下。”她将游移的目光收回来,以一种堪称坚定的神态和我对视着,“这一幕,被周翔看到了。”
“周翔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