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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我感到震惊。我震惊地发现,一直以来我所仰仗着的那份“直觉”,原来也已经肮脏油腻,它让我不自觉地就将一切往诡诈的方向推断。殊不知,眼前的这个男孩,却在光明磊落地谋求着敢做敢为的责任。在他的比照下,站在“十四岁”这根红线那一侧的我,才是一个凭直觉就永远拒绝着责任,永远乖巧与轻浮的劣童;而站在另一侧的男孩,却响亮、郑重。他几乎有着一种“古风”,如此的气概,已经远离我们有多少个时代了?我很想把这个问题多想一阵,但情况不允许。我的身边站着一个孩子,我无法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发呆。

  “你想到过后果吗?”我艰难地问,同时感到庆幸。我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这个男孩的目标——而这也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没有,”他冲我笑一笑,但很严肃,“因为那个男人拍我妈屁股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会有什么后果。”

  他果然是周又坚的儿子。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总是令人猝不及防地从沉默中拍案而起,对生活中的一切不义进行激烈的斥责,不宽恕,一个也不宽恕的周又坚。

  我说:“可是,你总要衡量这样做是否值得。”

  他不作声了。一辆出租车停在我们面前。坐进去后,他才突然低声说道:“你觉得我爸离开家值得吗?”

  我无法作答。他的同学刘晓东对我说过:他理解他爸爸,他说只有他爸爸这样的行动,才是和生活等深的。那么是的,当我、当茉莉、当我们都以“这个时代”为由改弦更张的时候,当我们连续两次索要发票都会感到心虚的时候,还有这样的一种逻辑存在,那就是:在惊愕中释放出的世界,只有同样的惊愕才能真正懂得,而来自命运的伤害,只能由与命运等深的行动来补偿。

  听不到我的回答,男孩仿佛自言自语了一句:“刚才我妈在电话里跟我说,你是她最可信赖的朋友。”

  到达机场时已经十点了,我放弃了登机。最近的一班航班是十一点四十的。男孩没有任何证件,无法给他购买机票。这个时候,我只能还原成为一个混世者。机场公安处有我一个学生的父亲,我找到了他,于是,男孩只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我们就顺利地进入了登机口。

  登机前我拨通了茉莉的手机,告诉她我们落地的时间。

  起飞后,我对男孩说起了他的父亲。大学毕业后,由于那个夏天的表现,周又坚被分配到了文史馆,整天埋在了故纸堆里。在我的想象中,他必定永远被定格在这样的一个形象里了:贴身的背心已经让人看不出是白色的了,很紧地扎在一根磨出了毛边的棕色皮带里,夹克衫的拉链坏了,将世界戛然卡住。但是,此刻置身云端,我却发自肺腑地想要给周又坚的儿子、我们的下一代,树立起一个完美父亲的形象。我对男孩说,周又坚是我们那一届专业水准最好的一个。这是事实,只是许久以来已经被我淡忘。我说,周又坚是有正义感和羞耻心的人,他生理上的痼疾,其实更应当被看作是一种纯洁生命对于细菌世界的应激反应。

  男孩渐渐听得入迷。

  “怎么样,”我试图和他约定,“我们一起把你爸找回来?”

  “怎么找?”

  “靠直觉。”我有些忐忑,因为我已然开始怀疑自己涂抹上了一层油脂的直觉,“不是吗,我就是这样找到你的。”这里面没有更多值得一说的令人信服的理由,我只是觉得此事可为,“而且,你不觉得,去做这件事情更加有意义?”

  不错,起码我觉得这个空中的约定是有意义的。为此我有些茫然自失,以至于当我注意到有位空姐总是不时过来瞅我一眼时,一时感到了莫名其妙。旋即我才发现,原来是我指间夹着的烟使得空乘人员不安了。这根烟当然只是个虚张声势的道具,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亮了出来。它当然不会被点燃。因为,首先我没有可以将它点燃的手段。但它的确足以令人警惕,并且,它引而不发的架势也更有理由惹人不安。

  一个小时后,茉莉在接机口向我们招手。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因此都显得有些忸怩和腼腆,看得出是在眼泪与笑容之间努力寻找着微妙的平衡。她的衣着朴素得有点过分,中性的白棉T恤,中性的牛仔裤,还束起了头发,戴了顶棒球帽。尽管很好看,但显然是刻意为之。这个女人,这个母亲,在负疚中试图以淡化性别的方式来谋求儿子的宽宥。男孩表现得很克制,他还用手拨拉了一下自己母亲的头。对此,我不知是喜是忧。我看出来了,男孩对自己的母亲,的确有一种“怜惜”。然而,我委实替这对母子之间幽暗的厄境感到忧愁。有些话我始终没能对男孩启齿,我不知道该如何从他这里替他的妈妈请求到一个机会,一个将她自己赎回的机会。因为我真的没有把握,这样的机会是否真的存在,以及,她是否能真的将自己赎回。

  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我坐在车的后座,望着坐在前面的母子。

  就像烟缸旁适于放上一包烟,在这个局部,符合我们直觉中空间美感的,应当是这样的排列:中年男人——驾驶座;中年女人——副驾驶座;孩子——后座。

  世界却在每一个局部空间里都发生着微小的紊乱。

  茉莉打开了车里的音响,居然是那首Wham乐队的《 无心低语 》。我舒了口气,还好,无论如何,我想,她依然保留着我们那个年代的某种趣味。

  我让茉莉直接将我送到了医院。她要跟我一起进去看看,被我拒绝了,“我妻子在。”我说。

  当然,这个时候我妻子不会在医院里。她是一名公务员,现在该是上班的时间了。

  父亲一个人躺在病房里,状况似乎不那么糟糕。我坐在他的床边,告诉他我刚刚参加完一个学术会议回来。

  “学术会议?”父亲的语气像是第一次听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名堂,他问,“哪方面的?”

  “等深流。”我不假思索地敷衍他。

  他却并不深究。

  断断续续跟我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父亲突然生起气来。“你看,我真的是快要死了,话也变得多起来,令人讨厌。”他强调说,“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就像最好的琴,其实很少发出声音来……”

  我不以为然,声音飘忽地嘀咕道:“一把琴发不出声音,还有什么意义?”

  父亲莫名其妙地笑了,唧唧咕咕的,却突然间从病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冲着我怒吼道:“你懂什么?我说的声音不是你喊出来的,是你肚子里的!你肚子里的话太多了,早晚会憋死你!”

  我看到父亲翻起了白眼,几乎快要背过气去,惊悚地叫喊起来:“爸爸——”

  闻声而来的护士手忙脚乱地来帮我,她们调动起蛮力,准备制服我父亲。但是父亲在一瞬间就恢复了常态,令她们扑了个空。他缩回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只手在空中摇摆,厌倦地驱赶着我们。

  “走吧,都走吧,让我安静一会儿。”父亲说。

  从医院出来,我沿着滨河路往回走。我不愿显出萎靡之态,也不愿沉溺于沮丧的自省。我不想总是计算着此番西安之行究竟是经历了获救还是归咎。人在年逾不惑想要开始新的生活,这并非易事。

  最莫名其妙的是:我竟然想到那家有着《 中国独立诗人诗选

  》的咖啡馆去坐坐,感受一下它的蔚为大观,或者,让自己再次历经一下有关发票的磨难。

  一切好像了结了,但世界并未戛然而止。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印证了这点。

  它响起来,伴随着震动。因为毫无防备,最初的时刻,我觉得是自己的口袋在兀自作怪,喏,口袋在唱歌,它在颤抖。

  当然不是。是那部男孩缴械一般交给了我的手机。当我摸出它举在眼前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它违反了航空规定,一路没有关闭,飞越了应该噤声的天空。然后我看到,它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郭总。

  我在犹豫是否该接听,这毕竟不像是航空规定那样应该被无条件执行的规矩。

  然后它安静了,可紧接着又响起来。我按下了接听键。对方并不作声,而我有更充分的理由也不去作声。我们似乎是在角力。

  “莫莉?”这个人显然不具备茉莉那种沉默的能量,最终是他先开了口。我觉得他的声音都是瘦削的。

  “不是。”我说。虽然只有两个字的音节,但我却如遭雷击。我在一瞬间发现自己失真已久的嗓音翩然归来。温和的男中音,沉着,冷静,自信满满,就像一个归来的自己,却让我魂不附体。

  “你是谁?”瘦削的声音有种不太瘦削的懒散。

  我在经历着某种复原,或者是在经历着某种被打回原形的痛楚。这让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是她的丈夫。”

  “哦——”这像是一种恍悟般的呻吟。“哦——”间隔了很久,他又发出了一声确凿的叹息。

  而我已经欲罢不能。那种汹涌的言说欲,一定会让我在父亲的眼里像一把无可救药的破琴。“听着,我告诉你,你羞辱了我的妻子,败坏了我的家,让我们的儿子离家而去。”我知道这样很蠢,但蠢得让自己充满了快意,“你要偿还,我发誓。”

  “哦——”这个破人又在呻吟或者叹息!“你等着。”他说,让我感觉他是在反过来威胁我,同时,他不过是将他的手机倒在了另一只手里。

  “是你等着!”我像一个街头厮斗的混混一般以牙还牙。

  话音甫落,手机那头传来了一声呼唤:“晓东!”他说,“是你吗?我听出来了。”

  我知道我停下了脚步,站在了车流如织的街头。我也听出来了,是他,那个我多年前的朋友,那个总是对着世界疾言厉色地呐喊的家伙。

  我站在街边,听着这个人再一次对我喋喋不休。他说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归纳起来,不过是他对自己如今的状况满意极了。“我对老郭下了三次手,当然都没得逞。”他说得很开心,“知道吗,就像诸葛亮七擒孟获,现在,我成了他的人。我觉得,他比我们更配爱莫莉。”我听出来了,他说“我们”。“晓东,世界变了,你知道吗?世界变了!”他像当年指责在食堂里视察的校长一般向我咆哮着。

  我当然有理由将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当成一个疯子。我用自己残存的那点理智规劝他,甚至是试探他。“老周你在哪儿?我去接你回家。”我说。我从来没有喊过他“老周”。同时,我真的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了刚愎的可能。这算是一个彻底的复原吗?我不知道。

  世界真的无以穷尽。

  “别傻了晓东,”他还是固执地喊着我的名字,仿佛要以此强调他永远不受岁月的拨弄,依然活在即便栉风沐雨,但线条却很清晰的过去里,“我干吗要回去,我现在很好,你听——”

  他要我听的是什么?我想要听到的是什么?这个如今据说是遁世一般自愿住在山庄里的家伙,此刻一定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手机,让话筒最大限度地对准世界的声息。

  而我听到的,是鸟啼般啁啾婉转的女声,还是女声般啁啾婉转的鸟啼?

  走吧,总不能永远站在路边。

  兰城被一条大河分为了两半,当我从河的南面跨桥走向河的北面时,我只是再一次感觉到了“度过”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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