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展示 >> 正文

《刘晓东》(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只在一瞬间,我感到自己便糖一般地融化了。她反复在说着“这个时代”,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是的,这是一个我们在大学时无法想象的时代。那时候,茉莉是一个将十字架挂在胸口的女生,是一个为了道义便可以去陪伴那位慷慨激昂的病人的女生,而在这个时代,她要一边做着经理,一边被爱。

  “晓东,不要谴责我,起码现在不要……”她在手机的另一端发出一种不禁而出的介于啜泣和恸哭之间的气声。“我刚刚丢了儿子。”她说。

  我当然无意去谴责她。人人都在偷窃着生活,她只是很不幸被逮着了而已。在这个时代里,我也活得看起来有滋有味,我在讲台上说油嘴滑舌的学问,我在床上,奏响一个又一个女人。那个唯一有权利对这个时代疾言厉色着去谴责的人,他失踪了。

  十点三十分的飞机,我八点钟就要出发。

  起来后我刮了胡子,冲了澡,然后背上包离开。

  在前台结账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瘦削的男人。他匆匆走向宾馆的大门,手里握着手机。从我的位置望过去,黄铜门饰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炫目极了。我看到他站在了宾馆门外的台阶上,四下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我紧随出去,还没有走到他的身后,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的男孩。

  马路是双向八车道,此时亮着人行红灯。男孩背着双肩包,两只手抱在胸前,一件衣服搭在上面。他安静地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红灯过去,影子在朝阳下长得出奇。这时候车流还很稀疏,已经有行人自顾穿越着马路。但是他却很守规矩。绿灯亮了。我从路的这边迎着他走去。如果要从我四十多岁的所有时光中选择和截取一些永不磨灭的时刻,这一刻必定会入选其中。这一刻,那种强烈的迎着什么而去但又是不期而遇的滋味,令我悲欣交集。

  男孩走得不慌不忙,在马路的正中与我交会。彼此错身的一刻,我的手揽住了他的肩头,用一种他根本无法抵挡的力道与巧劲,将他的方向扳转了过去。他当然会挣扎。但我的臂膀宛如铁铸。我的另一只手也已经死死捏住了他衣服下交错着的双手。他被我控制着。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今天你已经十四岁了。”我低声说,并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前方,拖着他走。

  我感到这句话让他的挣扎一下子变弱了。但我依然宛如环抱着一头小兽。这时候我感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认为成年人总是可以挟持和制服一个孩子,这个规矩简直他妈的正确极了。他有些踉跄,跟着我回到了马路的对面。我们没有停下,勾肩搭背地一直向前走去。在一个早点摊前,我放松了手上的力量。他感觉到了,肩膀从我的胳膊下闪出。但他裹在衣服下的双手依然被我控制着。

  “交给我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彻底放弃。在我看来,这是个很理智的孩子,他不做无谓的反抗。他的双手抽出来了,衣服和其下掩藏着的物件落在了我的手里。不用看,凭手感,我也知道那是一把短刃。

  早点摊卖油条和豆浆。我们在小板凳上坐下,要了早点。他动作不是很大地活动着肩膀。尽管我注意手上的分寸,但还是应当不免弄疼了他。这时候,我才有暇认真打量他。他穿着V领黑T恤,高高瘦瘦,四肢细长,额上有几粒青春痘。我知道他十四岁了,否则我不一定猜得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种蒙昧的特质,他们正处在人生的灰色地带,像是正在渡河,过渡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男孩像茉莉,同时,也像周又坚。这个认识突然让我鼻子一酸。想必他也在认真地打量着我,心里没准在想,要不了几年,眼前这个矮家伙就将不是对手。

  他问:“你是谁?”

  “我是你叔叔。”我用一种格外诚恳的态度回答他。

  “我不认识你。”

  “是的,我也不认识你。”我觉得自己眼中涌上了泪水,“但我认识你的爸爸,还有你的妈妈。”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在陈述一个非常重大的事实,“我们是大学时代的同学、朋友。”我有一种中年男人源自挫折和困厄才有的真诚。我觉得此刻我面对着的,就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亏欠。我们这一代人溃败了,才有这个孩子怀抱短刃上路的今天。

  男孩看到了我眼中的泪水。我的声音八成也泄露了我的心情。他可能并不理解我的伤悲。

  但我相信,他被打动了。他将盛着油条的碟子向我这边挪了挪,自己低头去喝豆浆。“你怎么找到我的?”他问。他的声音在变声期,瓮声瓮气,似乎比一个成年男人还要沉闷。

  “凭着直觉。”这么回答他,我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我觉得,只有“直觉”配得上此刻。

  “我还会再来。”他说得很平静。

  “那么,我还会凭着直觉来阻拦你。”我从兜里摸出了手机,拨出茉莉的号码递给他。

  男孩接过手机,半天不作声,只是安静地放在耳边。“妈,是我,”他终于开口了,“我很好,你别哭了。”然后又是静静地聆听。

  我自顾吃着浸了豆浆的油条,直到他将手机递给了我。

  茉莉在手机里哭着说:“究竟怎么回事,晓东你们在哪儿?”

  “没事了,我们现在就回去,顺利的话,下午就该在兰城了。”

  她还想再说下去,我摁断了信号。

  男孩吃得不少,一碗豆浆,四根油条。这个饭量让我感到松弛了些。“好吧,我们走。”我说。

  在一只垃圾桶旁,我丢掉了男孩衣服里的凶器。我并不想检查这把短刃,它是否锋利,能够造成怎样的伤害,这些问题都令我感到厌恶。我把衣服还给他。是一件红白相间的校服,化纤面料,一把刀塞在里面都不会觉得舒服。

  我们站在路边打车。

  “这几天你住在哪儿?”我问。

  “附近的私人旅馆。”男孩穿着帆布鞋的双脚轮番在地上无聊地蹭着,“一晚上才二十五块钱。”

  “你用什么方法把那个男人叫出宾馆的?”

  “挺简单的,”他笑了,有些得意,露出了一个大男孩的天性,“我有我妈的手机,”他摸出自己从家中带走的那只手机,“上面有那个人的号码,我打给他,说我是莫莉的儿子,我和母亲来西安了,但是母亲摔倒在宾馆门前了,让他下来帮忙。”说完他随手将手机递给了我,我将此视作他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在缴械——既然他已经交出了自己的刀。果然,手机出手后,他的神情确乎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你很聪明。”我将这部象征着负担的手机装进口袋,忧伤地看着他,“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

  他抿起嘴,脸上有些羞涩。“你不必这样表扬我。”

  “但是,为什么你没有按照计划行动?”

  “什么?”

  “你应该在昨天行动的。”

  “嗯?”

  “今天你已经年满十四岁了。”

  “今天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你知道的,过了昨天,同样的行为,在法律上会承担不同的结果。”

  “我就是要做一件自己可以承担结果的事情。”他的两只手扣在双肩包的背带上,望着天空,“我不想让我做的事在你们看来只是一场不用负责的儿戏。”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