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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而来的依据,“我保证,无论如何总要给你一个答案。”其实我的下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我想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晓东,谢谢你,”她再一次黯然下去,“有你这句话,我就已经很安慰了。”

  在内心里,我不能接受她将我的态度只视为一句安慰的话,然而,话一出口,我就已经知道,我所表的态,就像方才她手机中的那个女声一样空洞。

  她说:“再有三天,就是儿子的生日了——”

  “也许他就会在那一天回来。”

  “老实说,这正是我现在唯一的盼望。”

  “孩子选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家,一定不是偶然的,也许,在他的心里有着一张时间表?我是说,他也许有着自己的某个小计划。”

  “呃,计划……”

  “当然,现在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但我们该同样相信这个孩子。”我找着话题,“我想知道,往年你都是怎么给他过的生日?”

  “往年?”她垂下眼思索,“基本上都是在家里过的,买块蛋糕,再加上些其他礼物,手表、运动鞋什么的。”她的眼睛张望了一下我,迅速又垂了下去,似乎想要飞快地遮盖住什么,“没什么特别的,他好像对自己的生日也不太在乎。”

  我又忍不住问道:“你呢,你在乎不?”

  “晓东,我承认,我这个做母亲的在这种事情上不够用心。是的,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都被我们敷衍过去了。”她直视着我,“这就是我们的悲哀。不是吗?有多少曾经以为会永远刻在记忆里的情感,最终都烟消云散。”

  我想她是转移了话题,但又感到她的确言中了某个真谛。我们就是这样的大而化之。我们就是这样的容易遗忘与忽视至关重要的事物。

  “明天我去他们学校再找找线索,接触一下孩子的老师和同学。”我让时间过去了片刻,“当然,我不是怀疑你没有认真做这些工作。我想,我们的角度可能不同,没准,我能找到些方向。”

  “晓东,你能这样做我很感动。我来找你更多只是想谋求些精神上的支撑,我不会荒唐到将不切实际的担子压在你的肩头。”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其实,怎么说呢,你一直都不明白我。”

  “茉莉。”

  “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刚才我对你否认自己应当对儿子这件事负有责任,其实我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儿子突然离家出走,一个做母亲的,怎么会没有责任?”

  我安静地听着,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还有话要说。

  “说起过生日,三年前周翔过生日我带他出去玩过一次。”她说。

  “去哪儿了?”

  “西安。”

  我在心里默默合计——三年前。“那时候,周又坚还在家吧?我记得周又坚出事是在九月份了。你们一起去的西安?”

  “没有,只有我和儿子。”

  “呃,周又坚为什么不一同去?”

  “他这个人你是了解的,还需要问吗?”

  他这个人你是了解的——我不得不重新在心里爬梳起周又坚这个人来。周又坚是个怎样的人呢?三年前的那个深夜,放下电话后,我有些迟钝。在等待茉莉到来的那段时间,我的脑子里渐渐充满了一个男人愤怒的叫喊。是啊,我想,周又坚就是这么一个怒吼着的男人,他总是令人猝不及防地从沉默中拍案而起,对生活进行激烈的斥责。他不宽恕,一个也不宽恕。

  上大学时,有一次我陪周又坚上街买一件外套。同行的还有茉莉,那时候,她是我的女朋友。三个人转了大半座城市也没有选到合适的,原因很简单,周又坚觉得从他眼前经过的每一件外套都太贵了。就这样,我们从日出走到日落,看着周又坚一次次脱下他那件皱巴巴的夹克衫,又一次次穿回到身上。这番周而复始的动作对于周又坚严酷之至,他需要不断敞胸露怀着暴露自己。他贴身的背心已经让人看不出是白色的了,很紧地扎在一根磨出了毛边的棕色皮带里,令人莫名地心酸。周又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灰,到白,到惨白,额头上也渗出大颗的汗珠。我想,也许不该叫上茉莉一同出来,有她在,周又坚才会这么难堪。我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茉莉的脸色也是惨白的。后来我猜测过,也许这两个人早已经背叛了我——并且我也有所察觉,于是我叫上了茉莉,不过是为了让她目睹周又坚的狼狈相(

  这是虚构吧?学生时代的我或许不具备这样的智慧 )。后来在一家路边店周又坚被逼到了绝境,他那件破夹克衫的拉链拉坏了,卡在最下面,怎么也拉不动。他咬牙切齿地用力往上拽,眼睛都红了。这真让人难过,世界仿佛骤然停顿,只是被一粒小小的拉链卡住。和拉链搏斗良久的周又坚突然凝神望向一边。我和茉莉也回过头和他一起望。身后有一对恋人重新令世界启动,他们在吵架,大意是女的在抱怨这种路边店没什么好货色,只会浪费时间,而男的呢,在赔不是,说自己错了。我正在想这没什么可看的,周又坚却大吼了一声,调子尖利怪异,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放弃了那粒恶劣的拉链,向前跨出一大步,愤怒地向着那个妥协的男人怒吼道:你错在哪里了?你错在哪里了!难不成进这种路边店就是错的了?更令人惊讶的是,周又坚突然讲不下去了,喉咙似乎被死结套紧,勒住了。他的眉毛嘴巴一起抽搐,声音在肚子里翻滚,被禁锢住,像炸药爆破前酝酿着威力。我觉得这太莫名其妙了,过去阻止周又坚,手刚碰到他的肩膀,他就嗵地倒了下去,身子僵直地绷住,双手痉挛着勾在脖子上,像是要把自己掐死。所有人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蹲下去凑近他的我更是被吓坏了。他口吐白沫,嘴唇闪电一样令人目不暇接地来回翻阖。我用力掰着他的两只手,企图把它们从他的脖子上分开,将他肚子里的声音解放出来,可是他的双手像磐石一样不可动摇。一些气声从他的喉咙挤出来,发出下水管即将疏通时的声音。“周又坚——”我听见茉莉绝望的叫声。周又坚的双手在一瞬间神奇地松弛了:“哦——你错在哪里了……”他的声音苍老得像一条垂危的老狗,异常诡异,一直蛇游在我的记忆里,令我在三年前的那个深夜回想起来,还是缩紧了身子。我想,的确,他们之间一定早有了关系,喏,周又坚在叫喊,茉莉就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他,然后一声回应的呼唤,就将他拯救了出来。

  这件事之后,他们就走到了一起。我同时失去了朋友和恋人。原来周又坚患有癫痫,这个痼疾本来早已控制住,却被茉莉重新激发了,如果那天没有她在身边,周又坚就不会被屈辱所折磨,就不会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这以后,周又坚开始了频繁地发作,他时常会在沉默中突然厉声断喝,对着四周不一而足的诸般谬误慷慨激昂地痛斥,然后,口吐白沫地倒下去。他因此差点毕不了业,因为除了茉莉,他几乎痛斥了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正在台上作报告的系主任和正在食堂里视察的校长。只要大家发言,总是有被他揪住辫子的可能。临毕业前的那年夏天,一场疾风骤雨不期而至,这个以呐喊为己任的人,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里,他不断昏厥在街头。周又坚绝不通融生活中刺耳的声音,他要用更加刺耳的声音去覆盖住噪声。这样一来,茉莉当然有理由甚至有义务和他走到一起了。在那个理想主义的年代,我认可这样的理由和义务,也认为自己没有周又坚那么爱茉莉,爱到和整个世界对立起来的地步。我只是想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背叛了我、背叛到了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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