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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当茉莉还是我的女朋友时,她对我的那种极力抵抗,用手,用脚,有一次甚至用了牙齿。她只允许我触及她的胸部,其他的一概免谈。和她谈了一年多时间的恋爱,对于她的身体,我只留下了这样的记忆:两只紧握住的拳头一样的乳房,以及一枚悬挂在乳沟间的十字架——茉莉信仰基督。当两只乳房悬于十字架之侧时,也就只是乳房,不恰当地使用,一只就成为罪,一只就成为罚。我的父亲是一位制作小提琴的大师,我从小就生活在试琴的嘈杂声中,由此,恋爱的时候,我觉得茉莉的身体之于我,就像一把没有完成的小提琴,怎么拉,都是艰涩的。失恋后,我最不愿意想象的是,茉莉这把小提琴,也许早已被周又坚和谐地拉响过了。这么一想,我就不可避免地有些恨意,而且从此对女人们都不那么放心了。有段时间,我很排斥女人,后来渐渐不排斥了,也只和她们上床,有几次遇到抵抗我的,我就来硬的,坚决地拉响她们,结果也得逞了。我想,如果当初对茉莉也来硬的,那么她的抵抗也将是徒劳的——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对茉莉来硬的呢?

  我在三年前等待茉莉的那个深夜,这么想着,就有了一些忧伤。

  女招待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点餐。我看看表,已经是中午了。我征求茉莉的意见,“吃点吧?”

  她摇头。

  “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其实我自己也并不觉得饿,但我说,“饭总是要吃的。”

  她依然摇头。“我吃不下去,三天来我几乎一口都吃不下去。”她的状态倒不像是饿了三天的样子,只是略显憔悴,眼睑下有一抹不易觉察的阴影。“每当我准备吃点什么的时候,我就会立刻想到——周翔现在吃了吗?”

  “呃,对了,他身上有钱吗?”我问。

  “有。他自己有张卡,平时的零用钱都存在里面,而且开通了网银,我在网上查了,里面还有几千块钱的余额。”

  “能查到这三天他的支出情况吗?”

  “这三天他没用这张卡。但他出门前,从ATM机上取了五千元。”

  “你看茉莉,周翔把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这说明事情是在他的控制当中。”我沉吟着,“当然,他还是个孩子,不满十四岁,但如今的孩子们有时候又老练得出乎我们想象,他会照顾好自己的,甚至比我们照顾得还要周到。”

  “但愿是这样。”她苦恼地说,“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现在我们无法推测原因,只能假想事实。而这个事实,我认为是可以乐观的,那就是,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好像是被我说服了,接受了我的建议,同时也接受了一份素什锦饭。我要了一份黑椒牛柳炒意粉。

  “你不用回去陪你妻子吃饭吗?”她突然恍悟到什么,“晓东,我不想你因为——”

  “你想得太多了。”我抬头凝视她。我要承认,时至今日,她依然是一个能够深刻打动我的女人。她的皮肤并不白皙,在我看来,却黑得很动人。

  我埋头吃饭,在黑胡椒的辛辣之中,沉浸于三年前的那一夜。我在三十多岁时做了教授,身边当然不乏女人,但那时我却依然独身,只养了一只名叫“上元”的蝴蝶犬在身边。我将这种状况视为大学时代留给我的后遗症。三年前那个大雨初霁的深夜,茉莉敲响我的房门,上元从酣眠中惊醒,情绪受到刺激,骤然狂吠了起来。它愤懑到了极点,疯狂地堵在门口,冲着门外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吠叫。我不得不把它拖到阳台上禁闭起来。它在阳台上依然激动,吠声盈天,使得黑夜更加的黑。茉莉穿着件窄肩的连衣裙,下摆很宽松,浅咖啡色,配合着她的肤色,像一把优雅的小提琴嵌在幽暗的门框里。我们两人目光对视的一刻,谁也没有流露出诧异。多年未见,在我眼里,现在的茉莉就应该是这副样子的——腰身流畅,终于成型;那么在茉莉的眼里,我也只能是现在这样的我吧——双颊下陷,却小腹微凸。

  在那个夜晚我们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演奏。那枚十字架从茉莉的胸前消失了,也许是她已经丢弃了信仰,也许,乳房已经真的成为名副其实的乳房,坚硬起的乳头,成为深褐色。她的身体如琴身一样和谐,奏响之后发出的声音如一道匪夷所思的光芒将我笼罩——但实际上一切都是在无声地行进:我可以感觉到她起伏的波动,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有上元在阳台上悲愤的吠叫此起彼伏。这使得我产生出难以置信的幻觉,仿佛上元的叫声是来自我身下的茉莉,我是在和一条蝴蝶犬交媾。我沉溺在一片凄凉却又迷人的乐章里,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在一场辽阔的交响乐中。

  之前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我关上门回过身来时,发现她紧紧地贴在我身后。“我很孤独。”她说。她的头垂着,恰好抵在我的胸口。我去挽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指纤长,舒服凉爽。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在卧室散布出来的光里熠熠闪烁。事后我想,如果这一次茉莉依然抵抗我,用手,用脚,用牙齿,我会不会就来硬的呢?“给你打电话之前,我感觉特别不好,突然很想你们……”她伏在我的胸口说。我听出来了,她说——你们。“我很害怕……周又坚走时留在餐桌上的一只杯子,突然被我打碎了。之前我一直没有动它,就那么一直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但是今晚,我突然想把它拿起来,我一碰它,它就摔在了地上,但我竟然没有听到它摔碎时的声音……”她的声音太低了,完全是在呢喃,被上元凶蛮的吠叫掩盖住,几近哑语。

  我努力倾听,也只听出了个大概。她大概讲了:周又坚是在三天前突然失去了踪迹,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提供出他所去的方向。他好像直接走进了世界的背面。周又坚单位的领导也感到震惊,打电话去他的老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反而招来了一帮穷亲戚向她兴师动众地要人……已经报了案……她甚至去医院的太平间辨认过无人认领的野尸……茉莉说,她梦到他还活着,又犯病了,在梦里面向她咆哮,然后口吐白沫地倒下去……

  其间我想问些什么,可刚要开口,就被一阵恐惧攫住,虽然尚未出声,但我仿佛已经听到了那种令自己陌生的腔调:喑哑,粗涩,像一阵风从砂纸上挤过去。我惧怕自己用这样的声音发言,非常怕。在那个夜里,我把一些问题噎在喉头,渐渐地有些眩晕,开始分不清究竟是恐惧还是茉莉的头压得我难受。我感到自己要睡过去了。睡着之前我想,明天自己该怎样给学生们上课呢?一个教授,一个靠语言吃饭的人,噤了声,那将意味着什么?第二天清晨,我从刺耳的犬吠声中醒来。茉莉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到我醒来,她就起身告别了:“早上好,我要走了。”我把她送到门口,回屋后直接去了阳台。上元瑟缩在阳台的一角,看到我立刻停止了悲鸣。我过去抱起它,看到它嘴边的白毛上挂着几缕淡血。它叫得太激昂太奋勇太持久了,以致叫破了嗓子——如果它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它?我从窗子望出去,夜雾未散,世界如同凝固于时间之外的远古荒原。我看到茉莉钻进了一辆银色的标致车,车子过了半天才启动起来。我回到屋里,打开了电视。一天的节目刚刚开始,电视上端庄的女播音员不露痕迹地微笑着说:“早上好……”声音和茉莉的如出一辙。

  我们分手的时候,时间尚早。我目送着她离去,在咖啡馆里又多坐了一阵。我从临街的窗子望下去,再一次看到她钻进了那辆银色的标致车里。车子启动了,引擎声微弱,有气无力,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饿了三天肚子的人。它的女主人即使快要崩溃,也依然有着外强中干的风度,而它被这样的一个女主人驾驭着,终于暴露出了真相。

  女招待过来结账,天经地义地要求我以少收两块钱的优惠放弃索要发票。“还不到两百块。”她的意思是这个数字小到不该好意思弄得很正规。

  但我却少有地认真起来。我突然很想正规地活着,不敷衍,不抹稀泥,不大而化之。我要我的发票。发票拿来了,她给了我两百元的面额。这又是一件只能敷衍、抹稀泥、大而化之的事情——我如何才能把多出的差额退给她呢?的确,我们活在一个没有规矩的世界里。

  我沿着滨河路往回走。兰城被一条大河分为了两半,往复在河的两岸,时常会令我有着一种“度过”的心情。

  沿着河走,三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开始在我的心里回放。我说过,我是一个相信生活充满了隐喻和启示的人,现在我期望从回忆中捕捉到生活的破绽。回忆在我的回忆中逆转为现实。

  三年来,我的生活发生了诸多变化。最显著的是,我结了婚,话少了,变得乐于沉默,除了应付教学,其余时间我都尽量避免开口。这样做的结果,首先,学校对我的评价降低了——我能在三十多岁做上教授,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夸夸其谈的作风。标准的男中音,滔滔不绝的废话,曾经为我赢得过普遍的赞誉;其次,我生活中的女人减少了。没有语言,就意味着没有女人——即便是两只鸟儿交配,都有啁啾的唱和呢。那些曾经的女人如今只留下了一个,是一位离过婚的政府公务员,她成了我的妻子。我选择了沉默的姿态,客观上,是由于我的声音发生了令自己不能接受的转变,我厌恶从自己的嘴里发出陌生的声音;主观上,当然是茉莉的出现了。我在茉莉离开的那个清晨认识到,原来我一直爱这个黑皮肤的女人。有了茉莉,其他的赞誉或者女人,好像就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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