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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三年前,当她在深夜再次将电话打进来时,并没有立即进入正题,而是先和我散漫地聊了起来。我“喂”了一声,她在电话里迟疑地问:是……晓东吗?我说:是,您是?她说:哦,我还以为打错了——你的声音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像了呢?我说:是,我也吓了一跳,很突然,一点前兆都没有,就这么说变就变了。不过你的声音却没有变,我听出来了,你是茉莉。她的声音轻快起来:真的吗——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吗?我说真的真的,心情随之明朗,混合在残存的睡意里,逐渐形成一种黏稠的、甜兮兮的情绪。我用这种情绪去回忆她的样子,她也就变得黏稠的、甜兮兮的了。她的脸庞、腰肢,晃荡在乳沟间的十字架,都以一种糖的气息从遥远的大学时代飘进我的脑子里。我想,现在的茉莉,一定比从前更具魅力,应该像一把名贵的小提琴了吧,足以在上面演奏出动人心弦的乐章——快四十岁了,她的身体应该已经在岁月这所大学毕业了。我们顺着“变与没变”的话题聊下去。茉莉的语气有些兴奋,女人们总是乐于听到自己“没变”。我们聊起一些陈年往事。大学毕业后我们很少见面,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只是知道对方的下落,偶尔通过几次电话。我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首先,我的声音仍旧异常,仿佛被一只柔软的手扼住了咽喉,不蛮横,却壅塞住了气流,令我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叵测的阴谋;其次,在深夜里和茉莉轻松地追忆从前,总觉得有什么困难的东西被有意忽略了过去。后来,聊到一些我们认识的人时,她突然沉默了。噢,我想起来了——她恍恍惚惚地说,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周又坚失踪了。我艰难地问道:失踪了——谁?——周又坚吗?她说:是的……好端端就从单位里消失掉了……谁也说不准他去了哪里……已经整整三天了……

  那时候她的语调像是在梦呓,绝不像现在这般“绝望”。

  彼时我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那种不着边际的黏甜感洪水一样退却。是啊,是啊,怎么会把周又坚忘掉呢?他是我的老同学,曾经的朋友,茉莉如今的丈夫啊。困难终于浮出了水面,像洪水过后裸露的废墟。茉莉搞清楚了她的目的,一下子变得沮丧,声音也跟着发生了变化,语气中性、标准,有些像电视里的播音员,令我无法和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茉莉联系起来。她说她准备来我家里一趟,具体说说关于周又坚的事情:你那里,方便吗?我机械地回答道:我?现在吗?方便方便,你——过来吧。

  此刻像是发现我走了神,她有些不满地将自己的手从我的掌下抽了出去,短促地敲击着桌面。“我已经报了案,也向学校反映了情况。”

  “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完全和你说的一样!——男孩子在这样的年龄,跑出去疯几天是很正常的事!”

  我耸耸肩,感到有些羞愧。羞愧什么呢?不过是因为我居然说出了和大家一样的话。要知道,这很难得。也许是羞耻感使然,我在一瞬间奇思泉涌。“茉莉,你想一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多少有些激动,“周又坚回来了,他们父子联系上了,然后,周又坚就带着儿子出去散散心?”

  她定定地看着我。

  “这不是没有可能——周又坚回来了,他极有可能先去学校找儿子,父子俩在校门口拥抱在一起,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去外面玩上几天。周又坚可能是急于要补偿儿子吧,而且你也可以想象,人在激动的情绪中难免丢三落四的,所以他们忽略了可能带给你的不安。”我首先已经激动得有些丢三落四了。

  她依然定定地看着我,手中开始转动那只水杯,不由得要让我感到她会随时扬手将剩下的那半杯水劈面泼向我。这个想象必然令我更加羞愧起来。我希望她不要开口,就让我自己闭上嘴好了。但是,在她这里,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

  她说:“别说了晓东,你别说了。”

  我向后靠进沙发的椅背里,深吸一口气。“好吧,”我说,“茉莉,让我们好好把这件事梳理一下。”

  她现在却是不动声色的了。她就那样看着我,转动着水杯。那目光,堪称怜悯。

  我又要了一杯冰咖啡。尽管喝得颇有声势,茉莉那杯柠檬水却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经过一番“梳理”,我大约勾勒出了一些轮廓:初二男生周翔,学习成绩优异,没有不良习惯,性格也算不上孤僻,总之,他父亲失踪三年这个事实,似乎没有给他的成长带来能够被观察到的阴影;但是三天前,这个男孩却离家出走了。

  “他放学后先回了家,保安告诉我,他们在傍晚的时候看到周翔进了小区。而且我也发现他的确是回了趟家——冰箱里的火腿肠少了一大截。他走的时候,应该还背着自己的书包,里面的书本却都放在家里了——他完成了当天的作业。对了,他还拿走了我的一部手机。”

  “手机?裸机吗?”

  “有卡,可以正常使用。”

  “你没有拨打这部手机?”

  她不回答,侧身从皮包里摸出手机,拨通某个号码后,打开扬声器放在桌面上。手机里一个空洞的女声说道: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不免又有些跑神儿。我在想,她干吗要用两部手机呢?“你是几点回的家?我是说,从保安看到他进小区,到你发现儿子离家出走了,这段时间,有多久?”

  “嗯,大约有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我像是将这个时间段放在天平上称重似的复述了一遍。我的心里面在运算:从傍晚顺推五个小时,会是几点?

  她的脸色有些窘迫。“不是这样的,我回家是比较晚,但这不是他离家出走的原因,这个我知道。”

  “这个你知道?但你却并不知道他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

  她点点头,已经有了委屈的表情。

  “火腿肠少了一大截。那么,平时周翔放学回家后,都是自己弄晚餐的吗?”

  “你什么意思!”她喊起来,“你是说我没有照顾好他,他才离家出走的吗?”

  “不是,当然不是!”我立刻后悔了,“我只是想把事情了解得更全面些。”

  “晓东,不要问我这些问题,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所有人都这么想——周翔没了父亲,而我对他照顾得又很不周到,所以孩子就跑了——看吧,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可你不是‘所有人’,这才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晓东,我不想在你这里也被简单、粗暴地判断。”

  “好的茉莉,相信我,我一点没有将这件事情归咎于你的意思。”

  “也请你相信,我们母子之间的感情,不逊于任何母子!周翔他很爱我,有时候,甚至是怜惜我……”她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肩膀觳觫着。

  我想去安抚她,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或者至少递一张纸巾给她。但是我没动。这时候,我才多少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严峻。我相信周翔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爱自己的母亲,有时候,甚至是“怜惜”她,于是,这反而令他的失踪一下子变得堪虑起来。

  “儿子这么懂事,你就更要放松一些。他既然带走手机,也许正是为了方便和你联系。”我说。

  “那他为什么不开机?”她放下蒙在脸上的双手,像一个儿童般地看着我,“难道,他是在和我捉迷藏,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

  我一时无语。我岂敢如此轻慢这件事情,将一切视为一场儿戏?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在心里被我唤作“茉莉”已经二十多年了。她的丈夫在三年前不告而别,起初,大家一定也是用这样的说辞来开导她的。但那个游戏太漫长,一玩就玩了三年,并且至今结局渺茫。那么,谁还敢于对她说:亲爱的,又一个游戏开始了!我面前的这个中年女人,在我眼里,此刻就像一个被扔在了旷野中的小姑娘,蒙着眼睛,双手四处探摸着自己的亲人,置身于命运悲伤的“捉迷藏”里。

  我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孩子们到了青春期,就是这么让人无法捉摸。不过,凭我的直觉,周翔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真的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她似乎吁了一口气,但仍然眼巴巴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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