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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0日16: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这个倒没说。”

  “不说也罢。对付那些功课,也不值得说什么。”

  “嗯,说说你认为值得说的。”

  “我和周翔目前对海洋科技比较感兴趣。”

  “海洋科技?”我郑重地重复一遍,为的是再确认一下,“具体有哪些方面的知识?”

  “你听不懂的。”

  “没错,我肯定听不懂,你就随便说说好了。”

  “比如——等深流。”

  “嗯,等深流。”我尽量不动声色,以免暴露出一个教中文的大学教授那种无以复加的浅陋。

  “等深流是由地球自转引起的,在大陆坡下方平行于大陆边缘等深线的水流。是一种牵引流,沿大陆坡的走向流动,流速较低,一般每秒15~20厘米,搬运量很大,沉积速率很高,是大陆坡的重要地质营力。有人认为等深流也属于一种底流。”

  我默默听着,面无表情。

  “还是说点我听得懂的吧。”过了一会儿我说。

  “法律你应该能听懂。”

  “我想应该能。你们还聊法律?”

  “是,周翔走之前挺关心法律问题的。”

  “哪方面呢?法律哪方面的问题?”

  “我们在网上查了承担刑事责任的年龄。”

  我埋头用薯条蘸着番茄酱在托盘里画着毫无意义的线条。我觉得自己开始看到了这件事的一些眉目。这依然是一种直觉。如果一个教中文的教授还有什么值得被尊重,那么毫无疑问,敏锐的“直觉”便应当是本钱之一。

  对面的刘晓东继续说:“我国法律规定,已满十六周岁的人犯罪,应当负完全刑事责任。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相对刑事责任。不满十四周岁的人,不管实施何种危害社会的行为,都不负刑事责任,即为完全不负刑事责任年龄——”

  “后天是周翔的生日,你知道吗?”我打断他,“到了后天,周翔就十四周岁了。”

  “知道,”他依旧满不在乎,“实施犯罪时的年龄,一律按照公历的年、月、日计算。过了周岁生日,从第二天起,为已满周岁。”他的语气让我吃惊。当他罗列这番法律条款的时候,用的是和解释“等深流”时一样的语气。

  “好吧,”我深吸口气,“告诉我,周翔这次离家出走有什么计划?”

  “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他眨着眼睛,“不过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请告诉我。”

  “为什么?”

  “第一,你吃了我的汉堡。第二,我们只有两天时间了,两天后,周翔就到了负相对刑事责任的年龄。”

  这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并没有将自己学来的法律知识和伙伴的出走联系起来。“你是说——”

  “是,”我抢先拦住他的话,怕接下去他说出来的内容反而损害了交谈的方向,“告诉我,周翔去哪儿了?”

  接下来我们两个刘晓东离开了肯德基店,用了半个小时来到了一家预售火车票的窗口。男孩的家就在附近的小区里,他说是他陪着周翔在这里买的火车票。但我必须要确认一下。窗口中午不售票。一个教中文的教授在这样的时刻就学以致用了,我用自己专业性的恳切打动了窗口里的那位姑娘。如今买火车票都是实名制的了,周翔还没有身份证,但他有一个从生下来就附着在他生命里的身份证号码。这串号码由身边的男孩背了出来。窗口里的姑娘在电脑上检索后表示,的确,五天前,是有一张火车票从这个窗口售出。“你真幸运,”姑娘说,“我们这样的终端最多只能检索五天以内的。”

  我也真的像一个中了彩票的幸运者,站在初夏的正午街头,百感交集。

  “为什么不告诉周翔的妈妈?”我问身边的男孩。

  “第一,我没吃她的汉堡。第二,我没想到周翔会有危险。”

  我拨拉一下他的脑袋。这个动作不太自然,因为这孩子几乎和我一样高。“周翔有多高?”我问。

  “和我差不多吧。怎么,你没见过他?”

  “三年前见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学生。”我有些尴尬,突然也有些惆怅。

  三年前茉莉深夜造访之后,我们保持了联系。她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家,她说,她惧怕那只狗噩梦般地吠叫。我也没有去过她的家,同样的,我也惧怕,在她的家里和她做爱,我会怕失踪了的周又坚从床下、从柜子里或者墙壁中跳出来,对我们这对男女进行激烈的斥责。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当时恰好她接儿子放学回家,母子俩迎面向我走来,她的脸上隔着几十米就向我释放出不安的信号。我想我能够理解她,周又坚刚刚失踪不久,她不愿意让儿子看到她生活中的另一个男人。我和这对母子擦肩而过,努力装得像一个路人。她牵着的那个男孩,就这样浮光掠影地和我有过一个照面。

  而我,现在在寻找他。

  我还是不太甘心,“周翔真的没有告诉你他此行的目的吗,他总不会是出去旅游吧?”

  “没有,我不知道。”男孩说,“我以为他是想在十四岁来临之前做一次远行。算是一个梦想什么的吧。有时候我也常常想在成年之前离家出走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成年之后出走就没意义了。”我为了这句话而有些呆愣。他又说:“成年后如果要让出走有点意思,那需要太大的勇气,代价也一定很可怕,比如周翔他爸那样。”

  这就说到了周又坚。说到了周又坚,就说到了我心里的痛处。“你们讨论过他爸爸出走这件事吗?”

  “说过,周翔说他理解他爸爸。他说只有他爸爸这样的行动,才是和生活等深的。”

  “等深?”

  “等深流呗,当时我俩正查那方面的资料,我想周翔是顺嘴做了个比喻。”

  我给了这个男孩打车回学校的钱。我想我再也没什么可以跟这个男孩说的了。我们都叫刘晓东这么一个滥名字,但我在十四岁的时候,从来也不曾知道,这个世界,会有“等深”这样一个概念,重要的是,它还可以用来比附我们的生活。

  我先到了咖啡馆。在等待茉莉的时候,我再一次回顾我们之间的那些过往。

  大学时代,我们因为周又坚而分手,三年前,我们因为周又坚的失踪再次邂逅,而寻找周又坚,成了我们最大的借口和理由。在一起时,我们却很少提起周又坚,毕竟,这会令人难堪。我们心照不宣,多少是将周又坚的失踪符号化了,虚挂在我们头顶,让我们的相拥多少具备一些正当性,仿佛两个不幸者在相依为命,而这个不幸,最确凿的来路就是周又坚的失踪。周又坚在我们的拥抱中杳无音信。有一次茉莉打电话,说有消息证明周又坚被邻县的一所收容站收容了。我们一起驾车去了那里。道路曲折逶迤。在那座墙头布满玻璃碴和尖锐铁棘的建筑里,我认为自己见到了此生可以见到的一切残缺者和病痛者。他们勾着头,听话地坐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神情纯洁。我和茉莉透过一扇扇腐朽的窗户向里张望。很遗憾,没有我们熟悉和期待的周又坚。其后我们在收容所的墙外,在茉莉的车里,再一次心安理得地拥抱,接吻,仿佛再一次获得了相濡以沫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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