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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问道》(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11:15 来源: 徐兆寿

  15

  但他爱着荒原。当火车第一次将他从北京送到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西北时,他看到了几亿年前就横亘的时光,他差点叫起来。父亲不知道,正是他随意置于书房的那些师长王国维、罗振玉、陈寅恪、王仁俊的书吸引了他,更何况他喜欢的历史也是先秦至隋唐,有一个古老的王国值得他去研读细究,值得他将此生的鲜血渗进那斑驳记忆。流沙坠简,弱水流沙,他能听到,能看到,那样富有诗意!大漠驼铃,古道丝绸,他仍然能看到那些头裹白布的神秘旅客行走呢!海市蜃楼,楼兰古国……只要他闭上眼睛,一切被岁月关闭的美梦都向他打开。

  在一种难以想象的冲动下,他西行至兰州市。然而,当他发现他仅仅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时便绝望了,离敦煌竟然还有一千多公里。那条从西周时开始渐渐清晰起来的古国之路如今还在他的想象中,但就在脚下。他就此止步了。他曾幻想过去敦煌考察,却不曾料到第二年就被火车和汽车送到离敦煌极近的荒原上劳动。他打听过,那里离敦煌仍然有四百公里。就像大地离他很远那样,他觉得敦煌——那想象中的古国文明也离他很远。

  在双子沟时,彭教授曾告诉他,沿着祁连山往东走两三百公里,再往南走,就可以翻过我们看见的祁连山,到达真正的祁连山里面了,那里有真正的草原,从山头到山脚下全都是流动的花一样的牛羊,再往东走,便会看见大通河,弯弯曲曲通向黄河。在那走也走不完的草原上骑着马整整走一天之后,你便能看见传说中的青海湖了。彭教授还说,他的一个学生到附近的一个县搞调研,翻过山看见一个唱着美妙动人歌声的藏族姑娘,那学生便再也没回学校。是啊,古代的吐蕃王国。他不禁向往,他真想逃跑到那里去。后来,他何曾不是想往那里跑呢,何曾不想在那里遇到一个在云彩上唱歌的姑娘呢。但命运啊……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他一阵向东遥望青海,一阵向西遥望敦煌,还有那魔幻世界一般的玉门关。仿佛出了那里,你就彻底地走进了荒原,就成了真正的自由人。谁不向往呢?

  一切都是命运。

  整个村庄的人都想不通这个北京人为什么不选择尊贵的老师去做,却要成天在荒原上放羊。他也说不清。他给钟老汉这样说,我喜欢这自由自在的大荒滩。钟老汉笑着说,好啊,自在,荒滩!真是难得!天底下只有这个最底层最卑微的放羊老汉能理解他。

  许多年之后,当他站在一个诗人创办的书店里读到加缪那篇著名的随笔时,他热泪盈眶。他几乎能背下来: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不举行任何仪式。于是西西弗重堕地狱。他在地狱里对那恣意践踏人类之爱的行径十分愤慨。……当他又一次看到这大地的面貌,重新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重新触摸那火热的石头、宽阔的大海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阴森的地狱中去了。冥王的诏令、气愤和警告都无济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对起伏的山峦、奔腾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诸神于是进行干涉。……

  我们已经明白: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谬的英雄,还因为他的激情和他所经受的磨难……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

  ……

  但多少次,他都只能背诵至此。他不能自已心中的痛苦、矛盾乃至幸福的泪水。相比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彭教授和那些死去的右派们,他是幸福的。他最终获自由。他把下面这一句几乎刻在了心上:当他又一次看到这大地的面貌,重新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重新触摸那火热的石头、宽阔的大海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阴森的地狱中去了。冥王的诏令、气愤和警告都无济于事。仿佛那伟大的诗篇是为他这个无名者准备的。

  他整整放了八年的羊,在荒原上漫步了八年。他给每一朵芨芨草都默默地命名,对每条干涸的小河都默默地低下谦卑的头,对每一颗细碎的石子都想说,他愿意与它们在一起。他愿意与这古老的时间和空间一同呼吸,一同消失。他用目光抚摸着远方每一座山头,想起曾经消失的古老民族。在许多个黄昏,他仿佛看见远方夕阳下有马头攒动,旌旗猎猎,匈奴、胡人、吐蕃人、楼兰人、西夏人都一起出现,时间变得短促,不再古老,但依然古老。又是在许多个血色的霞光之下,他看见战败的匈奴人、胡人、楼兰人和西夏人带着马匹、老人、孩子,丢下旗帜,缓缓地消失在夜色中,时间变得凝固。他知道,他所理解的那片荒滩对于农村人来说,就是边疆,就是土地的别称,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蒙昧地生活在一个自给自足的封闭圈,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们相信神灵,他们认为有那片土地就足以让他们永生了,不仅是他们,还有子子孙孙,千秋万代。只有他知道,在那片横亘的荒原下面,埋藏着古老的民族、固体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古老的梦幻。

  有一种固执的念头在控制着他,这就是他为什么在荒原上行走八年的主要原因:他想真的挖出哪怕是一根古老的骨头。当钟老汉给他讲狼的故事时,他的心思却在古老的骨头上。当钟老汉问他知不知道临村张九爷时——那是一个有着天赋异秉的老头,据说他能知道一个家庭前六辈子是些什么人,能闭着眼睛说出死去的前辈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说得一点不差,没有人怀疑过他——他却想着高昌王国到底是什么地方,高昌王最后埋在哪里。当钟老汉给他说李十爷——总是爷——那个李十爷有一身的绝学,虽是一个驼背的中年人

  ( 而他家的人好像祖祖辈辈都是驼背

  ),但能把断了的胳膊、那不可指望的身体的一部分奇迹般地还原到一个人身上,还不留任何痕迹。当一个人自言自语惯了的钟老汉给他讲这个神奇的李十爷的时候,他想的仍然是地底下。一切都背道而驰,但貌似亲密。

  有一天,也就是他的家人遭受不幸的前一年,一个放羊的人说,在九州城北的雷台旁,挖出了一个大墓,有好多的宝物。当天他就去了。原来是当地的农民们在挖战备地道时挖出的。农民们把里面的东西已经抢到了自己家去了,墓里什么都没有了。他赶紧骑着自行车跑到文化馆,那里有他的一个朋友——是他与村里人去城里拉粪的时候认识的。那个朋友又去告诉了政府部门的朋友。可是,第二天夏忠又跑去看时,竟然没有任何动静。第三、第四天,连续几天他都去看,还是没有动静。他就又去找朋友。那位朋友说,他的朋友都给政府报告了,但就是没有人重视。他回到家里后对岳父说了这事,老岳父问他,你是说真的有宝贝?有金子?他说,有没有金子我不知道,但肯定有比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我听那里人说有好多呢。岳父笑道,还有比金子贵的东西,那是什么?他笑道,文物。

  老岳父不懂文物,但第二天也好奇地去看。一打听,真的有宝贝。正好政府部门也有人好奇地来打听。他便把女婿的话渲染了一通。半个月后,他们才听说政府派人去调查。夏木每隔一两天就要跑去看。这一天,他终于看到农民们交来的一大堆文物。有人拿着一匹铜马说,这匹马肯定是个不懂马的人塑的。大家都看着他手上的马。那个人说,你看,哪有一边的两个蹄子同时往一边跑的?

  大家便笑。夏木凑到跟前一看,立刻被那匹马昂首奋蹄的神姿吸引,便立刻想起汉代历史中关于西域天马的种种描述,他深思了一阵低低地说,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汗血马”?

  有两个上衣口袋别着铅笔的中山装立刻过来,也看着那匹马。后来,他才知道那两个人是上面派下来的两位当地的名人。他们看着夏木说,年轻人,你说什么?

  夏木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匹马就是传说中的天马,即汗血宝马。你们看,它昂首腾空,对天长嘶,脚底下踩的好像是云朵。这就是典型的天马行空。它肯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两个人不住地点头,然后就命令一干人等把两百多件文物装在一个大卡车里拉走了。夏木则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仍然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这世上真有天马行空这回事。

  秋香嗔道,你唠叨什么啊?又是那堆文物?

  夏木没说什么就睡了。第二天,岳父问他,他仍然激动地说,真的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一匹宝马,但他们都不认识,只有我认识,我给它取名叫天马行空……

  他一气说了一大堆话,岳父瞪了他一眼说,我就不信,我们这儿自古就穷,还能有宝物?

  夏木说,那可不一定,汉代和唐代时,九州和现在的敦煌可不得了,就像现在的上海和深圳、香港一样。后来,海上丝绸之路开通后这儿就慢慢穷下来了……

  夏木一气又给岳父和家里人讲了丝绸之路的历史和现在,一家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有秋香一个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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