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外的草样年华》(21)

　　“大王，微臣把王大头带来了。”“小人王大头叩见阎王爷。”“起来说话吧，王大头，你有何冤屈？如实禀来。”“小人冤呀大王，小人的儿子王全海、儿媳阿香双双被害。”“哦，是怎么死的？”“当时小人正望向阳间，小人亲眼看到三个坏蛋摸进小人家的玉米地里，用绳子活活勒死我儿子，我儿媳闻声赶来，三个坏蛋又把我儿媳五花大绑丢在玉米地里走人。等我儿媳醒来，天色已黑，我儿媳奋力翻滚，好不容易滚出玉米地，人却翻进一道深沟里，深沟里汪点儿泥水，我儿媳就这么溺死了。”“哦，崔府君，可有此事？”“禀大王，确有此事。”“那三个坏蛋是什么人？”“禀大王，一个叫张恨鬼，一个叫冯二，一个叫唐仁涛。大王，张恨鬼的父亲是被王全海和他们红卫兵打死的，冯二的母亲和舅舅也是被王全海打死的，唐仁涛的父母都是被王大头所害，自己也老挨王全海的批斗。”“好啊，把……”“大王，”黑判官趋前一步，“张恨鬼父亲、冯二母亲和舅舅之死，其中必有隐情，至于唐仁涛，他还活得好好的，先前是挨红卫兵批斗过，可那全是形势所迫。”“王大头，你还有什么话说？”“冤啊大王，我儿只是替天行道，张恨鬼的父亲死有余辜，他大白天打手电筒，那是讽刺共产党的天下暗无天日，该死；冯二的母亲和舅舅也该死，他们连一句毛主席语录都背不出来，证明不忠于毛主席，不忠于共产党，要造反。我儿子执行党的纲领，坚持党的路线，听毛主席的话，这有什么错？说到唐仁涛，他被红卫兵打昏，关在牛棚里，是我儿媳亲自给端碗米汤，他喝了才清醒，我儿媳救了他的命，他如今却恩将仇报……”“哈哈哈。”阎王爷仰天大笑。崔府君指指天上道：“大王，看看王全海的家就什么都明白了。”阎王爷雷霆震怒：“王大头，你睁开你的汉奸眼看看你儿子的家，瞧瞧，里面八根柱子，根根都沾着人的血，糊着人的毛，这是血淋淋的罪证！”崔府君道：“禀大王，王全海当红卫兵期间天天在这儿绑人打人，大半个村子的男人都被绑过打过。”“王大头，你以为本王是昏君吗？你儿子王全海心狠手辣，鞭挞凌虐众生，人人得而诛之，本王已经罚他下剥皮地狱，我要生生剥出他的皮；你儿媳阿香助纣为虐，贪财害命，以为本王不知道？她听说唐仁涛的邻居月茹家有很多光洋，就唆使自己的丈夫带着一伙红卫兵闯进月茹家抄家，抄不到光洋，就把月茹的丈夫抓去游街批斗，斗了几天，光洋一个也没斗出来，人却斗死了。大跃进过后，全村的女人都没钱穿长衣长裤，衣服下摆刚到肚脐，连袖子都没有，裤长不到膝盖，可她长衫大裤一件一件，上衣下摆拖到屁股，袖子长过手腕，裤管长过脚踝，都成贵妇人了。本王已经罚她下冰寒地狱，让她也尝尝受冻的滋味儿。”“不要！大王，我求求您，求求您放过他们；大王，我可以做牛做马，我可以为大王做牛做马，以赎我儿和我儿媳之罪——对了，我有一个礼物进献大王。”他额上沁出颗颗汗珠，后背的衣服浸湿了一片，他把一个手镯高举过头，“大王，这是小人唯一的宝物。”“呈上来。”崔府君接过手镯呈过去。阎罗王看了看，弹了弹，道：“据本王所知，这个象牙手镯原是民国时期一个国民党少将的，他和他的妻子各执一个，怎么现在落单了？”“大王英明！正是这位少将的儿子黄团长送我的，我救过他的命……”“那另一个呢？”“大、大王，小人真的不知道，这是小人的随棺陪葬品，确实只有一只。”“王大头，你敢欺瞒本王？”“小人不敢，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大王，派人去问问王全海不就知道了吗？”“好吧，你去，这样的宝物流入民间必起人命官司给本殿添乱。你要速去速回，务必查实。”“是！”“且慢！大王，象牙手镯的事儿非同小可，我最熟悉剥皮地狱的路，黑判官刚刚大老远跑来也累了，还是我去快些。”“崔判官，说到剥皮地狱的路我比你熟悉，那里的大多数衙役都是先前我的手下。大王，微臣为鬼府办差从来不辞劳苦，微臣的腿比飞马还快。”“我去合适。”“我去。”“我去。”“好了好了，两位爱卿不必争了。你们一同去吧。记住，要快去快回。”“是！”崔判官说完转身而去，黑判官赶紧“是！”的一声一溜烟去了。

　　阎罗王道：“王大头，你起来吧，要是找到了另一个手镯本王答应你，让你的儿子和儿媳早日投胎转世。”“谢大王。”王大头叩了个响头起来。“说吧，你还有什么冤屈？”“大王，我儿子和儿媳是唐爱国害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敢说。”“但说无妨，本王赐你无罪。哦，左右退下，你们都到那边玩儿去。”“是！”“大王，我怀疑唐爱国买通了崔判官，让他改了我儿和我儿媳的寿限。”“你有证据吗？”“没有。”“没凭没据的话别说。”“是，大王。可是唐爱国改了我的生死簿上的寿限却是确定无疑，他害了我。”“王大头啊，你让日本人强奸他老婆，又密告日本人崩了他，还当了汉奸，他就是杀你一百次也不为过，这叫锄奸，锄奸你知道吧？锄奸为民，为民能有什么错？”“冤枉啊大王。唐爱国的老婆舀开水泼我，泼了我一脸一身的燎泡，还发烧三天我都没记仇，日本人强奸她是我叫的吗？日本人跟我喝酒的时候吹嘘说他们日本什么都好，女人也漂亮，我说我们中国的女人更漂亮，日本人问我，举个例子来说，我说远的不说，你们要抓的唐爱国的老婆就很漂亮，谁知我这么一说，日本人就去强奸她了。那是我叫的吗？村里人都说我是汉奸，汉奸我愿意当吗？他唐爱国杀了日本人跑了，我却跑不了，日本人抓我去威胁恫吓，说如果我不当保长就杀了我，说如果我见到唐爱国不报告皇军就杀我全家，我害怕啊，我有什么办法不听日本人的呢？我当了保长，可您以为这保长好当？区公所书记派事务员天天催我征粮，征不够，书记就跳着骂我；游击队爱搞突击，有一次把我突击到山坳捆了两天两夜，我把老婆传来替我被他们捆着，自己回去拼命征，我征不到，把我家全部的粮食抵上去了，最后才把老婆赎回，我老婆从此对游击队谈虎色变；日本人呢，天天打我的嘴巴子，限我时间，要我每户征十斗，我说今年天气旱收成不好，乡党们已经没有一粒米下锅，半个村子的人逃荒去了，实在征不上来。日本人就八嘎八嘎地抽我，我满嘴都是血，可是我还得叨叨不休，实话实说，说完跪下来求，最后人家才同意每户五斗。我高兴啊，可是乡党们一个也没有给我好脸色，叫我汉奸，你说乡党们家里没有一粒囤粮，我家里就有一粒囤粮？乡党们每人每天吃一碗稀饭，我就吃到了一碗半？他们起三更，我就起四更？他们种地，我不种地？他唐爱国抗日为民，我当保长就不为民？我这个保长还兼保国民学校校长，没有我的求爷爷告奶奶，学校哪儿有一分办学资金？哪个人愿意来当这穷教员？村里的孩子怎么读得了书？我还兼没有挂牌的壮丁队队长，为国民革命军输送了多少抗日力量。唐爱国上战场才是抗日，我不上战场就不抗日？几年时间里，陆陆续续有许多乡党被日本人抓去，他们的老婆孩子来求我，提一只鸡来的，我把它拎去给日本人，捧三个蛋来的，我把两个给日本人，在日本人面前，我根本只会说嗨！嗨！嗨！可是等日本人不耐烦我，把人放出来了，他们还是叫我汉奸。阎罗王，您以为我是心毒才告唐爱国吗？刚下地狱他就割了我的一只耳朵，如今还扬言要抠瞎我的一双眼，如果我不告他，他肯定会这么做，就像在阳间，如果我不叫日本人崩了他，他就会崩了我，他那时组织了一个抗日义勇队，里面一个义勇队队员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日本人的监狱里救出来的，那天他告诉我唐爱国要来崩我……”阎罗王听呆了。黑判官远远就喊：“大王，大王，启禀大王，王全海供了，说只有一个象牙手镯陪葬。”“哦？”崔判官说：“启禀大王，王全海开始是说两个象牙手镯都已经入棺随父葬。”阎罗王道：“哦，看来他是受不住剥皮之苦，一时疯了颠言倒语。崔府君。”“在！”“你明天把他提到大殿，本王要亲自审问。”“微臣遵命。”“好了，我们回丰都城。”阎罗王挥一挥手，大鬼小鬼随着往回去。

　　7.  浪迹天涯

　　由大小不等规格不一的废木板钉成的挡窗板块一缝一隙，被两根铁线绑扎在空窗外墙的两根木棍子上，隔墙拉扯着，朔风摇震着它，并不顾一切地从板缝中钻进来，发出鬼哭狼嚎的呼啸。这样的挡窗板块沿墙还有三扇，和这扇的情况大体相同，大李头常常对着这几扇窗骂爹骂娘，他多次搓纸团溜在板缝上，可是不久又要被刮掉。与此相对的南墙的四个窗月前还洞咧着，是黄瓜在墙上下钉拉起一行一行铁线，再把大块的硬纸皮穿绑在线上，才算挡堵上了。所以大李头骂张三打李四就是让着黄瓜。

　　噼啪，一扇挡窗板抛翻地上，凛冽的寒风顿时杀伐进来，露出逞凶肆虐的本性，二楼里的窝们连片地摇晃，发出吱呀吱呀和哗哗啦啦的响声，那是竹竿、塑料布、废旧压缩板围成的，齐腰高，三面围环，一面开口，呈“门”字形结构，如果不是在烂尾楼里，这些人窝连猪圈都不如。吱呀吱呀，哗哗啦啦，要是在夜间，每个窝里的人都要被冻醒，大李头又该骂娘了。小猴扯扯叫风掀起一角的露出棉絮的被头，咳嗽几声，又蜷进被窝里了。他已经病了几天，身子还烧着，最要命的是，由于天气寒冷，市场上的冰需量减少了，他们的制冰厂歇业了。正没找到工，自己又病成这样，他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