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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着别人的生活》(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0日15: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郝炜

  过了一会儿,妈妈立在门口,妈妈说,快看看你那个小祖宗吧?我说咋了?妈妈说,他用你给他的纸上厕所了,他不把纸扔在纸篓里,还要拿回来用。我去抢他还不放,说是你让他搞设计用的。

  我走过去,看见吴爽背着手站在厕所里。我说,你犯什么错误了?

  他手一松,偷偷地把纸扔了。

  妈妈过去捡起来,把纸扔在纸篓里。

  他就听你一个人的话,妈妈嘟哝着。

  正在松土的爸爸突然说,难道要所有人都听你的话吗?

  妈妈说,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不想听我的吗?

  爸爸立刻默然,继续埋下头松土。

  我不是个对时间和事件概念清晰的人,或者说,我的记忆力不是很好,回忆起往事很吃力。我相信所有的人对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都不一定回忆得很准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美好的经历往往容易忘却,而你受到的伤害,却常常清晰如昨。

  事实上,李美玲和我们小学就是同学,我们那时候同在铁路六小宣传队。那时候正是“文革”初期,所有的中学和小学校差不多都有这样的宣传队——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毛泽东思想战宣队,或者某某某毛泽东思想战宣队。那时候起名字越革命越好,造反组织都是“井冈山造反兵团”“红色革命造反大军”“千钧棒斗到底司令部”什么的,听起来好像遍地革命烽火,硝烟弥漫似的。

  我和姐姐在宣传队里跳双人舞 ——《 草原英雄小姐妹 》,演的是龙梅和玉荣的故事。故事说,她们姐妹俩抗击风雪,与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搏斗,为了保护公社的羊群,冻坏了脚趾和腿。我那时一直以为是故事,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真的。李美玲在合唱队,她一直是很不起眼的角色。合唱队唱的歌我能记住的有,《

  我是贫农的好后代 》和《 延安颂 》。《 延安颂 》的开头很有气势,是个男生领唱,他总是能唱得我们热血沸腾。他唱“滚滚延河水,巍巍宝塔山,枣园油灯亮,光辉照延安”,我们都觉得脊背发麻,滚过一阵战栗。后来,李美玲开始了她的独唱生涯,唱《

  蝶恋花 》,不过那是给姐姐的独舞伴唱。姐姐的舞蹈尽显天赋,在舞台上占尽了风光,李美玲却只能在后台卖力地伴唱。

  李美玲的爸爸曾经是一个三等小站的站长,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就莫名其妙地自杀了,他的自杀被定为“畏罪自杀”。奇怪的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畏”的是什么罪,“文革”刚开始,那些有问题的人都不怕,你怕什么呢?此后,李美玲的妈妈靠糊火柴盒养活她和弟弟。照理说,这样有问题家庭的孩子是不能在宣传队的,可是李美玲死活赖着不出宣传队,老师一说这个事情她就哭,或者给老师下跪。她说,老师,我妈一直以为我在宣传队呢,我要是不在宣传队我妈会疯的。她的真诚让老师感动,老师后来也不好意思再撵她了。何况她还有个小流氓弟弟,动不动就歪戴着军帽、斜着眼睛来学校晃,晃得老师头疼。那时的孩子都令老师感到害怕,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们一起上中学,我们一起下乡( 她在我们邻近的集体户

  ),我们一起被抽到同一个工厂,我们差不多成了形影不离的人。可我还是讨厌她,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东西令我反感,她那种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劲头让我讨厌,特别是姐姐当了组长之后,她简直就把姐姐当成了亲姐姐,她总爱在班组的人面前和姐姐亲近,特别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凑到我和姐姐跟前,把她带的菜——不管你爱吃不爱吃——

  往我们俩饭盒里扒拉。

  李美玲对我们姐俩是最熟知的,照理说,我也最怕她看出破绽。出事之后,厂子里的人中,她是比较早就到达我家的,她进门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就抱住我痛哭起来,她的表情真诚,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她搂着我,悄悄地安慰我说,我以后给你当妹妹好了,你就是我的亲姐姐。她搂着妈妈说,你死了一个闺女,我就给你当亲闺女得了。

  真正上班以后,我才觉得我之所以能变成王芳,李美玲的作用是巨大的。如果不是她经常在旁边提醒和暗示我一些事情,我肯定要露馅,她帮着我摆脱了不少尴尬。我觉得,她分明已经看出了我是假的,只有她知道我的底细。可让我疑惑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这样做呢?

  叙述

  李美玲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美玲和王芳王草是小同学。乌城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它的历史不长却很复杂。许多年以前它是一个很重要的城市,它曾经是东北三省的重镇,吉林将军曾经在这里统领东北三省。再后来是吉林省的省会。再后来,省会搬到了长春,这里就日渐衰落起来。好在“一五”期间,国家在这里建设了很多的大项目,比如三大化,比如铁合金厂,比如碳素厂,比如造纸厂,都是中国行业的摇篮。

  这里的铁路局原本也很重要,吉林铁路局就设在乌城,辖着诸如长春、四平、图们等除了哈尔滨铁路局管辖之外的路局,可谓威风八面。李美玲和王芳王草她们都是铁路子弟。吉林铁路局占地面积很大,它在乌城是一个独特的区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自成体系,有自己的粮店、副食店、医院、商店、洗澡堂、中小学校,光小学就有七所,中学就有四所。她们就都是铁路六小的学生,铁六小的学生主要是来自“新建”(

  五十年代中期盖的楼 )局宅和附近的平房。

  李美玲家住在新建二栋的楼房,王芳王草家则住在三角线的平房里,她们虽然离得并不远,但毕竟住楼要好一些。那时候她们在一个宣传队里,王芳王草很得宠,这对孪生姐妹风光无限,她们跳《

  草原英雄小姐妹 》,哪个学校能有这样的条件啊?拿宣传队唐老师的话说,这叫得天独厚。一对双胞胎在铁路系统甚至市里很快就出了名。李美玲和姐妹俩很要好,李美玲是合唱队的队员,她总想有一天自己也唱独唱,或者像那个唱《

  延安颂 》的领唱的男生一样,可是老师的目光从来就没有投向过她,老师总是把目光越过她,张老三李老四地叫着别人。后来总算叫到她了,却是给王芳的独舞《

  蝶恋花 》伴唱。她躲在后台,尖着嗓子,不明其意地唱着:“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她看着聚光灯下的王芳在舞台上踢腿,旋转,大跳,赢得台下一阵阵掌声。她看着王芳一下台,小脸激动得通红,唐老师搂着王芳,摸着她的头为她擦汗,那个唱独唱的男生把热烈的目光投向王芳,李美玲就嫉妒得要命。

  李美玲嫉妒是嫉妒,她的表现却是千方百计讨好小姐妹俩。她家毕竟要比小姐妹俩的生活条件好,她就经常带一些糖果给小姐妹俩。所以在外人看来,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往后说,她们一起上中学,一起下乡,一起被抽到同一个工厂的同一个车间。李美玲就是不说她是这对双胞胎姐妹俩的朋友都不现实。也可以说,由于这样特殊的原因,李美玲和姐妹俩的关系更密切了。

  出事那天,李美玲恰好休班,她是晚上听弟弟说的。弟弟现在已经是公交公司的司机了,跑二路的。那天晚上,弟弟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绘声绘色地学着白天的事情。

  他学他们领导的讲话。他说,我们领导在会上破口大骂,说你们这帮犊子,真他妈要命,今天这车跳江,明天还不得撞墙啊?我平时都和你们说什么了?

  弟弟故意卖关子,他停下,卷着叶子烟。刚才的烟是李美玲给卷的,有些松,他吐了几口烟沫子,突然擂着桌子大喊,安全,安全,安全!我他妈把舌头都说出茧子来了,你们就是不听,都拿我那话当狗放屁,当耳旁风,这回可好,一下子好几条人命啊。

  弟弟说,领导就像我这样,咚咚地敲着桌子,敲得麦克风都跳了起来。

  他骂那个司机骂得更狠,弟弟吸了一口烟说,你猜他说什么?

  不等大家回答,弟弟就说,他他妈的居然说,你爬上来干啥?还有脸活着?你咋不一起淹死?你还不如一头浸死,要是死了我还能给你弄个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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