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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着别人的生活》(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0日15: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郝炜

  此刻,我的心脏像时钟一样沉重,它发出怦怦的怪异的声音,我知道我最后的结局不会很壮烈。我只会默默无闻地,不知不觉地,在某一个转身,某一个无意识的举动中,让生命戛然而止。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正如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出生一样。

  你应该出去走走。我想起那天突然发病之后,那个心脏病专家好像在劝慰我,又好像在告诫我,他的眼里闪着诡异的光。

  太白涧的桃花开了,你应该去看看,我又想起王曼丽的劝说。

  每天都是她在和医生交涉,她不可能不知道我的病情。从她和医生神秘的对视中,我感觉他们有某种合谋。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哪儿也不想去,我不喜欢旅游,该去的地方我已经去过了。我不喜欢桃花,我从来就不喜欢花。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走得够累的了。

  我觉得我应该歇歇了,应该开始我的回忆,应该为大家讲出事情的真相了。

  我没有理由也不应该把这个故事带进我的坟墓。

  许多年以前,我们乌城发生过一起车祸:开往江北地区的106路公交车在江北大桥上高速行驶,因避让对面开来的车而翻入江中,死亡46人,其中有三具尸体当时没找到,他们被冬天的大江轻易地淹没了。

  乌城上了岁数的人即使知道这件事,也只知道个大概,知道那样一个事件,那样一个过程,谁会记得其中的细节呢?如果不是相关,不是亲历,谁有什么必要记得呢?可我记得,因为那是我噩梦的开始,是我人生之痛的开始,是那个事件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

  那一天是1977年1月20日,我记得清清楚楚。车祸发生之后,人们都在议论,说这车祸是必然的,因为此前的天灾人祸太多了。

  让我们回叙一下此前的1976年吧,那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那一年,先是周恩来总理去世,接着发生了天安门广场“四五事件”,接着朱德去世,接着又发生了唐山大地震,这一连串的事件让刚刚脱身于那场大革命的人们大为震惊。

  那一年,在我们乌城还出了一件轰动世界的怪事,天上的星星居然砸在了我们乌城,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东西实际上学名叫陨石。

  那天恰好是3月8日,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是妇女节,我们厂里刚刚开完庆祝大会,许多的女工正戴着红花,挤出厂区的大门,准备回家。姐姐的胸前也戴着红花,她的脸红扑扑的,有些兴奋,我和姐姐走在一起,她胸前的红花让我有些嫉妒。

  我们被告知下午放假,我们往家里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看到了空中奇异的闪光。我们开始以为是我们的工厂出了什么事情,纷纷跑了回去,可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们又猜想是不是发生了战争?我们不是瞎猜,我们那时的确一直被战争的阴影威胁和笼罩着,我们的周边比如苏联,比如印度,好像随时要和我们打仗——至少官方的说法是这样。我们这里和苏联离得比较近,我们从小就习惯了防空警报的声音,它们的鸣叫声像成群的乌鸦,总是骤然飞翔在晨曦和夜色里,呜儿呜儿的,恐怖而又刺耳。我们从中学就经常被进行防空教育和防化训练,戴着那种大鼻子面具,在地上爬来爬去。作为中学生的女生,我们正是刚刚开始“来事儿”的时候,正是我们对男生感兴趣男生也对我们感兴趣的时候,可是我们整天却不得不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以穿一件军装为荣。

  睡了一觉,我们好像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我们全家沉浸在姐姐被评上劳动模范的喜悦中。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大家的议论纷纷,使我们知道了这个事件的重要性。许多人都私下里说,星星掉下来了,肯定要出大事情!

  后来果然就出了大事情,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不由你不信。

  后来报纸上说,专家确定陨石降落的时间是15时1分50秒,陨石在乌城北郊上空爆炸后,形成了巨大的陨石雨。

  乌城城郊桦皮厂公社的老百姓,许多年之后还对这件事情津津乐道。那些当事人会领着你到出事地点,指给你看那个深深的大坑,绘声绘色地向你描绘那次可怖的空中大爆炸。他们啧啧赞叹着说:你说怪不怪?方圆几百里,又是房子又是人,还有那么多牲畜,愣是啥都没伤着,你说怪不怪呢?他们这样反复地问你,实际是想向你推销那些掉下来的石头。如果你有了兴趣,他们就会扯着你的袖子悄悄说,我们家里有小块的,买吗?他们没有大块的,大块的还在人们懵懂之际,就让那些搞地质的人收走了。据统计,一共是138块,最大的一块1770公斤,现在还躺在乌城的博物馆里,供人们参观。

  不说了,说远了。我们还是回到1977年的1月20日。那天早晨,我和姐姐一起去上班,我们穿着相同的工作服,我们穿着相同的系带的毡底趟绒面的棉鞋,我们围着相同的红围巾,我们戴着同样的白口罩,也就是说,我们全副武装都是相同的。说句实话,我们里头穿的衬衣衬裤式样和颜色也都是相同的,是妈妈给我们一起买的。

  我这样一说,大家可能就明白了,我们是双胞胎姐妹。姐姐叫王芳,我叫王草,我后来很不满意父母给我们起的名字,也许正是我们的名字注定了我们后来的命运。其实,我们从小就是有差异的,姐姐一向聪明伶俐,学习也很优秀。别人也夸我聪明,因为我比姐姐表达能力强,我的表现欲比姐姐强,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般人分辨不出我们。我们从小在一起上学,我当班长,姐姐当学习委员。上了中学,我不当班长了,姐姐还当学习委员。下乡了,我当户长,姐姐就只能当我的组员了。后来我们一同被抽到一家化工厂,工作又在同一个车间里。

  双胞胎是一种生命的奇迹,我们的生活可能和别人略有不同,但我们自己感受不到。所有的人一般都分不清我们,但我奇怪,我的父母能很轻易地区分我们。小的时候,我和姐姐即使一起放学进屋,妈妈也会点着我的鼻子说,小草,去撮点煤。妈妈从来不会搞错,她从来不指使姐姐干活。姐姐也就习惯了这种安排,接过我的书包,绕过我走进屋里,而我不得不拎起撮子到外面去撮煤。

  那时候我们家住的是平房,爸爸是火车司机,妈妈在铁路百货商店当营业员。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家是“双职工”,是那种稍稍富裕的家庭。其实我们家和大家一样,都是很节俭地过日子。爸爸有时候下班用工具兜往回拎点煤块,大多时间还是烧那种煤面子,这就需要我们自己脱坯,用水和在煤面子里,掺上一些黄土,把它们脱成煤坯。阳光好的时候,那些煤坯很快就干燥起来,它们在阳光下一块一块的,干硬得像方砖。然后,我们把它摞起来,堆在院子里,让它伴着我们度过漫长的冬天。如果爸爸不出乘,他自己就轻易地完成了,如果出乘,自然就落在我的头上,我从来没有对此不满,我反而自豪地认为,我是一个勤劳的好孩子。

  我的爸爸老实巴交,不爱言语,这可能和他的工作有关。爸爸大多数时间在狭窄的车头里,车头里人少,就两三个人,炉子燃烧的声音,水沸腾的声音,蒸汽排出的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们的耳朵已经被各种声音充满,这使他们觉得语言是多余的,他们在车里很少说话,他们用眼神和手势进行交流。

  爸爸不断地踩起一个踏板,挥着锹往车的炉膛里填煤。炉膛是一个永远也吃不饱的壮汉,吞吃着那些乌黑发亮的优质的块煤。爸爸撮起煤,刷拉一声扔进炉膛里,炉膛里的火苗呼地围过来,它们只是轻轻一舔,那些煤瞬间就变红了。爸爸不断地用白色的手巾擦汗,手巾很快就变黑了。爸爸从家走的时候戴着白白的手巾,回来后带着黑黑的手巾,妈妈晚上就洗好了,它们第二天又是白的,又挂在爸爸的脖子上。

  爸爸不撮煤的时候,就靠在窗户那儿瞭望,偶尔也和司机换一下位置,那是个瘦小的男人。瘦小的男人拿起锹,也往炉子里扔,也是刷拉刷拉的,他的胳膊上鼓着两个疙瘩,耗子似的窜来窜去,爸爸说,他也是司炉出身,爸爸让我管他叫李叔。李叔很喜欢我,但我感觉他也喜欢姐姐,因为他经常和我说不上几句话就问,你姐姐干什么去了?好像他最关心的不是我而是我姐姐,大人们常常这样。我就说,她在学习。我还要补充一句,她愿意学习。我这样说,是想说我喜欢爸爸和李叔的工作,可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领情。李叔摸摸我的头说,你应该像你姐姐一样,喜欢学习。说实话,我不喜欢学习,我喜欢和爸爸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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