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着别人的生活》(14)

　　我们看着天边的彩云，黄昏的雾霭笼罩着城市上空，成群的鸽子在城市上空飞翔，发出呼哨声。姐姐看着鸽子，突然喟叹了一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说，我们的命运就像这些鸽子，不知道往哪里飞啊！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她在单位里是那么优秀，在我和家人的眼中是那么有前途，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想法呢？

　　她的目光散淡，好像陷入了深深的迷茫。我那时对她的内心一点都不了解，从来也没有想过姐姐还能有什么烦恼。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折磨着姐姐呢？

　　我望着在我面前假装小心翼翼、时而肆无忌惮的吴爽想，这些谜底迟早都会一个个揭开的。

　　关掉机器的车间里静悄悄的，顿时空荡起来，姐妹们大多不知跑哪里去了，几个吃完午饭的姐妹凑在一起用钩针织着什么，说着悄悄话，她们的手快速翻动，很灵巧的样子。我发现李美玲在偷偷地望着我和吴爽，她好像是在监视我们。

　　叙述

　　吴爽的反应

　　吴爽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想，落在水里那么些人，怎么偏偏是王草失踪了呢？不过，他还是为王芳庆幸，为自己庆幸，他开始听到汽车掉江消息的时候，立刻跟着担惊受怕，四处打听。当听说王芳没有挤上汽车的时候，他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想，老天有眼啊，把王芳留下了，把我的孩子留下了。

　　他想尽快去安慰一下王芳，他觉得此时王芳肯定需要他。他去找张硕，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去。大楼里许多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都和他们开玩笑，管他俩叫“连桥”(

　　连襟 )。说实在的，吴爽并不喜欢张硕，他不喜欢张硕那种散散漫漫的样子，他不喜欢他的头型，他不喜欢他在走廊里咋咋呼呼的声音，他不喜欢他神经兮兮的举止，他更不喜欢他挎个相机在厂里跑来跑去，但这不妨碍他们有一天成为连襟。他看见四楼政工科的门开着，何宝祥科长背对着门坐着，他没有看见张硕，张硕的椅子是空的。他还是敲了敲门，何科长见是吴爽，说吴哥，有事吗？吴爽和何科长是好朋友，吴爽说，没事，张硕哪儿去了？何科长说，刚才还在这翻相片呢，谁知道跑哪儿去了。

　　吴爽看了看桌子上，果然有一摞子照片，他立刻想到王草，想到张硕对王草的热情。他觉得这时候找张硕有些不妥，这个人是情绪型的，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举动呢。莫不如自己去看看王芳，也许张硕已经去那里了。这样想着，吴爽骑车去了王芳家。

　　吴爽路过江桥，那里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痕迹。公交车早就被拖走，昨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大雪把一切都掩盖了。桥下的江水依然波浪翻滚地向东流去，泛着近乎黑色的水波，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这个世界，桥上照例车来人往。桥栏的破损处用木板临时补上了，好像伤疤一样，见证着曾经发生的事件。

　　吴爽到达王芳家里的时候，已经有好多人来了。他们都在那里安慰着王芳，车间主任刘黑子，厂人事科长老丁，王芳的好友李美玲等都在这里。吴爽不好意思往前凑，他冲王芳摆了摆手，王芳好像没有看见他。他觉得王芳好像一下子瘦了，她一副失神的样子，对谁都没有热情。王芳的妈妈，那个百货大楼的售货员，曾经是那么能说会道，对谁都很热情的一个人，好像一下子也蔫了，她反复地在那里向刘黑子和人事科长老丁说，我们家小草没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培养小芳。老丁和刘黑子不住地点头，老丁说放心吧，老嫂子，我虽然不是什么领导，但我一定会把你的要求反映给厂领导。刘黑子说得比较直接，他说，小芳我们一直是作为骨干培养的，别说出了这事，就是没这事我们也是要好好培养的。

　　可能是李美玲捅咕了一下王芳，王芳才往这面看了一下。王芳的眼神是有些空洞。给吴爽的感觉，她并不是望向自己，而是望向自己的身后，吴爽自己也忍不住往身后看了看，身后是另一家房子的墙，什么也没有，只有房檐上挂着一排排的冰溜子。

　　他想，她是不是傻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吴爽还是感觉有些别扭，他闹不明白这个王芳怎么看上去很像王草，他想把自己的感觉或者说怀疑和张硕说一说。

　　吴爽是个凡事都很认真的人，他其实注意的都是细节。他看见这个王芳的红围巾把扣系在了右边，而他印象中的王芳是愿意把扣系在左边的。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女孩子嘛，今天愿意系在左面可能明天就愿意系在右边了。他还注意王芳爱皱眉，而现在的王芳却不怎么爱皱眉，看上去面部比原来反而开朗了。甚至他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和原来也不一样。他试图和别人证实，可是没有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吴爽还发现，每当他有这样的疑问产生的时候，别人都对他很反感，都要流露出异样的眼神。是啊，这个时候你还研究什么细节，你烦人不烦人，讨厌不讨厌啊？

　　要不说吴爽是个呆子呢，他是一个很较真的人，他想，别人不关心，张硕总是要关心的吧，他就去找张硕。他回到厂里，再次去了政工科，张硕依然不在。

　　吴爽见还是何科长一人端坐在那里，就问何科长张硕回来没有，何科长说，回来一趟又走了，受刺激了。

　　吴爽说，受什么刺激了？

　　何宝祥科长呵呵笑着说，他受什么刺激你还不知道吗？

　　吴爽很不喜欢何科长这时候笑，他觉得何科长说这个话题的时候居然还笑，就有些不严肃，有些对人不尊重，有些没心没肺了。这让他头一次对何宝祥科长心生不快。

　　吴爽说，我刚从王芳家回来，没看见他。

　　何宝祥科长说，张硕也是刚从那里回来。

　　何科长看出了吴爽的情绪变化，何科长立刻正色地说道：老吴啊，张硕这个人比较容易冲动，这个时候你得关心和提醒他一下。

　　吴爽觉得这才是何科长本来的样子，何科长是关心和爱护人的，何科长不是随随便便的人。

　　吴爽说，我知道，我这不是来找他吗。

　　吴爽一直很佩服何科长，他始终认为何科长是很有前途的。其实也不仅仅是他认为，厂里所有明眼人都这么认为，何科长的前途其实是明摆着的，有目共睹、显而易见的。何科长能说会写，又谦虚谨慎，关键是，何科长能坐得住板凳——要知道，在机关坐得住板凳很重要——谁当领导会不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呢？

　　吴爽原来对大家所谓“连桥”的这种玩笑是不太承认的，他甚至很反感大家在他面前开这种玩笑，他认为大家要么是嘲笑他，要么就是嘲笑他们俩，他不喜欢大家把他和那个神经兮兮的张硕联系在一起。可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就没办法了，他觉得张硕很值得同情，他们也可能这辈子做不成连襟了，但同事还是要做的。

　　吴爽忽然觉得自己有了责任，他对何宝祥科长说，何科长，你也多担待点张硕，他心里肯定难受。

　　何宝祥科长说，你放心，我比较了解张硕，他父亲一直让我带好他。我们大家都关心关心他吧，他好像还是个孩子。

　　吴爽点了点头，他觉得何科长的评价是对的，他也觉得张硕的确有些像个孩子。

　　他同时还从何科长的嘴里印证了一个感觉，张副厂长很喜欢何科长。

　　他父亲一直让我带好他。他低着头走出政工科，何科长的话让他在走廊里琢磨了好久。

　　我

　　现实与记忆

　　屋子里很安静，我以为父母出去了，实际上是他们的安静给我造成了错觉。在我写作的时候，他们总是蹑手蹑脚，他们认为我所做的事情很重要，他们从来也没有问过我是在写什么。

　　后来，我听到有些细微的动静，知道他们都在。我回头望去，看见爸爸在给一盆花松土，他光着膀子，皮肉很松懈地耷拉下来，爸爸真的是老了，自从信教之后，他一点脾气都没有，整天被妈妈支使来支使去。

　　吴爽刚才过来，我随手给了他两张A4打印纸，让他去搞“设计”，他乐颠颠地走了，去搞他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