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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着别人的生活》(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0日15: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郝炜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我,我觉得他对我有些怀疑,我只好说,你怎么能拍到我呢?

  他没有回答我,挤出人群,低着头匆匆走掉了。

  再看到他的时候,我很吃惊,他居然不知什么原因剃起了光头。大冬天的,他不戴帽子,青虚虚的光头好像在放光,他的那头曾经让我喜欢的卷曲的长发哪里去了?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是在作践自己吗?他是为王草的逝去而悲痛,还是为自己曾经的爱而伤心?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他好像故意做给我看似的,在我们车间的门口探头探脑。

  我的内心痛苦极了,我连安慰他的权力都没有,我只能漠视。因为我不是王草,我已经是王芳了。

  叙述

  政工干事和诗人张硕

  政工干事张硕是厂里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张硕除了是政工干事外,他还是个诗人,或者说是崇拜诗歌的人。他很喜欢写诗,他的诗歌除了经常见诸厂里的黑板报外——黑板报是他自己把持的——从未正式发表过。人们经常看见他站在厂里随便某一个地方,突然掏出一个本子若有所思地记着什么,很神秘的样子。有人就讥诮地说,瞧,张诗人又来灵感了。

  在日常的工作里,他常常让人感到有些不安,不是害怕的那种,他没有什么让人害怕的,他就是让人不安,或者说是替他感到不安。他满脸是青春期鼓起的疙瘩,像长满了痤疮,经常拧着眉头,焦虑不堪。他的头发自然弯曲、蓬乱,像是辅助他思考的一个道具,时不时地要甩上一甩或者用手捋上一捋,都是幅度很大很鲜明的动作,让许多人看了不舒服。那时候刚刚开始流行长发,都是社会上的小青年才留的,因此他为厂里的许多人所不齿。其实,他的头发不是真的长发,许多人不懂,他的头发是那种半长不长的、叫做“转头”的头型。他每天拿着个120海鸥相机( 上海产的,好像那时候好东西都是上海产的

  ),从这个车间跑到那个车间为女工照相。科长和他说了好几次,让他把头发剪掉,他还是我行我素。他在厂里四处跑,说要选择能代表工厂形象的人,他这个说法遭到了很多人的质疑:只有女工才能代表工厂和工人的形象吗?所幸的是,这些说法只是背后嘀咕,很少能传到他的耳朵里。我们也可以说,即使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也不会在乎,因为他是诗人,诗人总是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方和出人意料的地方。

  最后,他就经常去王草他们车间了。他经常去给王草拍照,偶尔也给别人照照相,要不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诗人也不是不通情理的,诗人在一定程度上比一般人还聪明,他的不聪明都是装出来的,是给一般人看的。

  他这个人比较张扬,不太买车间主任和自己科长的账。他能这样,除了个性之外,还有个原因——这是个决定性的原因——他的父亲是这个厂的副厂长张永亮。

  张永亮是这个工厂很年轻的“元老”了,张副厂长刚当上副厂长就来了文化大革命,好在张副厂长人缘还不错,又是搞技术出身,挨整之后没多久为了生产需要,就又被结合到班子里了。由于这特殊的原因,就使得张硕成了一个有个性的人,他留着长发,挎着相机到处闲逛,写一些诗歌在黑板报上发表,去一些车间给美丽的姑娘们照相。奇怪的是,张硕偏偏喜欢上了王草,他每次去包装车间都要腻在王草那儿,这么照一张那么照一张,说王草最能体现这个时代工人阶级的特点,是干四化应该宣传的形象。张硕还有一个理想,他向往着有一天能当上这个城市唯一一张党报的记者。

  张硕几乎是最早知道那辆公交车掉到江里消息的人之一,他是凭着新闻敏感跑到江边的。那天早晨,他刚到单位,脸还没来得及洗(

  他是个夜猫子,早晨起来晚,总是要到单位洗脸 ),一个同学打来电话,说张硕,你不是喜欢新闻吗?咱们这儿出了个大新闻,江北大桥那儿一辆公交车掉江里去了。

  张硕对着电话愣了一下,他以为同学在开玩笑。

  别开这种玩笑,大冬天的,哥儿们,嘴别这么损,张硕说。

  同学说,真的,一百多人掉江里了,你快去看看吧。

  同学又说,你要错过了可别怨我啊。

  一百多人掉江里去了?张硕相信这不是开玩笑了,谁敢开这样的玩笑?他动作迅速,随便胡噜两把脸,拿起他的120海鸥相机骑上自行车就往江边飞奔。他的脸上湿漉漉的,被风一刮像刀割似的,他的手上连手套都没戴,他的相机在胸前逛荡,他一只手把着相机,一只手扶着车把,摇摇晃晃地往江边去。张硕的心里鼓荡着一种东西,一种他苦苦期待的东西——就是等待一个机会,寻找一个重大事件来展示自己。他和何宝祥科长的关系不好,何科长一直认为他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他要找机会证实自己,不靠父亲也能行。

  张硕赶到现场的时候,那场面真的让他感到惊心动魄。不说树挂( 雾凇

  )了,那天的树挂( 雾凇 )出奇的好,江边的柳树一片银白。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会好好地拍一拍眼前的树挂( 雾凇 )的。如果仅仅看江里,已经看不出什么了,雾气腾腾的松花江,依然顾自流淌,江水已经把一切痕迹抹平了。只有岸上还聚集着很多的人,一辆刚刚被打捞出来的公交车,到处结着冰,好像被地上崛起的冰紧紧抓住,实际上是那些从车里淌出的水把车给冻住了。许多人都在哆嗦,看上去这里好像一个战场,自行车、饭盒、鞋子、手套和一些衣物,丢得乱七八糟。张硕冲了进去,慌忙地抓拍着那些场面,解放军、警察,还有刚刚被抢救上来没来得及送走的人。他拍着他们的表情,拍着那些场面,拍着那辆公交车,他一边拍一边感激那个同学,他激动地想,这样的场面恐怕没有谁能赶得上。当他抢拍了差不多一卷胶卷之后,他看见从堤上下来两个拿着照相机的人,那时候人们已经纷纷散去,张硕也收起相机回单位去了。他得意地想,没有谁能比我拍到的镜头更多,更真实。

  回到单位,张硕开始了紧张的忙碌,他自己有个暗房,他躲在里面把冲洗胶卷冲出来后,连忙给报社打电话,问需不需要这些片子?接电话的是一个编辑,编辑说,我们已经派记者到现场去了。

  这种突发事件我们不接受通讯员来稿。编辑的口气很和蔼,编辑解释说。

  张硕的热情一下子受到了打击,他看着那些还滴着药液的照片,上上下下地撸了撸自己蓬乱的头发,有些泄气,骂了几句他妈的之后,也就想通了:党报在这种事情上是从来不发通讯员稿件的。

  就当自己又锻炼了一回,他想。

  那些片子是他匆忙抢拍的,拍了些什么他自己也没来得及细看。晚上,别人都下班了,办公楼里一片寂静。照片已经干了,张硕把照片摊在桌子上端详着自己拍的那些照片。照片上一片混乱:歪歪扭扭被冻住的汽车,受了惊吓、神色慌张的面孔,披着大衣的军人和警察,救人的,落水的,都在他的镜头里出现。他一张张地看着,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他只记得当时有个人疯了似的跑进画面,他还没来得及摆手制止,那人就又匆忙地跑出了镜头,他以为没拍上这个人,看来当时已经按下了快门。现在他清楚地看到,那个人竟是王草。虽然别人分不清王芳和王草,但张硕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觉得从神情上看,那个人就是王草。这让他多少有些吃惊,他搞不清楚王草是落水的呢还是来救人的?不过从衣服上看,王草衣服是干爽的,显然应该是跑来救人的。如果真是像自己推断的这样,那就是做好人好事,张硕就有权力有义务去采访她,宣传她。

  这样的事情千载难逢,这样的典型找都找不到,他突然为自己有进一步接近王草的理由而高兴。他甚至有了诗的构思,回去的时候他边骑车子边打腹稿。

  第二天,他早早去了包装车间。发现王芳和王草都没有来,刘黑子也不在。他问那些女工,王草呢?女工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还不知道?王草昨天掉江里了。

  张硕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说不会吧,怎么会呢?他差点说出自己看见王草了。

  张硕在厂里乱走,走到哪里都有人议论纷纷,全厂人差不多都知道,那天化工厂共有四个人掉在江里,其中一个人失踪,失踪的人就是王草。

  张硕还是有些不相信,他跑回办公室,把那张照片翻出来,仔细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那还是王草,他想,他们是不是搞错了?

  张硕骑上车去了王草家,他发现院子里聚集了很多的人,屋门敞开着,不断从里面冒出热气。他没敢往前凑,他就在外面站着,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便露头。他远远地望过去,觉得那个哭哭啼啼的人还是王草。让他诧异的是,所有的人都说那个人是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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