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着别人的生活》(13)

　　高秀芝停住了手里的缝纫机，说，你也是，就是心里再不好受，也不至于捉弄自己啊。

　　张硕听出这是妈妈在为自己辩护呢。妈妈总是这样，她不直接对他表示帮助，总是得变相地替他说话。他不知道妈妈怎么知道他心里难受。

　　爸爸果然中了圈套，爸爸问，他有什么不好受的？

　　高秀芝说，上午老丁的媳妇过来送活儿，说你们厂的一个女工死了，她说这个人是你儿子的女朋友。

　　爸爸愣了一下，爸爸一下子好像矮了，爸爸声音放低了说，我知道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听说人家对他没什么好感。

　　张硕心里忽然一热，他们原来都知道啊，他心里有些感动，表面还是嘴硬，他说，你咋知道没啥好感呢？

　　爸爸立刻变成了张副厂长，张副厂长背着手说，我咋知道？你们何科长还不了解情况吗？

　　张硕不吭声了，他不想解释和争辩，他知道何科长在张副厂长心中的位置和分量。

　　高秀芝的缝纫机又响了起来，啪嗒啪嗒的。张硕感觉，屋子里还是有些冷，冷好像从这声音里传出来的，冷彻骨髓。

　　我

　　现实与记忆

　　从窗户里望出去，天空有些浑浊，灰蒙蒙的，今天天有些阴。和晴朗的时候相比，形成巨大的发差。

　　爸爸到这里后养成了喝茶的习惯，他预备了一个大茶缸子，整天泡着很浓的茶。他抽烟比以前更甚了，我给他买的都是上好的烟卷，我不懂烟，我都是让王曼丽去买。爸爸不喜欢抽烟卷，他怀念家乡的旱烟，他总是说烟卷辣嗓子。抽烟卷的时候，他总要把过滤嘴掐掉，他说，本来就是抽烟，还弄个过滤嘴，那还有什么意思？后来，父亲发现了一种叫“红星”的烟，当地都叫它黑杆烟，用土黄色的纸包装，一看就是很低档的烟。父亲恋上它之后，什么好烟也不抽，只抽“红星”，因为城市里人很少抽它，都是销售到偏远的地方或者乡下。我的那些朋友知道爸爸喜欢“红星”，他们只要看到，都会大老远地捎回来。

　　妈妈到这里没什么变化，她只是爱领着爸爸到处转，她认为这么好的地方，如果你不走一走就白瞎了。她很快就熟悉了附近所有的街路，所有的菜市场。她知道这里的排骨很便宜，因为这里有个罐头厂，生产的火腿罐头很有名，畅销全国。因此，每天有大量用手推车拉来的骨头、排骨和肉皮出售。她喜欢这里副食的丰富，她喜欢菜市场上所有的东西，藕啦，莴苣啦，韭黄啦，什么南京盐水鸭啦、什么山东驴板肠啦，这里的狗肉烀好了装在盆里卖，切成一片一片的。还有一盆一盆的鳝鱼，像蛇一样在水里游动。

　　吴爽正趴在床上对一个布娃娃发呆，很多天以前，他让我给他买个布娃娃，我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有些急眼。他拍拍自己的肚皮，比量着孕妇的样子，妈妈说，他是不是想要个娃娃，我明白了。我买回来的时候，他把布娃娃抱在怀里，用手一指我说，我们的。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恼怒地说，别瞎说。

　　他嘎嘎地笑了，笑得有些瘆人，像猫头鹰叫一样。

　　我已经忘了第一次面对吴爽是怎样的心态了。大家都知道，人的感情是一点点培养出来的，可是当你突然成为别人感情的闯入者和替代者时，你会何等尴尬？关键是，你对他们的许多事情一无所知。

　　据我所知，吴爽和姐姐的关系一直是若有若无的。姐姐对我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这我相信，姐姐那时候心高气傲，怎么会对吴爽有感情呢？在我看来，吴爽纯粹是剃头挑子

　　—— 一头热。可是，真正介入到姐姐的世界里，我发现并不是姐姐生前和我说的这样，我预感到，他们之间已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这让我始料不及。

　　吴爽理直气壮地对我表示着亲热，让我既不舒服又无可奈何。他端着饭盒，神秘地冲我夹着眼睛说，猜，我给你拿了什么？我哪有心思猜，我烦还烦不过来呢。他一点也不注意我的表情，而是自顾自地打开饭盒，几个小小的包子紧紧地挤在饭盒里，散发着香味，油已经浸了出来，淌在饭盒里黄乎乎的，让人看了生腻。他说，我昨天托人在西春发买的，灌汤包，你趁热吃了。我说不饿，我刚刚吃过。他扶了扶眼镜说，怎么吃过了呢，我不是告诉你等我吗？他有些急，他一着急就扶眼镜，好像那眼镜随时会掉下来似的，恰恰是这个动作激起了我更大的反感。

　　他和姐姐相处的时候，我就讨厌他动不动就扶扶眼镜，说话女了女气的样子，我不知道姐姐当时为什么看上了他。别看我们是双胞胎，我们看人的标准还真是有差别。姐姐同样看不上张硕，姐姐说张硕这种人不安全。

　　一天挎着个相机晃来晃去的，啥技术也没有，将来怎么依靠？姐姐说。

　　我说，想那么远干啥，你那个吴技术员就值得依靠啊？

　　姐姐脸一红，说去，我才不依靠他呢，我们不一定能成。

　　我说，你们都看好几次电影了，还不成？

　　姐姐说，看电影就成了啊？

　　我说，反正许多人都是看电影看结婚的。

　　姐姐说，我不喜欢和男人去看电影。

　　我说，姐姐，告诉我，看电影有意思吗？他碰过你没有？

　　姐姐说，碰什么碰？你怎么净问没用的。

　　姐姐反戈一击说，那张硕碰你了吗？

　　我说，没有，我们还没到那个程度。

　　姐姐说，那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我说，就是上龙潭山溜达溜达，手都没碰一下，我不想让他碰我。

　　姐姐说，真的？

　　真的。我说，我神往地说，如果有一天想碰了，我就先碰他，我要先动手，为什么总是男人主动呢？我要是不喜欢他或者没想好喜不喜欢他的时候，就绝对不能让他碰。

　　姐姐叹了一声说，还是你行啊，小草。女人大多数都是要被男人左右的。

　　我胳肢了一下姐姐，说，看来你早被人家碰过了。

　　姐姐说，去，没正形。

　　那是我和姐姐最幸福的时光。

　　夏天的时候，我们所在的这座北方城市很舒适，炎热中总是透着湿润和凉爽，很少有特别干燥的时候。江水散发出的水汽使这里形成独特的小气候，有时候下着一些雾一般的淅淅沥沥的小雨，轻轻地敲打着每一家的窗棂，黏稠得好像化不开，好像它是准备下上一个月或者半年似的，让你忍不住寂寞，一定要到雨中去走走。你根本不用打伞，任由那雨在头上身上淋着洒着，差不多就要湿透了你再回家，把衣服脱掉，擦一擦，洗一洗，真是爽透了。雷阵雨的时候也有，那些吓人的无遮无拦的雷，带着闪电在天边闪，一个一个的雷轰隆隆地响起，好像就在你的头上爆炸。可它说停就停，停得让人诧异。这时候，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那时候的天和这个海滨城市差不多 )，雨水肆意横流，下水道已经没有作用，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瘫痪，我们大都穿着塑料鞋。穿布鞋和胶鞋的都脱下鞋和袜子，拎在手上，推着自行车在水中行走。没有人埋怨什么，大家都兴高采烈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喜事一般。我们夏天是不喜欢坐公交车的，我们只有冬天才去坐车。

　　那一次，我和姐姐就是推着车子，噗哒噗哒地走在大雨过后满街流淌的大水里，许多人都和我们一样，在那样的大水中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很少有汽车，偶尔开过的公交车和大解放，都要轻轻开过，尽量不溅起水花，开快了会引来那些推着自行车人的一片骂声，那时候是自行车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