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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着别人的生活》(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0日15: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郝炜

  她说,我们都吓坏了,急死了……这回我们放心了。她把手捂在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蹦出来。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她们后来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是一些嗡嗡声。我好像依然在那天的雾里奔跑,我头脑发木,神情呆滞,她们肯定是以为我被这巨大的悲痛压垮了。她们乌鸦似的在我耳边叫了一会儿,就纷纷散去。

  这太荒唐了,我居然和这些人在谈论自己的死亡。这些话她们是说给姐姐听的,可为什么听的偏偏是我?一切都像是一场虚假的表演,她们在表演,我更是在表演,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演员,从开始就不是,但我必须演下去,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从派出所出来的那一刹那,就决定了这个演出将是我一生的演出。对于我这个毫无准备的蹩脚演员来说,想想都觉得漫长。

  别人走后,屋子静了下来,妈妈说,你要注意,我看你都快忍不住了。

  我气哼哼地说,她们那样说我,那样幸灾乐祸,你让我怎么受得了?

  妈妈走过来搂住我,我感觉自己有点发冷。妈妈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我感觉妈妈的胸前很温暖,我真想伏在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

  上班之后,我一直疑神疑鬼,以为很快就会露出破绽。后来,我发现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破绽。李美玲经常上我这里来,她会说起一些往事,她也偶尔狐疑地望着我,因为某个微小的问题,我记不得了,她就说,你怎么糊涂了呢,不是什么什么样子,怎么怎么回事吗?她一提醒,我就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即使有什么真的记不起来了,比如车间主任问我的一些问题,我只好拍拍脑袋,表示记性不好。主任每次都是用很同情的目光望着我,他摇了摇头说,王芳,你要尽快摆脱这种状态,振作起来。当然,我们理解你的悲痛,但这容易影响工作。

  让我高兴的是,没有任何人想过我是王草。有时候我独自看着我工作过的那个地方,仿佛看见那个曾经的我,那个叫做王草的人在那里工作,她开动轰轰作响的平板编织机,她不断地撸着套袖,在那轰鸣的机器声中走来走去,机器像一张巨大的嘴,把那些编织袋一条一条地吐出来,她还要拿着刷子在上面刷油。她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姐姐那时是否注意过我呢?姐姐当时是何感觉呢?我倒是经常注意姐姐,看着姐姐夹着个本子在那些锁孔机和打包机之间穿梭,统计工作量,偶尔也在某个人那里停留一下,帮人家一把。

  我看见张硕挎着相机在车间门口露了一下头,就匆匆走掉了。我想,他现在可能只是下意识地走到这里。在我还是王草的时候,这个政工干事很愿意给我拍照片,我能感觉到他有些喜欢我。他想拍我在工作状态下的照片,我立刻把电闸关上,让平板机停止转动,板着脸说,我在工作,不准打扰。他立刻满脸通红,好像被人窥破了什么秘密,不好意思起来。每次看到他窘迫的样子,看着他把头发挠得蓬乱,我就咯咯大笑。他立刻操起相机,咔嚓咔嚓给我拍照。然后,在某一个时候,他把照片悄悄给我送来。

  我刚以王芳身份上班时,他也来过,在我面前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他终于什么也没说,默然地走掉了。他走掉的时候,我真想把他喊回来,可我最后还是若无其事地望着别处,表现得挺漠然。我已经成了一个演员,我时时刻刻要琢磨王芳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我还要时时提醒自己,你是王芳,你的那个妹妹王草已经死了。

  那个吴技术员总来看我,不是给我送点香肠就是买点小物件。在我还是王草的时候,这个吴技术员也是讨好我的,他讨好我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讨好姐姐,这我清楚。我那时告诫姐姐,这个家伙别看戴着一副眼镜,挺文明的样子,他的面相可含有一丝狡诈,你要小心。现在,看着他在我面前小心翼翼讨好我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狡诈,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很可爱的,我估计我以前完全是出于对姐姐的嫉妒,才那么说的。

  反正一切都是以新的面貌出现了,我的感觉越来越好。领导重视,当领导喜欢的人真好,怪不得姐姐拼命追求往上走,这种快乐是我过去没体验到的。

  叙述

  王草以王芳的名义上班去了

  王草以王芳的名义上班去了。或者说王芳上班去了。开始时,她还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被谁发现她是假的。

  一切都是多虑了,没有任何人发现有什么异样。王草知道自己的生活要重新开始了,她本来是开编织机的,现在不用开了,她可以像姐姐那样夹着个本子,在车间里走来走去,检查一下劳动质量,还可以愿意帮助谁就帮助谁一把。后来她才发现,姐姐的工作实际上比她看到的还多,要应付上上下下的检查,要每天管理班组的考勤,要向车间主任汇报,要负责班组这几个人的思想工作,还要组织学习。这些过去王草最讨厌的工作,都变成了她的事情。那时候看着姐姐一会儿发这个票那个票的,一会儿问谁来谁没来的,一会儿代表班组去开会什么的,她就反感。她看着姐姐飘来飘去的身影,特别是车间主任刘黑子老来和姐姐嘀嘀咕咕。刘黑子背着手,站在那里,他总是啷当个脸子,偶尔左右看看,目光里充满了防范和戒备。姐姐低着头,不安地摸着本子,她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偶尔姐姐还要跟着刘黑子上楼,很久才回来。姐姐从楼上下来,脸有些红,好像偷了什么东西似的,不敢看别人。这时候,李美玲就会走过去,主动地和姐姐唠什么。姐姐依然低着头,她们悄悄地说话。

  对于那时的王草来说,车间主任是一个很高的职位,她认为她和他永远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从报到的那天起她自己就已经认定。

  她记得和姐姐一起报到那天,刘黑子分别握着她们两个人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你们姐俩咋这样相像呢?王草不明白他说这话是啥意思,她只是感觉这个主任的手油腻腻的,主任的眉毛很重,腮上还长着一撮毛。

  小炉匠,她想。她想到了《 智取威虎山 》里的小炉匠,想笑又不敢笑。

  主任的一撮毛看上去很像贴上去的,有些滑稽。主任的身上有一种烟酒混合的味道,让她从开始就充满了反感。奇怪的是,那么爱清洁的姐姐反而对主任充满了好感,说主任有男人样,一看就是心胸开阔的人。王草倒是没感觉出来,王草只是感觉主任握着她们手的手很有力量,而且不很愿意放开。后来,当王芳成为组长之后,车间主任就只和王芳打交道了。她那时发现姐姐在同主任谈话时总是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在主任面前低着头。

  王草成了王芳之后,主任也还是经常来,王草在主任注视的目光下也不得不低着头,像王芳一样看着自己的鞋尖,摆弄着自己手中的套袖。

  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不同的位置和角度上,看问题的确是不一样的。

  我

  现实与记忆

  我对我原来居住过的乌城,印象依然不错。虽然我离开那里已经好多年了,但我时时还回忆和怀想那座城市。小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居住的城市很大,甚至我们居住的那片铁路局宅就已经很大。后来,我来到这个沿海城市,走过了许多地方,我知道我居住的城市其实不大。但是我喜欢那条江,很少有城市会有一条江从城市里穿过,想想都会觉得奇怪。我的那个城市清朝的时候曾经设立过打牲乌拉府,说明当时林木茂盛,水泽纵横,荒蛮而原始。打牲乌拉府定期要向朝廷进贡一些东北的土特产,诸如东珠、人参、松子、松塔、红白蜂蜜、鳇鱼、鲟鱼、细鳞鱼、翅头白鱼、草根、鲤鱼,以及貂、獭、狐、虎、豹、猞猁、灰鼠、皮张、雕翎等,此外还要交山韭菜、稗子米、铃铛面、白面、百合、山药、生熟鱼条、鱼笋等等,我对许多东西闻所未闻。远离那个城市后,我的大学同学给我寄来了他们整理的文史资料,让我对此稍有了解——他在那个城市的政协文史委当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僚。大家可能都看过《

  红楼梦 》,据他寄来的书上说,有红学家考证,《

  红楼梦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中写到的那个黑山村乌头庄,就是说的打牲乌拉府。我们的城市因此叫做“乌城”。

  为我看病的那个心脏病专家曾经提醒过我,不要过分激动,写这类回忆性的文章其实对一个心脏病病人是有害的。我也能感觉每到关键时刻,心脏颤动对于我的压迫,我时时有停下来的想法。是那个声音提醒我,不断地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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