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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着别人的生活》(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0日15: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郝炜

  这件事情开始的时候,我和姐姐都是24岁。我和她的生命都是从那个时候死亡了,又都从那个时候重新开始了。

  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成为王芳的时候,我和妈妈根本没有想到,这表面上简单的更名,其实更是一种社会角色的更换,它给我带来了一系列的麻烦。

  我和姐姐在插队时都没有搞对象。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刚刚对厂政工科的张硕有点好感。说心里话,我喜欢张硕的直率和才华。有人说,是张硕经常到我们车间给我照相我才对他有好感的。我不否认有这个因素,这也许是个根本的因素,要不我怎么能接触上人家呢?人家在厂办公大楼里工作,我一年也去不了一趟。还有的说,张硕来这里拍照目的就是为了接近我,这个我不相信,我成天嘻嘻哈哈的,接近我用不着那么复杂。人家大楼里的人都是喜欢姐姐那种类型的,温文尔雅,欲说还羞。姐姐又是党员,又是组长,条件比我优越多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张硕偏偏愿意来看我,他不仅为我们照相,他还给我拿书看,什么《

  青春之歌 》了,《 野火春风斗古城 》了,我拿回去就扔给了姐姐,我那时已经不怎么愿意看书,平凡的劳动已经让我失去了浪漫和幻想。过几天他问我林道静余永泽、金环银环什么的,问得我莫名其妙,他就哈哈大笑,说你根本没看啊。我当即承认,我说我一个工人,看那玩意干啥。他说不对,他说工人也要有理想。我说我已经实现了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当工人,我已经当上了工人。不出意外的话,我可能就一辈子当工人了。他立刻有些无奈,他拿着手中的相机站在那里,看着我忙碌地在编织机前走来走去,目光中有些茫然。他不很甘心,决心继续改造我的世界观。有一回他甚至和我谈论起他喜欢的一个外国诗人,叫马什么司机的,我当时真的没听清,我开的机器声音那么大,我们车间里还有那么多缝纫机、锁扣机和打包机,它们所造成的轰鸣即使你的耳朵再好,也会对声音麻木。我大声问,你说什么“司机”?他说你别打岔,不是“司机”,是人名。他说马什么的“司机”写的诗歌很有气势,都是阶梯似的。他说阶梯你懂不懂?我说懂,不就是像我们厂里造粒塔旁边那一圈一圈的楼梯吗?这回他高兴了,说对,你这就是形象,就是诗的感受。我说那我也能写诗了?他说这还不够,这仅仅是诗的感觉,你还要用分行的语言把它精练地表达出来。我说,就是把它变成造粒塔旁边的楼梯是吧?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真有想象力,你真逗。他的笑声很有穿透力,压住了我们车间机器的轰鸣。我被他的笑声感染了,我想如果有一天他说喜欢我,我没准会嫁给他,可是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我们曾经一起上过附近的龙潭山,在春天或者秋天的林中徜徉,听着头上鸟的啁啾。我们一起去看龙潭,龙潭静静的,深不见底,满是绿色的苔藓和浮萍,那奇怪的长长的铁锁沉在龙潭里,传说那是缚住恶龙的铁锁。我们曾经试图往上拽那铁锁,铁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它在石头和石头间磕碰,结果是怎么拽也拽不上来,它太长了,太沉重了,它总让人对那深不可测的潭水充满了幻想。旁边的碑刻上有四个大字:龙潭印月,不知道是谁提的。张硕立时来了诗兴,他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低着头思索着,我看见他的表情是痛苦的,好像有什么使他为难,他冥思苦想的样子让我心疼。突然,他眼睛一亮开口了,而且出口成章:

  曾经真的有龙吗/你这龙潭/千年的浮萍千年的苔藓千年的锁链/封存了所有的答案/真想和锁链一同潜入潭底/解开所有的谜团。

  他抬起头问我好不好,我没说好不好,我说过我不懂诗歌。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锁链有千年,他立刻笑了,他的笑很灿烂,是那种心无旁骛的笑,嘴咧得很开,露出整齐的牙齿,我很少看见男孩子有这么好的牙齿。他说,王草啊王草,你真是的,这是夸张和想象啊。我说,那也不能没边啊。张硕说,不是没边,这是当年高句丽的山城,这龙潭就是蓄水的水池,也叫水牢。那边还有个旱牢,其实是储藏粮食的粮仓。要是真考证起来,恐怕还不止千年呢。

  我说高句丽是不是就是朝鲜族呢?他说不是。他说高句丽是东北早期的一个民族,曾经很强大,后来被另一个民族给消灭了。

  我哦了一声,很佩服他对自己生活的地方的了解,我对这些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如何进入这个城市的,爷爷的家在一个叫土门岭的地方,那里离这个城市很远,它属于长春管辖的一个小镇。张硕说他家也不是当地的,老家是山东的,他说这里很少有当地人,大都是闯关东过来的。

  我想他说的是对的,因为我们家再往上两代,也是山东人。小时候我和姐姐曾经多次跟着爸爸去过山东老家,老家那边还有两个叔叔。爷爷不知为什么会离开故土,爷爷一直不愿意提及,爷爷自己很少回去,爷爷的心里肯定有什么隐情,他总是委托爸爸和我们去看望老家的人。

  我对那里的印象很好,我记得我们总是要从大连坐船去烟台或者威海( 给我的感觉,好像文登位于两个城市的中间 ),再坐汽车去文登,然后要走很远的路,走到一个叫于家英村的地方,那里就是被称为老家的地方。那里有望不到边的平原,总是在很远的地方站着几棵零星的树,形成很独特的风景。那里有很多的花生和地瓜,他们蒸出很大的馒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馒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馒头蒸得那么大?

  他们说,只有过年才这么蒸的,走亲戚用的。

  那馒头一个锅里只蒸一个,四周密实而均匀地镶嵌着许多暗红色的枣子,中间还印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红点,看着就让人觉得喜兴,他们拎着它互相串门。临走时,留下自己的馒头,再带走别人家的馒头,都不是为了吃,那里就这习气。

  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时正是秋天,海风呼啸,波浪滔天,空旷的海港里停泊着许多船,一些白色的鸟体态轻盈( 后来我才知道,它们叫海鸥 )地上下翻飞,使大海充满了活力。好像我们的航行都是在晚上,我不愿意呆在闷热潮湿、肮脏拥挤的三等舱里,我一个人跑到甲板上去看黑暗中的大海。大海无边无际,远处有航标灯一闪一闪的,像夜的眼睛。每次回到舱里,我都看到姐姐在呕吐,爸爸在拍打着她的后背,帮助她呕吐,本来上船的时候就什么也没吃,吐的只是水,可姐姐还是拼命地呕吐。姐姐每次都晕船,我从来也不晕船,我问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妈妈的解释是我没心没肺。看来还是没心没肺的好,我那时候想。

  我和张硕还登上了龙潭山的南天门,那里十分开阔,强劲的风呼呼地吹过来,仿佛要把我们吹走。我想到了海风,海风里有一股咸腥的味儿,而山风是清爽的,让人有一种要飞翔的冲动。山脚下就是松花江,它静静地流动,蜿蜒地缠绕着我们的城市。再远一些,就是我们的城市,棋盘一样展开在我们面前。我们谁也不曾想到,这条脚下的江会在半年之后把王芳(

  不,是王草 )吞噬。

  我们在山顶的风中大喊,想让整个城市都听到我们的声音。

  他喊,我是张硕——

  我喊,我是王草——

  他高声朗诵道:让暴动者群的脚步敲打广场!人海中骄傲的头颅更加高扬!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好跟着说,广场——,高扬—

  他继续朗诵,风把他的头发扬起,他挥动手臂:摆开队伍前进!这里不需要空话。住口,演说家!

  我也跟着喊,住口,演说家!

  他其实朗诵的都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那时我根本不懂,我只是跟着瞎起哄。

  他看我实在不懂,就又喊道: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这回我听懂了,我跟着喊,我来了,来个屁啊——

  他瞪了我一眼,他说你怎么这么庸俗?我看他眼里分明是赞赏的意思。我们的喊声很快就被风刮走了。后来,又喊了什么,我们自己也记不清了,我们那天过得十分快乐。

  我和张硕至今手都没碰过一下,他曾经给我照了许多的相,那些相片上的我都有灿烂的笑容,说明他曾经带给我的快乐。可是这快乐太短暂了,短暂得似乎还没来得及体会。

  那天,张硕到我家里的时候,他拿出一张相片给我。他说:王芳,我拍到你了,你那天找王草的时候,我意外地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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