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河人家》(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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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秀一团恶气横亘胸中，越觉捺按不下，用被蒙了头倒在床上暗自抽泣。王二掌柜很觉没趣，嘴里支吾了句什么，便也溜之大吉了。

　　此时，玉秀娘正跟丈夫陆文魁吊脸子：“元民多好的孩子，跟玉秀二人情投意合，相处很好，我看女儿已有了那个意思。元军不在人世，让元民入赘咱家顶起门户，你就是不大乐意，都上那王二掌柜的当了！”

　　“我不是看不下元民，也不是相不中全泰公马家，我已打发王二掌柜到马大侠名下旁敲侧击了，人家即使儿子多，也不愿让元民入赘，知道吗？”

　　“可你知道吗？他俩现在谁都离不得谁！都快气死我了！你倒活得逍遥自在，把女儿一口许出去，回来连臭屁都不放一个，要不是那日玉秀回来哭闹，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我从王二掌柜那里打听到，你这个没良心不知轻重的东西，是为了向张元宝借四万两银子，居然不问青红皂白，把女儿一口许给了张元宝那个蠢不啦叽的儿子，你说你缺不缺德？”玉秀娘冲一脸懊恼正在沉着脸抽水烟袋的陆文魁大声斥责。

　　许是骂多了，陆文魁倒是显得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半天了才说：“我只认为我们陆家和张家门当户对，张元宝又那么脑子好使，哪里会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十足的蠢货？唉，事到如今，谁都别怪，都是这狗日的张元宝把我给忽悠了，当时我提出要看看那未过门的女婿到底长啥模样，那狗日的说不在家，还夸他儿子长得比他还高一截，好样子，没的话说！我就信了，你看看这狗日的可恶不可恶！唉，一碗水已泼在了地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晚了？告诉你陆文魁，你自己害下这堆臭屎，你自己就挖折了吞进去！找张元宝去，把说出的话收回来！”玉秀娘呼地站了起来，跳着脚说道。

　　陆文魁如同没听见似的，只顾埋头抽水烟，抽了半袋烟工夫才说：“唉，毕竟向张元宝借了四万两银子，现在不好开口。玉秀她娘，这样吧，待我们跟任家搭伴的这趟生意做成后，赚到一笔银子，我再去跟张元宝想办法提这事！”

　　玉秀娘又跳了一下脚，高声道：“放你的狗屁！鬼心眼揣了一肚，一辈子你都拉不出一堆硬屎来！眼下，张元宝已择好吉日张罗着要办喜事，待你赚到一笔银子再去，哪里还来得及趟？陆文魁，老娘告诉你，就是这趟生意跑不成，把四万两银子一两不少退还张元宝，你也得跑去把这桩婚事退掉！”

　　这回陆文魁可不吃了，一下瞪起了眼：“你个臭娘们，别跟我开口闭口的老娘老娘，你懂个啥？就他张元宝那几下子，我还不服！到头来，我要让他人财两空！”

　　“世上便宜事都让你逮了！那张元宝是谁？他一张驴脸成天凹着谋划想事，是吃素的？你十个陆文魁也换不了半个张元宝的脑筋，怕是卖了你，你还要美滋滋地跟着点票子哩！再说，玉秀从小娇生惯养，禀性刚烈，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去寻死，她死了，你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味道？”玉秀娘说着，悲从中来，不由放声哭了起来。

　　陆家大门外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身着半旧蓝袍，模样落魄，肩扛布招上写着“吕半仙算命”五个字。提起这算命半仙，差不多城里城外人都知道，因为他给人算流年运水、婚姻大事前后多年无不奇验，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声名自然就远大了。对他身世的传说各有不同，有人说他姓王，有人说他姓冯；有人说他是隐于江湖改邪归正的流寇，说不准哪天会犯事；也有人说他是密探，不知在到处刺探什么；但更多的传说，说他是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紫禁城里趁机流落出来的一个太监。关于此人的故事，也有这样的传说，说这太监原与一个苦命的宫女相爱，逃出时两人走失，是借看相算命这个行当，在各地寻找与他相爱失散的那个宫女。

　　那“吕半仙”过来就“嘭嘭”地叩响陆家大门，有德老汉开门探身出来说：“是吕半仙，你怎么上门来了？”

　　那“吕半仙”胸有成竹：“回你们东家去，我看见你们陆家大院上空有一团黑气飘忽不定，想必你们东家有事相求！”原来，“吕半仙”是刚从张家出来。张元宝夫妇请了“吕半仙”去，是给金库看跟陆家的这桩婚事到底能不能成？“吕半仙”细问了原委，推算了一气，最后说，你儿子虽有福星照命，但正好跟天煞星相克，成与不成，全在这三天之内。而对陆家境况，旁敲侧击，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

　　有德老汉匆匆进去一说此事，陆文魁说：“我心下正想请‘吕半仙’来，算算我们陆家的财运和女儿玉秀的婚姻大事，他倒来了，快请进来！”

　　有德老汉奉命，出去很快将“吕半仙”请了进来，在客厅外间设茶相待。刚喝一盅茶，陆文魁就问：“我们陆家今年财运如何？请半仙仔细算算！”

　　“吕半仙”的智慧全在十个指头上，他让陆文魁随便写一个字来，陆文魁不假思索，便写了一个“财”字。“吕半仙”一看，说：“哟，东家不愧是一生与金钱打交道的富贵之人，真是手热得发烫，随便一写便是个‘财’字，好运道！这‘财’字半边的‘贝’为钱，有钱才为‘财’，东家有受人帮扶的命，财运亨通，财源滚滚，那金元宝会哗啦哗啦流进门来，真是交好运了！”

　　听得这些话，陆文魁自然高兴，就连堂厅里间坐听的玉秀娘也为之眼睛豁然一亮。陆文魁便拿了写好女儿的年月生辰八字单让“吕半仙”看，说：“先生，这是我女儿的生辰八字时分，君子问祸不问福，请先生仔细看看我女儿的婚姻大事怎样，婚姻动了没有？”

　　“吕半仙”斯斯文文，接单看过，开始推算，他拿拇指在别的几个指头上略一掐算，就说：“东家怎么敢跟我吕半仙开这么大玩笑？你女儿三年前已跟一大户人家订了婚，怎么还问婚姻动了没有？”陆文魁听得惊奇，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笑说：“不瞒先生，是订过婚的！那这桩婚姻是什么结局，我女儿命相如何？请先生仔细看看！”

　　“算卦不留情，留情不算卦，不管是祸是福，我都照实而言。”那“吕半仙”表明态度，开始推算。似乎发现了什么，只见他拧眉苦思，表情肃穆起来，沉吟多时，却只字不出，神态很是令人不安。陆文魁有些不能忍耐了，正要开口询问，只见那“吕半仙”嘘出一口气，神情放松下来，说：“好玄乎的，你那爱婿是生来命硬，驰骋千里之外，三年前有过一场大劫大难，但是有贵人相救，大难不死，躲过去了！”

　　陆文魁听得吃惊不已，问道：“是吗？照先生这么说，人还活着？”

　　“吕半仙”沉思起来，似乎勾起了他对一些往事的回忆，说道：“是活下来了。请问东家，你这爱婿姓甚名谁？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来！”

　　来不及陆文魁回话，玉秀娘与女儿玉秀就从堂厅里间匆匆蹿出，抢先道：“俺那订婚的女婿姓马，名叫元军，三年前跟他爹京城做生意卷入义和团，后来被官军和洋人追剿，至今生死下落不明！”玉秀也抢了话头说：“先生快告诉俺，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听得此言，那“吕半仙”陷入一阵深思，脸上现出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将几年前遭遇的那场劫难当成故事讲了出来：光绪二十六年( 1900年 )七月二十一日，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慈禧带着光绪仓皇出逃，整个皇宫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急于往宫外跑。人群中，一个叫全福的太监和与他相爱叫满玉的宫女，带着行李也逃出了皇宫，两人已商量好要离开北京，找一个没有战争相安无事的地方过日子。不料逃出去没多久，就听得后面一阵乱枪响，紧接着，一伙持枪的洋人嘴里呜里哇啦与几个官军就拼命追赶一个青年过来喊：“快抓，就是他！那就是义和团干将马元军！抓住他，别让他跑掉！”被追的那青年脚步飞快，风驰电掣一般穿过人群，直往前跑去。洋人追不上，射来一排子弹，撂倒几个无辜的人。拉着满玉的全福顿时大惊，一把推开满玉，拉了急惶惶被追的元军拐进一个胡同。情急之下，全福三下两下脱下外衣递给元军，说：“快换上，我掩护你走！”元军感动不已，忙接过衣服换上，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全福急道：“紫禁城里逃出来的，我叫全福，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些干啥？你快走吧！”元军说：“多谢大哥救我一命！记住，我可能会牺牲，我叫马元军，在京做生意的山西商人，参加义和团杀了不少洋鬼子，想不到朝廷腐败，认贼作父，反手跟着洋人操起屠刀，大开杀戒！”全福狠狠推出元军一把，厉声道：“别啰嗦，你赶快走，官军和洋人追来了！”元军刚钻进一条巷子，几个官军领着一伙洋人就追了过来。全福已无路可逃，被抓住五花大绑押回官府，后来有人认出是宫中逃出的太监放掉他，他已找不到了满玉。

　　玉秀娘都听得有些忘我了，一激动道：“看来，俺那未过门的爱婿，要不是那个叫全福的太监急中生智，早没命了！哎，俺问你，那个叫全福的太监，最终找到与他相爱叫满玉的宫女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