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河人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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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吕梁山东麓孝河一带，有个叫东盘粮的村子，相传因地处要冲，古代曾在此屯设兵马驿站而得名。村中有一栋气势不俗的豪宅，高耸气派的门楼正上方，刻有“进士第”三个遒劲有力的楷书大字。从金朝至清朝，数百年来，这座宅邸里先后出过几十位文武举人和进士，而他们又尚武从戎、疆场报国。据史书记述，此三字乃康熙二十三年，康熙南巡时幸临马家所题。在二门上方，悬挂“耕读传家”四个大字的匾额，有人考据是乾隆所赐。匾额光彩照人，显示着宅邸家世的辉煌与荣耀。

　　这天午间，宅邸西侧一宽阔的场地上，刀光剑影，气氛肃穆。一位身材魁梧、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身着紫褐色绸缎中式武衣，正满脸庄肃、有板有眼地训教十来个男女孩儿习武。尽管已是寒意颇浓的初冬季节，但他们一个个练得满头滚汗。随着他们凝神聚气挥刀出掌、蹬脚落步一招一式的动作，发出铿锵有力、节奏感很强的“哼”、“嘿”之声。

　　这里为远近闻名的武术之乡，自唐宋以来，为铸就体魄，保卫身家，防御盗贼，各种拳术便雨后春笋般地盛行起来，诸如形意拳、梅花拳、红拳、铁掌拳等，以及各种刀术、枪术、棍术，遍布城乡村寨。眼下这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年月，人们缺吃少穿，艰难度日，竟也有如此的精气神儿练拳习武，这也就怪了！

　　“挺胸，收腹，丹田运气！把精气神儿提起来，凝成一点，集中在出击的梢端！”

　　那中年长者声色俱厉，一面拿眼睛巡视认真习武的十多个孩儿，一面大声喊叫。见有的动作仍不到位，急得直叫：“三儿，你的动作，力有余而神不足，形似而神散，我都教几十遍上百遍了，怎么总做不到位！”他火声火气地斥责着，立即示范起来。

　　“作近击势！两手从这里插进去，这么走，托起！然后，这么打，拧身单掩！啪！啪！这么走！使一个云手，一把拧回来，步眼跟上！”

　　西面一堵低矮土墙，墙外有几棵桑树，树杈间悄然闪动着几个顽童的小脑袋。

　　“下一个式子，别人叫‘碗桩’，我们叫小盘旋力。用力绷紧脚尖，使力一拧，拧腕子！出双分掌，使一个近身，再使一个小盘旋分掌，抖过来，利用掌面，好，走！要带有风声，做出最凌厉的攻势！看着，这样，横掌，这叫拉屎蹲坑护橹墙！”

　　正示范着，那边墙外树杈间几个顽童稚嫩的民谣诵声悠然传来，打断了他：

　　红兰寺，朱漆门，堂上坐着大财神。大财神，出凡尘，三聚三散越王臣；越王臣，富贵身，手里捧着聚宝盆。聚宝盆，天下闻，财源滚滚满乾坤。

　　那教拳长者听得一愣，停下动作，淡淡一抹愠色飞上面颊。他叫马鸿鹏，因其为人豪侠仗义，人称马大侠，是旁边这座豪邸的主人，当地名门望族，孝河一带的商贾巨富人家。相传马家经商有上千年历史，以经营布匹作坊和日用杂货为生，逐步走向富裕，成为当地的首富。到大清康乾盛世，马家生意达到鼎盛，渐以经营丝绸布匹、皮货、茶叶和当地山货等土特产为主，除在孝义、汾阳、介休和省城太原等地设有商铺外，于石家庄、京津，北至库伦、恰克图，南至汉口，都设有庄口。他们的丝绸、布匹、茶叶这类商品，多为跨国经营，经库伦、恰克图进入俄境，然后换成皮货回来转运各个庄口售出。生意二百多年长盛不衰，在晋商中名列前茅。

　　到1900年，义和团打着“助清灭洋”的旗帜起事后，清政府腐败无能，八国联军野蛮之至，烧杀淫掠，京津两城商业区大多被付之一炬，倾城金银、珠宝、文物、古玩被洗劫一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马家京津两地的商铺生意同样遭到了灭顶之灾，曾举大刀带领义和团砍杀洋人被追剿的马大侠被迫逃出关外，才幸免于难。

　　“不许捣乱，谁家的野孩子！”见几个露尻子小家伙在变着法儿勾引自己六岁的小元庆去玩儿，马大侠大声训斥道。适才顽童唱的是首称道我国古代名臣范蠡的宝典民谣。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雪耻复国成为春秋五霸之后，即弃官从商，以经营丝绸、地产为生，成为中国当时的首富，被商界尊称为陶朱公。马大侠想不到，这首平时自己用来教导自家子女的宝典民谣，传来传去，此时竟成了这些露尻娃子们相互沟通的联络信号。

　　五儿小元庆早已跟那几个小家伙接上了“线”，他对他们飞快地使去一个鬼脸，随即便双手往肚子上一摁蹲在地上，装出一脸苦相，望着马鸿鹏求情道：“爹，小元庆肚子疼得厉害练不动了，要回家让娘给元庆弄碗盐水喝……”小元庆这么说，兴许是平时孩子肚子不舒服时，大人有给孩子喝盐水的习惯，旁人不得而知。

　　面对小元庆使出歪招，马鸿鹏有些忍俊不禁，揶揄道：“懒驴上磨屎尿多，小不点一个，鬼点子倒不少！不想练功，怕吃苦想去玩，倒学着诓起人来了，不成！这怎么能学到本领？”小元庆说：“爹平时要我们兄弟姐妹七个谁都不许说脏话，爹自己倒讲起脏话来了。再说，不练拳习武，同样可以学到本领。”

　　“哎，你还挺能言善辩的，爹问你，除了念书识字为文，不练拳习武，你还能学到啥本领？”马鸿鹏倒觉得有些新奇，想一探其究地问道。

　　“元庆除念书识字为文外，还要学做生意。长大后要做好大好大的生意，开好大好大的买卖铺子，比咱家现在的买卖铺子还要大十倍百倍。学会做生意，能开好大好大的铺子，那才叫本领呢！有了那样的大本领，才能赚到好多好多银子，才能像陶朱公那样，做全国有名的大财神，在世上才不白活。”小元庆未假思索，就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来。

　　马鸿鹏听得心中大喜，连声赞道：“不简单，五儿不简单！哎，我说五儿，爹再问你，长大后像陶朱公那样赚到许多银子做了大财神，想干点什么呀？”

　　小元庆略一思忖，得意道：“开一个制枪制炮的工厂，制造好多好多枪炮，发给金水、二麻猴、狗蛋、树旺，嗯……还有二福子，每人一杆枪，要他们跟我一起去杀洋鬼子，保‘将’卫国。”

　　“保什么呀？”

　　“保‘将’卫国。嗯，就是看好自己的家园，不许洋人打进来抢东西、杀人放火！”

　　“那叫保‘家’卫国。哎哟，我的五儿真棒，从小就有这么强的自卫意识，热爱自己的家园。哎，爹问你，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是元民二哥教我的。”

　　马鸿鹏高兴道：“好样的，我的这些孩子都是好样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终究错不了。算我马鸿鹏上辈子积德了，没白养活你们这窝小崽子！”突然想起上午进城与夏大掌柜闲聊，对老二元民的一番说道，便拿眼睛在下面寻找元民，却未看到，“哎，怎么不见元民呢？老二，老二哪里去了？”

　　见无人回话，一个个都眼盯盯地看着他，马鸿鹏将目光落在站在前列的元州、元国脸上，“哎老三、老四，你俩也成哑巴啦？怎么回事，老二溜道了你俩也不吭声？”

　　“真没瞧着二哥上哪儿去了，爹。”元州有些惴惴地回话。

　　元国接道：“我出来时，只是扫到二哥一眼，当时看到二哥正往马厩里走，没有搭言，所以不知二哥要干什么去。”

　　马鸿鹏拧着眉头想了想，生气道：“生意不好好学，功夫不练，成何体统？这老二反了！一向眼高手低，桀骜不驯，自以为比你们多学了几招，技高一筹，就整日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哼，自以为是，只不过学到了我们马家拳道的一些皮毛！你们说，你们跟着我练拳习武，我强迫着谁来没有？都是你们一个个心甘情愿，自发地加入进来的，包括村上的、邻村的这些孩子，谁愿来就来，我马大侠不赚你们的一分钱！可既然你们自愿来学，就得听我的好好练。有句古话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玉秀，晌午时我从县城铺子里回来，看到你与元民在书画斋一起练字，这尊废料奔哪儿去你知道吧？”

　　玉秀摇了摇头。

　　众人都看玉秀，玉秀受不住那么多目光，略显羞赧，低下了头。玉秀今年十七岁，是本村另一商贾巨富陆文魁之千金，人生得秀丽端庄，聪明伶俐，诗书刀剑样样都行。马陆两家门当户对，三年前，陆家把玉秀许配给了马家大儿子元军，结为儿女亲家，并商定今年秋后把这桩喜事办了。万万没有想到，那年闹义和团，随父马鸿鹏在京做生意的元军，奋不顾身，与父参加义和团杀洋鬼子，后被反手的清廷和联军追剿，父子失散，至今下落不明。玉秀自与元军订婚，就与马家来往不断，马家把玉秀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一样看待，尽管元军至今音信全无，玉秀还是一如既往，把马家当做自家一样。

　　正尴尬着，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忘掉肚疼的小元庆，突然尖声插话道：“爹，元庆可知道二哥奔哪儿去了。爹放了元庆吧，元庆这会儿肚子不疼了，会帮爹把二哥找回来！”

　　马鸿鹏听得扑哧一笑，说：“看看，我说五儿人小鬼大就是人小鬼大，一招不成，又支一招。别变把戏儿了，想跟那几颗嫩蛋子玩就玩去吧，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