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为名的变奏曲》(9)

　　不到一分钟，玲子又把她叫了出来。当她回到餐厅里一看，已经不见了客人的踪影。在她进入卧室后的这一分钟之内确实听到了玄关处有过关门的声音，也许正是那段时间客人离开了吧？不，看来并不是离开，而是逃离。因为道子听见的关门声显得十分粗暴似的。仅仅过了一分钟，玲子便从原来的狼狈样子恢复了冷静，她又变得如往常一般冷冰冰，在道子面子不慌不忙地脱下了睡衣扔在地上，告诉道子：“你把这件睡衣扔到外面，然后把地板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不许留下任何痕迹！”说完，玲子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道子这才发现餐桌和地板上有大量鲜血，地上还丢着一把血淋淋的水果刀。从玲子睡衣下露出的身体上并未见到任何伤痕，看来，一定是玲子用刀刺伤了刚才来过的那位女孩。以前道子也亲眼见过玲子因一些琐碎事情与来访的一位男性客人产生了争执，随手便举起水果刀乱挥乱舞的情景。从流出的血量来看，想必刚才的客人所受的伤十分严重。道子也担心是否会惊动警察来，可是从浴室出来的玲子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异样，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她一边用浴巾擦拭着刚洗过的头发，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她身上的伤又不重。”不过，她最后又厉声嘱咐了一句：“这件事绝对不许告诉别人！”

　　后来，道子发现此事并没有惊动警察，同时又想到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而大惊小怪，就更没法为这位年轻的姑娘工作了，于是便渐渐淡忘了此事。话说回来，包括自己在内，只要是和玲子有关的每一个人，即使没有被刀捅，也会在精神上饱受她的折磨。道子渐渐忘了这件事，但有时仍会想起当时的鲜血颜色，再加上刚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以前的五个常客就不再上门，便觉得那件事应该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除了摄影师、新锐设计师和像企业家的男人以外，其他男人对玲子来说，就像是在胸前只戴一晚的胸针。她觉得男人是滋养自己美貌和虚荣心的饵食，一旦夺走了他们的心，那些男人就毫无用处。即使再昂贵的胸针，她都会弃如敝屣。

　　在这些男人中，最大的牺牲者就是笹原信雄这位医生了。他在今年五月中旬和玲子订婚，到了夏天时就被抛弃。这位在大医院当内科主任的中年男子，仿佛忘记了自己和玲子之间年龄的巨大差异，落入了这场与玲子忘年之恋的陷阱。两人先是闪电般地宣布订婚，仅仅三个月之后，笹原就与原配妻子正式离婚，可是与此同时，玲子又单方面地解除了婚约。这场解除婚约的风波在各种周刊杂志上被渲染得满城风雨。道子原本就心软，见到笹原失魂落魄的样子总感觉于心不忍，甚至还感到自己身上也有一份责任，对于这位医生被人耍弄得几乎名誉扫地深感内疚。

　　笹原信雄与玲子是在今年四月才认识的，当时玲子因过度劳累生了场病，到笹原所在的医院住了半个月左右的院。当然，她对外宣称自己由于连续出席了几场在纽约、巴黎和东京举办的时装表演而过于疲劳才得了病，但道子却知道，她的病的根源是纵欲过度、生活颓废。玲子住院期间，道子寸步不离地待在身边精心照顾，可是玲子就连躺在病床上也一点不改平日飞扬跋扈的性格。有时她突然想起要听音乐，就让道子急忙赶回公寓去替她取唱片，可是好不容易刚把唱片取来，玲子却又改变主意了，说是：“算了，我已经不想听了。”更让人难受的是玲子似乎故意不想让道子夜里睡觉，有事没事就让道子去叫医生，把道子使唤得筋疲力尽。可是有天，玲子却一反常态地露出笑容可掬的样子，温柔地把道子叫到床前，说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你在笹原医生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你就假装无意中和他聊天，夸我这个人心地善良、做人老实而又纯情，那些周刊杂志上说我的坏话全都是造谣生事，捕风捉影，不可相信。要是你说得能让笹原医生为我动心，从这个月起我就给你涨工资。”玲子说这些话时，一边从别人探病时赠送的花束上，把白玫瑰花的花瓣一片片地摘下来丢得满地都是。道子望着这些可怜的花瓣，心想，看来这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又要倒霉了，迟早逃脱不了被耍弄后又被抛弃的下场。虽然道子感到于心不忍，但还是遵照玲子的命令执行了。

　　果不其然，这位笹原医生竟然相信了道子美丽的谎言，误以为玲子是个心地善良而又纯情的女孩，他陷入了情网而不能自拔，以致招来这场从天而降的祸事。到了八月份，笹原还沉浸在即将与玲子结婚的美梦中时，突然得知了玲子变心后单方宣布废除婚约的消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从九月直到十月，他还隔三差五地给玲子家打电话，要求见个面好好谈谈。每当电话铃响时，玲子总是假装不在，躲着不接，偶尔也接过几回电话，她一听是笹原的声音，就破口大骂：“什么废话还得反复说几次？”说完便恶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尽管道子跃然从心里对笹原深表同情，但也对他的固执感到多余。道子还从周刊杂志上读过一条小道消息，说是“美织玲子因解婚约而向笹原支付了两千万元的赔偿金”。道子对此报道也信以为真，因为她确实听见有一回玲子在接电话时对笹原抱怨过：“你既然收了我两千万赔偿金，还跟我说什么废话？”周刊杂志上曾经明确写过：“笹原为了让妻子同意离婚而向妻子支付了两千万补偿费，包括自己名下的金额财产，等于净身出户，因此才向玲子讨要了两千万作为赔偿，这才保证不把事情闹大。”道子私下以为，如果这些报道属于事实，那么笹原言而无信，实在不配做一个男人。

　　“你给我记住了，那个老家伙再到我家来，你绝对不能给他开门！”

　　虽然玲子多次严厉嘱咐，但道子还是做了一件蠢事。那是十一月七日傍晚的事情了，当时道子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听见门铃响了，她以为是打电话委托酒馆送的啤酒来了，于是便打开了门。门刚一打开，笹原二话不说便闪身挤了进来。正好玲子刚从卧室出来身上还穿着过膝长的半透明睡衣。由于昨天晚上一下子找了两个男人作陪，整整折腾了一个通宵，这时刚睡完觉起床想吃东西。她一见道子开门放笹原进了屋就厉声斥责她，道子还来不及回答，那边的笹原已经抱着脑袋，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不走了，嘴里嘟囔着：“好歹你总得给个说法⋯⋯”

　　“要说法的话，我什么理由也没有，就是不喜欢你了，一般的男人我睡上一晚上就厌烦了，跟你都睡过三个多月，你还不知足？”

　　这时的玲子还没化妆，没来得及涂上口红的嘴唇显得灰暗无光，但她的脸上仍充满了鄙夷不堪的微笑。眼见着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满脸不屑地斥责岁数足够当自己父亲的男人，道子心里不由得浮想起周刊杂志上评论玲子的一句话来——天生的娼妇，她此时觉得这评论恰如其分。坐在她面前的笹原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了，与春天时刚见到他的样子相比，完全判若两人，衰老成了一个老头。嘴里只是反反复复地唠叨着：“我已经向医院请了长假，或许以后就辞职了，不过，如果还能挽回你的心，就算失去一切我也不觉得可惜。”看来这位一根筋不肯回头的中年医生半辈子的医术算是白练了。在只有二十三岁，却善于把男子玩弄于掌股之间的姑娘面前，他的智商甚至还比不过一个孩子。

　　“我看你一开始就打算抛弃我了，对吧？”

　　笹原医生见到自己苦苦哀求却一点也未奏效，最后竟然恼羞成怒，翻脸指责起玲子来了。

　　“你这个笨蛋！这些话也是你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能说出口的？”玲子连正眼也不肯瞧他，不屑地叹了口长气反唇相讥。话音未落，只见笹原抄起桌子上的玻璃烟灰缸扔了过来。玲子本能地一闪，烟灰缸紧贴着她的肩膀飞了过去，砸在背后的墙上，玻璃片碎了一地。接着，又见笹原咬牙切齿地大喊着：“我杀了你——”他满脸狰狞的样子和恶狠狠的声音一时让道子呆若木鸡。可是玲子却轻蔑地冷笑着说：“想杀我就来吧！只怕你没这个胆量！”

　　道子一见大势不好，正想冲过去阻挡，却听到玲子在一旁不以为然地告诉她：“你就放心吧，他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不信你看，过会儿他肯定又会打电话来，哭着求我原谅。”玲子好像根本就没把这个男子放在眼里，甚至已经忘了他想杀自己的事了。接着，玲子又指着道子刚做完的菜挑三拣四地指责：“你就只会做这么难吃的菜吗？”

　　果然不出玲子所料，笹原垂头丧气地离开后，只过了一个多小时就又打电话来了，电话是道子接的，笹原在电话里说：“刚才是一时冲动，多有得罪，实在对不起。我想也许是我太累了才发了那么大的火气。”他赔完不是后，估计到玲子不肯亲自接电话，就托道子转告了一句：“听说她下星期要去巴黎一段时间，能不能请她同意出发之前再见我一面？”

　　道子不好拒绝，只好把笹原的请求如实转告了玲子，可是玲子只回答了一句：“这种电话就直接挂掉！”可笹原并没有放弃，当他从道子口中得知，玲子将于十五日去巴黎，就说道：“我会再打电话联系。”

　　道子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这句话转告给玲子，犹豫之下还是什么也没说，因为她也不知道十五日之前笹原真的是否会打电话来，也不知道玲子是否肯同他会面。可是五天之后的十一月十日那天，巴黎的行程已经临近了，玲子却对道子说：“从今天起到月底，你就不用再来打扫卫生了。我定于十二月一日回国，回国的前一天你到我这里来，先把房间清扫干净。”

　　道子又问她：“有什么行李要我替你收拾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