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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为名的变奏曲》(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9日16:09 来源:[日]连城三纪彦著,林新生译

  我晃着身体走向卧室,打开门,走进卧室,然后又轻轻关了门,只留下两厘米左右的缝隙。卧室笼罩在冰冷的黑暗中。我的手在墙上摸索,终于找到开关后,打开了开关。床头柜上的台灯亮了,只放了一张床的房间染上了灯罩的紫色。床上灰色和白色的豪放格子图案,蒙上了一层分不清是光明还是黑暗的紫色薄纱。看着这张床,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死亡。我很快就会在这张床上痛苦地打滚,停止呼吸。无论痛苦还是死亡,都已经无法造成我的恐惧。我要把紫色的微暗当成寿衣,陶醉在任何人都无法妨碍的深眠中。如同以前在烘焙店工作时,满心期待假日的来临,此刻我兴奋地期盼着长眠。死亡时刻渐近,我觉得终于找回了那个时候真正的自己,没错,只有死亡才能恢复真正的我。

  墙上有三个大衣橱,客厅有更大的衣橱,我不知道为什么卧室内也有三个衣橱,而且其中有两个空着。只有一个衣橱内放了六条毛毯和二十件睡袍。睡袍都是在附近超市买的便宜货,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穿过任何由设计师设计的矫情霓裳。其实,走进卧室的三秒后,我已经拿到了一条毛毯,但我还是故意大声说:“呀——毛毯到底放在哪里了?”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旁,从缝隙中偷看客厅的情况。“某人”的后背出现在水族箱后方,虽然是背影,可以看到“某人”身体倾向茶几的方向,手正在动。水族箱内的水晃动着,某人的背影宛如虚幻的海市蜃楼。

  一分钟后,我才走出卧室,“某人”正靠在沙发上喝酒。我用毛毯裹住身体,坐到茶几前。现在真的很冷,五年来,我的每一天都很冷。我经常用那条毛毯裹住身体,在这个房间里忍受着宛如疼痛般袭来的寒冷。没有人知道,这条只具实用性、上面沾了不少污渍的骆驼色毛毯,才是最适合我的衣裳。我很快就会穿上最适合我的衣裳。我再次拿起烟灰缸这一侧的杯子,我已经忘了自己在演戏,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杯底。

  没有缺口。

  杯子已经被调换了。“某人”终于拿起了蓝色蜡笔。我想要最后一次恶作剧。“你喝吧。”我说着,想要把杯中的酒倒进“某人”手中的酒杯。“某人”立刻缩了手,碰撞在我的酒杯中引发了金色的风暴。某人脸色变得铁青。酒从我的杯中洒在了地毯上,但只有极少的几滴,杯中的风暴立刻平静,“某人”毫不掩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某人”已经不再掩饰任何表情,已经完全丧失了前一刻努力保持的平静,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不能再喝了。”

  “是吗?你的意思是,不想喝我喝过的酒吗?算了,那你走吧。我喝完这杯就要睡了⋯⋯”

  我气鼓鼓地说完,拿着酒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卧室,但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高高举起杯子。“某人”宛如铅制的人偶般呆立在原地,用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看着我。第一次准备犯下杀人这宗滔天之罪的人,在这个瞬间逼近时,脑袋一片空白,好像是自己站在行刑台上。还有几秒——“某人”耳中秒针移动的声音,比我听到的更尖锐。

  我向铅制人偶和即将造访的死亡投以干杯的微笑。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相距两米,他们相互凝视了三秒钟,想要杀人的人、想要被杀的人,两人视线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共犯,分享美丽的爱。

  我的嘴唇触碰到酒杯的边缘。在计划这起命案时,我曾经多次想象,在最后的几秒钟内,我脑中到底会想着些什么。一旦毒药滑进喉咙,我只剩下五秒钟的时间。五秒钟后,毒药会带来惊人的痛苦,我无法思考,只能打开房门,走到卧室的床边。在最后的几秒钟,我会想起什么?纽约医院的白墙,还是第一次走秀时,差一点绊倒的脚步声?还是随意漫步的黎明街头?或是在巴黎的饭店,对我没有一丝爱情的同性恋设计师猛然抓住我乳房时的感觉?

  最后一刻近了,但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蔚蓝的美丽大海。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邀我去旅馆最后却没有进去的那个内向年轻人,曾有一次和我一起去海边。东京附近的大海既不蓝,也不美,到处挤满了人,海面反射着随时可能下雨的阴沉天色。但是,此时此刻,呈现在我的眼前的那片大海比地中海,比南太平洋更美,更波光粼粼。年轻人躺在沙滩上,我把沙子撒在他带着铁屑味的后背。我喜欢看着沙子从指尖滑落,喜欢这种微不足道的幸福。当他觉得后背发痒,转头皱着脸笑起来时,我会忍不住喜极而泣,我就是这样一个怕孤单的小女孩——

  “某人”屏息敛气地看着微笑的我。有朝一日,当这个人被警方逮捕,回想起的不是我的微笑,就是五秒后痛苦的挣扎。

  我终于要告别这五年来,每次照镜子、看杂志彩页,或报上照片时就令我痛苦不已的问号了。金色的液体变成了那片海滩的沙粒,撬开我的嘴唇,流入我的身体。我披上了最适合当下自己的死亡衣裳,准备迎接最后一场走秀。这场秀在五秒钟后,将和我的叫声一起拉开序幕。在我以往的人生中,曾经叫喊过三次。当吞噬全家的熊熊大火想要向我伸出魔爪时;当车祸发生后,在被送去医院的路上隔着绷带摸到碎裂的脸庞时;以及在纽约医院里在镜子中看到另一个女人的脸时——最后的沙子流入身体。我的眼中溢出金色的光芒,无法再注视某人的脸。

  一秒。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我用手抓住门把。

  两秒。在玻璃破碎的声音中,我的脑海中浮现复仇这个字眼。

  三秒。我在寂静中等待。

  四秒。我继续等待。

  五秒。落入腹中的沙子突然变成通红的熔岩,向我的喉咙喷涌。

  我扭动全身,在感受到灼热和疼痛之前,尖叫声就从喉咙迸了出来。不,不是因为疼痛,那是从身体深处涌现、为我带来巨大震撼的可怕力量。这股力量冲破了我的头,我擅自打开了房门,一头撞进卧室。火团不断涌现,有什么东西从我嘴里流了出来。尖叫声消失,只听到喷火般的声音,仿佛要炸碎我的脑袋。我已经无法动弹。五年来,我一直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如今却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我化身为风暴中狂舞的蝴蝶,走完最后的几步。终于到了床边。我终于走到那里了。我一秒都等不及了,扭转身体,背朝下倒在床上。刹那间,裂开的脑袋缝隙中响起一个可怕的铃声,好像是准备开演的舞台信号。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的身体不是倒在床上,而是突然被抛进黑暗中。

  第二章  发现者

  这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秋日的光芒仿佛即将散尽,这天早晨东京的街道还笼罩在淡淡的金色阳光中,可是一到下午,天空却突然阴沉了起来,灰色的浓云顿时遮住了晴空,已经疏疏落落地开始下起雨点来,让人感觉到冰冷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临。

  这场小雨落下的同一时刻,太田道子在位于原宿的一座公寓里发现了这起命案。她是三年之前应这位著名的时装模特美织玲子之邀,作为女佣前来为她打扫屋子的。不过,她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通常只是在接到玲子的电话后才会过去。

  由于玲子的生活极不规律,有时每周七天都会打来电话让她清理卫生,也有时因事外出或者远赴海外,那就一连两三个月毫无音讯。

  然而,并不是因为她是时装模特才造成她的生活很不规律的,美织玲子是个性格喜怒无常的女孩。有时她打来电话再三嘱咐:“明天一早务必前来打扫卫生,千万可别忘了!”可是当太田道子按约到达她的公寓时却又吃了闭门羹,玲子早已经离家。有时深更半夜她还竟然打来电话,毫不客气地告诉道子:“我正跟人喝酒呢,现在正缺香槟,你赶快替我弄两瓶送来!”还有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玲子有时还会从外面打来电话,告诉道子:“我一个小时之后到家,在这之前你无论如何要把房间打扫干净。昨天家里来了几位客人,家里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这种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她也非要让人接受。

  道子虽然也住在原宿附近,不过却是住在车站后头公营的住宅区里,从家赶到位于原宿大街旁边的巷子里的玲子的公寓里至少就要花费二十分钟,在剩下的四十分钟之内要把偌大的公寓彻底打扫一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反正道子心里也清楚,她的家里只要是来过客人,那种脏乱程度就远不是一般的言词可能形容的了,进屋后总要让人怀疑这里哪像价格昂贵的高档公寓了?而且,玲子说是要在一个小时后到家,但她往往提前十五分钟便进了家门,然后极不耐地喝斥道:“什么?半天了还没把房间打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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