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为名的变奏曲》(16)

　　自从那时开始，直到十一月那天晚上结束为止，我不知道多少回一边摁住电话听筒，一边听她说着同样的话。我也知道，既然她早就有所预谋，并且已经拍好了我的真实账本的照片，这就说明自从去年秋天我把账本存放在她家时候起，玲子已产生了想毁掉我的念头。可是我思来想去，始终也弄不明白她究竟为何对我如此仇视和厌恶。但我最终也无计可施，只能在她面前完全表示屈服。很早以前我就感受到了玲子身上的恶毒的香气，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被她的香气所吸引，落入了她的魔爪。这时我才知道，她的这种香气并不是我所熟悉的香水芳香的味道，而是散发着一般让人痛苦不堪，以致窒息而亡的阴森森腐烂气息的臭味。

　　虽然玲子在威胁恐吓我时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但她心狠手辣，绝不是开玩笑。她从未勒索过我的金钱，可是她始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彻底毁掉我。玲子经常对我发誓她要向我报复，或者向我复仇，还说，这只是对于我毁坏了她的一切所进行的报复。可是，我也知道这么说只是一个借口，不管她脸上露出多么天真灿烂的微笑，最后她必定会把那八张照片交到警察手里。之所以她并没有马上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多折磨我几天，她好从中取乐而已。就像猫把老鼠按在爪子下并不想马上把它咬死一样，玲子所做的一切十足就是这样。宛如古代的女王，每逢杀死奴隶时总觉得一刀砍死他们太便宜了，先把他们放进水里和大火上进行折磨，自己慢慢欣赏奴隶们恐怖的表情，直到女王感觉厌烦了，最后再手一挥，命令刽子手把他们杀了。玲子打算把我折磨够了以后，才会微笑着拿起话筒，然后不慌不忙地拨出三个号码，再把我送到警方手里去吧？

　　玲子之前从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可是自从二月份以来，她却经常打电话到我的公司里来，约我到她自己家或者位于麴町的那套我所租借来的公寓里去。两年多来在这些房间里我把钞票甩在地上，然后肆无忌惮地占有她的身体，现在却变成了她每次只要把那八张照片甩在地上，我就只能言听计从地听她使唤，我只得对她俯首帖耳，听任她的折磨和辱骂。我知道，如果想从玲子手上夺回这几张照片，彻底撕毁后丢弃虽然十分简单，但这么做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已经警告过我，底片就存在那位我不认识的大学生手里，想冲洗多少张都能办到。那时，我的事业已经穷途末路，资金也开始入不敷出，公司的经营如同走在钢丝上一样艰难。要是她把这八张照片作为一把刀，足可以切断钢丝，让我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虽说公司经营上的困难已经让我精疲力竭，经常处于紧张和不安之中，但是，最让我提心吊胆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被玲子叫到她房间，忍受她对我进行长达一两个小时的辱骂后，再心血来潮似的伸手拿起话筒，打电话向警方告发。

　　“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这两年来我在你身上已经花费了那么多金钱，难道还不够吗？”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壮起胆子对她进行了斥责，“连你脖子上的这条项链都还是我送的呢！”对于我怒气冲冲的指责，玲子只是以沉默的微笑作为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一把扯断了脖子上的项链，再把散落一桌子的珍珠聚拢到一起，对我厉声喝道：“你想要的话就还给你！”说着，她抓起一颗珍珠，把它硬塞进我嘴里，一边说道：“你不是想要回去吗？那好，我就让它一颗颗吞进你的肚子里去！”我知道，如果不按照她说的话去做，她一定会伸手拿起电话把我告发了，于是我在她的威胁之下，害怕得只好把珍珠咽了下去。也许她觉得我吓成这样挺好玩，接着又拿起一颗珍珠硬往我的嘴里塞。可是，我除开硬着头皮勉强把第一颗珍珠咽下肚子里去后，再也咽不下第二颗珠子了，可是玲子仍然不依不饶，逼着我硬把它们吞下去。当我嘴里含着最后一颗珍珠时，已经实在忍不住要呕吐的感觉了，我急忙跑进洗脸间，在洗脸池里大口大口地呕吐了出来。在我吐出的黄褐色的酸溜溜的液体中，几颗珍子就像气泡一样浮在地面上，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我一直不停地呕吐，直到把胃里的东西全部都吐空了，可是最后还是无法把吞进肚子里的第一颗珍珠吐出来。

　　看来，那颗珍珠已经深深地沉进了我的肚子里最黑暗的底部，并在今后很长的时间里，在我肚子里不停地闪烁出幽暗的微光吧？

　　“你又何必置我于死地呢？即使你不把这几张照片送给警方，我公司也维持不了太久，迟早总是要倒闭的了。”

　　在中秋节的某一天，我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你说得对啊，如果不赶紧把照片交给警方，恐怕就⋯⋯”玲子这样回答，“不过，我还是想亲手置你于死地，那样才解恨。”

　　说这些话的时候，玲子还在笑着。

　　就这样，直到一个月之后，那个晚上终于到来了。前一天，她先给我的公司打来电话，告诉我：“我想在到巴黎去之前把一件事和你了结了。”听她打电话的口气，我觉的她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可是当时凭直觉我就知道，她已经决心把威胁我的那件事情付诸实施了。说实在的，进入十一月以来，我的公司经营状况已经极度恶化，几乎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可是就在这最后的关口，突然就像出现奇迹一般，有一家银行竟然同意向我提供一笔贷款，而且条件已经基本谈妥，只待办理最后的手续了。要是能如愿以偿地获得这笔资金，我的公司无论如何也能再撑个两三月吧。我心里打定主意，不管承受玲子怎样的侮辱，我必须阻止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向名警方告发。

　　次日晚上，当我到达玲子的房间后，果然不出所料，她明确地告诉我，她要把全部真相毫无保留地进行告发。虽然她告发的对象并不是警方，而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周刊杂志社记者。她要写封信，连同那几张照片一同寄到那个记者手里。我当然知道，无论是向警方告发，还是向记者爆料，都会完全毁掉我。自从三年前我投入巨大资金开发出‘岚纶’这款取了个傻名字的纺织品在国际上找不到买主，让我欠下了一屁股债后，我就知道，我所担心的最坏的下场总有一天会来临。当我亲眼看见玲子所写的信，那里面的每一个字都能把我引向彻底毁灭。当时我才认识到，自从认识了玲子，我在事业上的判断就完全迷失了方向，两者在时间点上竟然如此巧合，这绝不是偶然。我一开始接触玲子后就在事业上的重大决策中铸下大错，就像从蒸蒸日上的阶梯上突然失足跌落了下来。也许在过于完美的美丽面前，必然要有人成为牺牲品，而我就是那个牺牲品。当我真正得到玲子的那个晚上，她身上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方格毛衣，显得夺人心魄似的妩媚妖娆，是那样地美不胜收。然而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娇艳的女子，竟然能把我的命运捏在她细细的指尖上，逼得我走投无路。当玲子一把从我手中夺回信笺，连同照片一起放回信封里时，我便打定了除掉她的决心。

　　公司的经营已经焦头烂额，此时却有家银行肯借我一笔贷款，对我来说实在是绝处逢生。上苍又一次伸出了手来，在我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奇迹般的庇护了我。原来，当晚来过玲子家的并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一位叫笹原信雄的痴心男子，今年夏天刚受过玲子的骗，在我之前也曾到过她的房间。此人带着一包毒药，想趁机把玲子毒死，但却未能得手。对我来说，真乃天赐良机。

　　虽然以前我并未见过笹原信雄，但对此人的种种情况却早有耳闻。我素来对这位与我岁数相仿的糊涂医生的遭遇深表同情。

　　就在他即将宣布和玲子订婚的前一天，玲子曾偷偷告诉过我：“其实我只是想捉弄一下这个傻瓜蛋医生，他却居然当真了。”

　　我说：“你实在是个可怕的女人，我真想把这一切真相全部告诉这位医生。”

　　玲子却打着哈欠回答我：“你想告诉他的话，那就请便，反正到了夏天，我就会把他抛弃，早晚他也得知道。”

　　果然，到了八月份笹原被玲子抛弃了，他不但失去了玲子，还失去了家庭，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看来，笹原也和我一样，成为了玲子这位集美艳与狠毒于一身的女神的牺牲品。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玲子居然津津乐道地把笹原打算毒死自己的事主动对我说。据她所言，医生趁她离开的机会，刚把毒药打开，想把毒药倒入酒杯之时却被她正巧发现了，于是笹原慌忙把毒药放在茶几上逃出了房间。另外，玲子还主动告诉过我：“今晚要是我被毒药毒死了，警方肯定会逮捕那个医生。”当玲子伸出修长的指尖打开药包，把毒药倒入笹原刚喝剩下的半杯酒里时，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利益”这个词。对于我来说，也许已经为我创造了千载难逢的好条件，只要我肯下决心，那么一切就能随我所愿。我只需不动声色地抓住时机。把放进了毒药的酒杯与玲子手里的酒杯偷偷进行对调，那么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我想，玲子已经醉得几乎不省人事，酒杯里的酒就算小有差异她一定也分辨不出，没想到玲子却主动让我往她的杯子里放一块冰，于是我便挑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冰块放进酒杯，以使两个酒杯里的酒尽量相似。

　　这时，我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样，感觉一阵阵地恶心。自从今年春天我被玲子所逼，吞进了一颗珍珠以来经常就会产生恶心的感觉。我想，也许自从吞下这颗珍珠之时起我就盘算如何寻找机会除掉玲子吧？而今天恰好有了这个机会。我从毒酒的琥珀色中似乎看到了那天呕吐出的胆汁的颜色，我想，是该到了把吞下的珍珠真正吐出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