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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为名的变奏曲》(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9日16:09 来源:[日]连城三纪彦著,林新生译

  秒针的伴奏停了下来,我也在不经意间说完了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某人”瞪大眼睛,似乎在感叹我的愚蠢,竟然把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告诉想要杀我的人——这个人和其他人都觉得我是迷失在走红和美貌中的傻瓜。为了让这人觉得我更蠢,我故意从录音机里拿出那盒录音带,丢到了沙发上。

  “就是这个——当初只想开玩笑,就录了下来,你应该知道,我很喜欢整人。”

  说完,我轻轻笑了笑,抬头看着某人。

  我假装已经喝醉,露出迷离的眼神,“某人”也不再掩饰眼中流露的喜色。

  “怎么样?这个方法很有趣吧?”

  “某人”默默点头,同意我的意见。

  “但是,你不要真的打算拿来对付我。”

  “怎么可能——”“某人”笑了起来,不过随即嘴角又开始抽搐,笑声也停了下来,“某人”再度用手托住脸颊。嘴唇的抽搐牵动了右眼下方的肌肉,抽搐着的黑眼圈如同失去弹性的橡胶。这个表情很像一部外国电影的男主角。那位男主角因为自己的野心、嫉妒和憎恨,还有爱情,杀害了他的朋友,在决心杀了识破他行凶的另一个男人时,扮演男主角的名演员眼睛下方的肌肉抽搐了三次,完美表现出了那种刹那间涌上心头的杀机。此时,我也露出了微笑。

  “嗯,你还没有准备要杀我吧?你没有这么做的勇气呀。不过呢,等你听完我后面的话,你会怎么选择呢,说不定真的会杀了我哦。”

  我的笑容瞬间散去,直直地盯着“某人”,仿佛要将这钉子般尖锐的目光刺入到“某人”的眼睛了,而且是枚锈迹斑驳的危险钉子。

  “我已经厌倦了和你之间的关系,你也是听够了我对于胁迫的抱怨,不是吗?差不多该结束了,所以,我写了一封信。”

  “某人”大惊失色,终于发现我刚才的好心情都是在演戏,不过,“某人”却浑然不知这场戏背后隐藏了另一场戏——

  我站起身,从窗边的桌子上拿过来一个信封。走路的时候我故意摇晃着脚步,假装我已经酩酊大醉。在窗边时,我从白色窗帘的缝隙向外看了一眼,夜晚的街道,如秋日般澄净的黑暗之中,霓虹灯一如既往地默默亮着。这个房间的优势就是可以将窗外的夜景尽收眼底。当我独自在家时,也会经常站在窗边,长时间欣赏窗外的夜景,不过,我从来没有被霓虹灯的色彩感动过。我的眼神总是和默默看着牢狱墙壁的囚犯一般,看着窗外那一片闪着艳丽彩色灯光的人类的快乐巢穴。

  我从信封中拿出七张信纸,“某人”如同抢夺一般从我手中拿过去,仔细阅读起来,我看到“某人”眼中的惊讶和恐惧的色彩越来越浓重。现在这个时季并不炎热,但“某人”的脸颊却泛起了红晕,额头也渗出汗水。我微笑看着,此时,微笑比任何表情都更能衬托出我是一个被恶毒浸染到心底的残忍女人。我很想询问他为何如此惊讶。这七张信纸上所写的内容都是我之前说过很多次,而且已经说到厌腻的话——每当这个人露出不悦的面容,我便从头到尾背诵一遍,这个人总会慌忙收起不悦的表情,转变为亲切的笑容。

  但是,今晚不一样,这个人看完内容之后,并没有露出平时那种虚假的笑容,应该说是,没有那个工夫来挤出笑容了。惊讶之情已经紧紧地束缚住这个人的心。“某人”如此惊讶、害怕并不是因为信纸上的内容,而是信封上收件人地址和姓名。

  信封上写的地址是号称每周有一百六十万册销量的周刊杂志编辑部,以及记者“小泽裕”的名字。小泽记者擅长犀利地爆出各种绯闻,是业界的知名人物,“某人”当然也听过他的名字。很多艺人和名人都因为他的报道而身败名裂,继而完全消失在公众视野。虽然他以只报道真实的事情著称,但他写的关于我的两篇报道,却没有一句真话。我既不是他笔下那个“自私任性,换男人像换车一样,生活中只有和男人上床和貂皮大衣,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女人”,也不是“在虚伪中发光的人造钻石”。他的报道反而让我更红,我也并不讨厌那个满嘴谎言的坏心眼记者。因为我已经变成比他笔下的那个女人更愚蠢、更无可救药的冒牌女人,所以可以对他的报道一笑置之。

  我从信封里拿出一个东西,紧紧握在手上,以免再次被“某人”抢走。这是多年来,让这个人感到害怕的东西——

  “如果我连同这个一起寄去,那个记者就会完全确信这些内容了。我真的已经厌倦了,明天我出发去巴黎前,会把这些寄出去。”

  这么做你也会身败名裂。我会亲口告诉大家,我一直受到你的恐吓——“某人”这么说。这句话我也听腻了,我摇着头,又说了一遍我已经说腻的话。

  “恐吓?我什么时候主动向你要过钱?”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如此痛恨我?——“某人”不停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仿佛身陷谜题无从寻找答案,只能如同念咒语般地说着“为什么”。此时,我很想抓起烟灰缸扔过去,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能感到自己的喉咙和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我不是说过我已经厌倦了吗?说几次你才听得懂?如果你还想听,那我就告诉你一次。你毁了我,我没有理由不恨你。是你把我变成如此可怕又残忍的女人。你是不是想说,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说啊!如果你听不腻我的那些话,要听很多次才能听懂,那我就告诉你。或许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但并不代表你没有责任!如果你没有接近我,也许我还有机会回到从前的生活。你刚才不是说,这封信如果被公开,我也会身败名裂吗?身败名裂?难道你以为我还有尚未遭到破坏的完好部分吗?我已经身败名裂了,你以为公布我恐吓你的事,我还会失去什么吗?你会失去很多,但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无论我的面容、身体或是心灵,都早已通通失去了!”

  我在说话的同时,也倾泻出了从身体深处涌现出的愤怒。这是今天晚上,从这个人敲门到现在为止,我第一次说出真心话,那不是在演戏。我自己也很清楚,我的舌头像熊熊燃烧的烈火,散发热焰般的炙灼,向周围散发出酒臭。体内愤怒爆炸后,我仿佛在用最后的生命力支撑着宛如瓦砾般崩溃的身体。

  我眼前这个人似乎也是如此,仿佛被爆炸波冲击到了一般情不自禁地转过头,脸上满是绝望。这是在领悟到恐惧的一刻出现的最深邃的绝望。我的呐喊变成了余音,回荡在宽敞的房间,以及这个人的耳中。我稳了稳心神,想亲眼见证这份绝望在谷底转变为另一种感情后喷射出来。我努力平静被愤怒冲击着的身体,又露出了冷酷的微笑,准备演出今夜的最后一幕。

  “小泽裕次一定会在这封信的内容上写得变本加厉,写出的文章只会比事实更加不堪入目。你尽管可以去说我恐吓你,说我是可怕的女人也无妨。我会利用在巴黎听香颂的间隙来听一下来自日本的新闻——现在你明白了吗?今晚我找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希望在将一切公之于众之前,先通知你一下,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否则,我可是担心你会受到太大打击,会想不开去自杀呀。”

  这个人才不会轻易自杀,“某人”为了自己,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人性命。我敢为此打赌——

  “我该怎么办⋯⋯”“某人”的嘴唇颤抖,“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帮我?只要你不寄这封信,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如果要钱的话,我可以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你,全都听你的。”“某人”阴郁的声音为灯光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什么都不要,如果一定要我帮忙的话,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方法⋯⋯我该怎么做?”

  “某人”转过头,眼睛一亮,仿佛是盏在绝望的黑暗中点亮的灯。宛如骨瘦如柴快要饿死的狗,在看到残忍的主人准备丢食物时,狡猾地张大眼睛的神情。我沉默数秒后,丢下了这句话:

  “那就是今晚杀死我。”

  当然,我又很快地尖声否定了自己说的话:“不过你这么胆小怕事,是做不到这件事的,绝对办不到。明天,我会活着去巴黎,也会把这封信寄出去。你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根本不可能动手杀人。如果我不了解这一点,又怎么可能把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告诉你?岂不是在自掘坟墓?即使你对我怀恨在心,像你这么懦弱的人也不可能有胆量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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