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们的馆》(6)

　　现在，这里是树海之中吗？没错，到这部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嗯⋯⋯小⋯⋯小松⋯⋯小松原⋯⋯

　　啊啊，头痛欲裂，脑子一片混乱，到底是怎么了。冷静，我必须从头开始按顺序整理一遍才行。

　　啊啊，妈妈，快救我⋯⋯

　　4

　　岛崎润一听从编辑佐藤章一的指示，前去拜会委托人小松原妙子。

　　小松原公馆位于文京区本驹込六丁目，最近的车站是JR线驹込站。听说出站徒步约五分钟就到了，由于邻近一座叫“六义园”的大型庭院式公园，因此似乎并不难找。

　　岛崎的住处位于东池袋，虽然有个时髦的名字“阳光公寓”，其实只是一幢两层楼的简陋公寓，最近还搬进许多来日本打工的外国人，总觉得住起来不大舒服，岛崎一直没搬走完全是看在租金便宜的分上。

　　从东池袋四丁目坐上东京都路面公车，在大冢站换搭山手线坐到驹込站，出站地点是丰岛区的驹込，继续沿本乡大路往南走，就会来到文京区的本驹込。沿途右边是整排长满青苔的红砖墙，墙的另一侧似乎就是六义园。据入口处的布告板上说明，此园乃江户时代柳泽吉保①的宅邸。常绿树上长满新芽，正是绿意盎然的季节，对住在那种粗鄙公寓的岛崎而言，树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听在耳里感觉非常新鲜。

　　嫩叶的味道闻起来真是舒服。六义园再过去是一整片的高级住宅，从外观看来每幢都像是昭和初期所建，显得相当稳重。在市中心竟然有这么一处宁静而令人安心的地方，岛崎心想，就算日后再怎么事业有成，也不可能住得起这种地方吧。岛崎的老家位于正对山手线的目黑高级住宅区，然而那边并没有如此素雅的高级感。

　　岛崎不禁想起自己的家世背景。他生长在一个精英家庭，父亲是大型电机公司的董事，母亲是大学讲师。然而这一切反而成了他的压力，岛崎在学校时成绩始终不理想；相较之下，他的弟弟就非常优秀，东京大学法学院毕业，目前担任自治省②官员。旁人总拿弟弟和他做比较，思想传统的父亲甚至这么对他说：“你啊，如果是女的就好了。”

　　岛崎念的是二流私立大学，毕业之后一直没有固定工作，成天无所事事，梦想着成为小说家。

　　他这么做其实都源自叛逆——对父亲的反抗。搞到最后家里也待不下去，便搬到东池袋，只有母亲还会担心他的生活，不时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但他只觉得厌烦，因为母亲实在过于保护他了。

　　不过他获得新人奖时还是难掩兴奋，特地带了刊载得奖消息的杂志回老家报喜。母亲很为他高兴，说：“你只要肯努力一定会有成就的。”

　　可几乎不看小说的父亲却不屑地说道：“不过是新人奖，有什么好得意的。”

　　遗憾的是的确被父亲说中，岛崎的作家之途始终不顺利，他最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一年前弟弟结婚时，他甚至没收到婚礼邀请函，是后来母亲告知他才晓得这件事。那时真的觉得家人彻底放弃自己了，多少有点悲哀。其实他对老家没什么留恋，由弟弟继承老家的房子他也没意见。可是家里有喜事也不通知他一声，这样的心情实在复杂。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就再也没踏进老家一步。

　　虽然母亲说他随时都能回家，他却一点都不想跟弟弟和弟媳碰面。他总在脑中想象如此的场面——父亲对弟媳说：“这家伙丢尽了我们家的脸。”弟弟听了也跟着笑了⋯⋯

　　总是这样。他总是让家人丢脸。

　　岛崎想到这里，心情变得非常沉重。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六义园围墙的尽头，根据手上的地图，从这里右转第三幢就是小松原公馆。第一户住家有着高高的树篱笆，隔壁则是一幢水泥墙的现代建筑，再过去是一幢与六义园一样有着古老砖墙的公馆，墙头设有防盗铁丝网。

　　由于紧邻围墙种着高大的树木，因此无法从屋外窥见屋内的模样。公馆大门是左右双开式，右边是车库，左边有个便门，写着“小松原”的白色门牌嵌在老旧的门柱上，相当显眼。

　　岛崎摁响门铃，不一会儿就传来女性低沉的回应：“您好，这里是小松原家。”岛崎说明来意后，女子回答：“请进。”旋即传来打开便门门锁的金属声响。

　　岛崎转动门把手，门开了，他低头走了进去。

　　墙里墙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整幢公馆占地约五十米见方，四周绿树环绕，庭院相当宽阔，中央有池塘，宛如六义园的缩小模型。朝南的主屋正对庭院，那是一幢小而雅致的西式砖砌建筑，令人想起明治时期的鹿鸣馆①。公馆共两层，玄关两旁各有两扇大窗户，二楼则有四扇窗户，建筑物的外壁攀满青翠的常春藤。

　　岛崎走在铺石步道上，朝二楼看去，发现中央房间的窗帘微微动了动，他似乎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难道有人正窥视着窗外？

　　他停下脚步注视那个房间，窗帘却不再晃动了。玄关旁的大狗屋里慵懒地躺着一只老圣伯纳犬，狗头伸出狗屋外，听到岛崎的脚步声，它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疑心地盯着他，还发出轻微的低吼。岛崎心想要是被这种狗咬到还得了，于是留心着不惊扰它，缓缓踏上石阶。

　　岛崎走到最上面，屋内的人仿佛算准了他到达的时间，突地打开门，门后是一个年约五十、腰系白色围裙的女人。

　　“让您久等了。”

　　女人的声调没有抑扬顿挫，头发束在后面，脸上宛如戴着能乐面具一般毫无表情。扁平的五官加上单眼皮，感觉是个老处女。

　　“敝姓岛崎，我和夫人约好今天谈事情。”

　　女人以手势示意岛崎进屋。岛崎进屋一看，挑高的天花板，走廊尽头是一道楼梯。

　　岛崎沿着走廊进屋，尽头的楼梯直通二楼。

　　或许是受到室外凉爽空气的影响，屋内也有些凉意，还弥漫着凝滞了数十年的滞闷空气所特有的些许霉味。

　　岛崎今天穿的是球鞋，橡胶鞋底与打蜡的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岛崎的脚，脸仍像能乐面具一般。虽然读不出她的表情，岛崎还是决定尽量小心，别发出脚步声。

　　“请您在这儿稍等，夫人马上就来。”

　　岛崎被带进大厅旁的会客室，女人请他在皮制沙发坐下后便走出了房间。会客室约十叠大，天花板相当高，装了一个双叶片大吊扇，白墙上到处都是裂缝和修补的痕迹。

　　右边墙壁上挂着一幅应该是真迹的印象派画作，但岛崎不知道是谁的作品。

　　画的下方是一个很大的玻璃柜，里面摆着一把似乎来头不小的日本刀，刀身已拔出刀鞘。岛崎起身，凑近橱柜仔细看。但由于光线太暗，刻有锻造者姓名的地方看不清楚，不过就算看到名字，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的岛崎也认不出吧。

　　会客室左侧有一个壁炉，旁边立着一具日本中世纪时代的盔甲，穿着盔甲的人偶嘴巴张得很大，涂黑的眼睛与嘴巴给人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盔甲上方挂着一幅感觉颇昂贵的书法作品，上头写着一个奇妙的毛笔字，看不出是“和”还是“知”。岛崎觉得字体拙稚，却带给人不小的震撼。题字下方角落有个署名“让司”的盖印与落款，岛崎没听过这个名字，大概是和小松原家有关系的人吧。

　　总的来说，这个房间很不协调。房间是西式风格，却装饰着各种风格的物品，待在这个房间里让人无法平静，不过或许住在这个家的人根本不在乎。

　　岛崎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看出去，庭院里的草坪整理得很漂亮，明亮的翠绿色十分耀眼。

　　然而，庭院里也有相当不搭调的东西——红色的鸟居和石灯笼。整座庭院走的是西式风格，唯独这两样东西异常突兀。那座鸟居是缩小版的，很像喜爱东方风情的洋人会喜欢的东西，但感觉有点不伦不类。

　　正对着窗户摆着一架老旧的钢琴，外观斑驳，应该和这幢建筑物是同年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