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们的馆》(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26日16:58 来源：中国作家网（日）折原一 著 吴得智 译

　　“Jun！”

　　孩子还未出生，名字就已经取好了——女儿名叫“淳”。妙子以女人的直觉及自己的怀孕体型判断，总觉得肚里的孩子应该是女孩儿。

　　妙子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一个，这也使她很难想象怀的是男孩。再加上邻居太太曾自信满满地说：“看你肚子那样，这胎应该是女的吧。”一切都让她坚信肚子里的是女孩儿。

　　既然是女孩子，取“Jun”这个名字真是再适合不过。写成汉字不论是“淳”、“纯”还是“顺”都好，只是她比较偏好“淳”这个字。①

　　“淳。”

　　这么一唤，肚里的胎儿竟微微地动了动。那是怀孕第六个月的时候，由于是第一次胎动，妙子高兴得不得了。她再次叫了声“淳”，孩子又动了⋯⋯

　　当时，所谓的“胎教”并不普遍，妙子却时常唱歌给肚里的孩子听，总觉得每当唱着像《红鞋》或《蓝眼娃娃》这类曲调哀愁的歌时，淳的反应最明显。

　　确信怀的是女孩子之后，妙子便将自己的红色毛衣拆散，重新织成小孩子尺寸的毛衣，以及配套的红背心、红毛线帽、红袜子、红裙子，还买了一双红鞋。

　　红色、红色、红色，所有的衣物都是红色。

　　突然，眼前红色的鲜血飞溅，妙子的回忆中断了。

　　穿红鞋的女孩儿？

　　被异人带走了⋯⋯

　　绝不能变成歌词那样！妙子全心守护着肚里的可爱女儿，不让外人接近。

　　“怀淳的那段时间，我的脑筋或许不大正常吧。”妙子自言自语。

　　那阵子她总是蹲在狭小住处的角落里，靠着墙，抱紧双膝，如同干瘪的胎儿。怀孕后期肚子变得很大，很难做出那种姿势，她却仍旧蹲缩在角落。

　　后来到了淳出生的那一天——

　　突然，妙子感到头痛欲裂。回想过去好痛苦，原本深锁在记忆中的怪物被解放出来，似乎将带来难以弥补的后果。

　　将我那失踪孩子的一生写成一本书会带来什么影响呢？现在还来得及喊停。

　　不，既然已经委托了出版社，订金也付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这件事已成定局，无法回头了。

　　此时妙子的意识再度回到过去的某个场景。

　　那是二月中旬一个寒冷的日子，过午之后气温急剧下降，窗外厚重的云层低垂，似乎还在逐渐增厚。

　　妙子从房间角落搬出一张小型红外线被炉桌，将热度调到最高，然而寒气依旧透过薄薄的窗户玻璃，毫不留情地包围了她。妙子从壁橱里拿出短外套裹住全身，整个人缩成一团，好不容易慢慢暖和起来。不知不觉中，她竟趴在被炉桌上打起了盹。

　　周遭似乎有动静，妙子醒过来，感觉撑着头的右手臂发麻。房里虽昏暗，窗外积雪反射的白色光芒却微微发亮。窗框上也积了雪，细小的冰晶不断从天上飘落。

　　雪落下、堆起来的时候真的会发出声音啊——她蒙眬地想着，同时摩擦双手贴近被炉的红外线灯罩。

　　好烫！她连忙缩回手。灯罩有一处绝缘面破损了，裸露在外的电热丝烫到了手。

　　这时肚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哎呀，淳也醒了

　　——她茫然地想着。然而正当她打算起身去吃饭时，下腹突然如针扎般作痛。

　　妙子把手伸往下腹部，轻轻地抚摩痛处，疼痛逐渐缓解。

　　“还好没事。”

　　预产期刚好是三月三日女儿节。

　　“淳，还有两个星期，再忍耐一下哦。”

　　挑在女儿节出生，果然是女孩子啊。衣柜上早已摆满廉价的女儿节人偶代替安产符，从那个男人家偷偷带出来的蓝眼娃娃也摆在人偶旁。

　　——蓝眼睛的娃娃，赛璐珞制的美国娃娃。①

　　她哼着这首歌，下腹部又传来刺痛。这次比上次还严重，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疼痛刚消失十分钟，又痛了起来。疼痛每隔十分钟来一次，仿佛涨返潮般涨了又返、涨了又返，而且疼痛程度越来越剧烈。

　　离预产期还有两周，难道真的要生了？怎么可能？！由于是第一次生产，又没有商量的对象，妙子只能独自忍受着。

　　已经痛到无法忍耐了，从下身流出温热的液体。

　　血？

　　不，不是。她把手伸进裙子下方，发现内裤已经湿透，指尖沾上黏稠的红褐色液体。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破水。

　　她以为自己生了很严重的病，立刻冲出门想找人帮助。门一开，冷风从侧面袭来，掺杂着雪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室外的水泥地面上全是积雪。她赤脚走了出去，发热的双脚并不觉得冷，下腹部传来的疼痛麻木了一切知觉。

　　她敲了敲平日很少往来的邻居家的房门。

　　“对不起，请帮帮忙，帮我叫医生来好吗？”

　　对方家里应该也没装电话，她想请邻居直接跑一趟诊所请医生来，但没人应门。隔壁，隔壁的隔壁也都一样，一楼的四户人家都没人在。

　　妙子内心充满绝望，不禁低声哭泣了起来。

　　“救救我，拜托⋯⋯”

　　阴道开了，羊水流了出来，她一边压着肚子一边朝马路方向走去。得找路人帮忙，再不快点儿淳会死掉啊！

　　“再等一下哦，淳。”

　　妙子往前走着。路面积雪很深，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她才走几步便没了力气，当场倒在路上。

　　啊啊，我心爱的女儿会死掉啊。

　　胯下不断流出微温的液体，指尖染成红色，白色的雪也慢慢被染红。接下来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因此，妙子对生产的记忆只有满眼的白色与红色，满眼的雪与血⋯⋯

　　【独白】1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只不过，我是真的醒来了，还是依然在梦境中？或者正徘徊在死后的世界？我毫无头绪。

　　没多久我便确定自己还在现实世界里，因为感受到了空腹感及侧头部传来的剧烈疼痛。死了的话就自然不会有这些感觉了吧。但这是否值得庆幸？死了就不会有空腹感和痛苦，所以我该高兴自己还活着？恐怕未必。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仍趴卧在地，试图寻找光源，却不见任何东西，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我凭着动物的本能匍匐前进，唯一的线索是那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冷空气。那个方向一定有出口。

　　好冷。猛烈的寒气笼罩全身，而我只穿着一件薄衬衫。寒冷让我一时之间忘了饥饿，却开始拼命咳嗽，我像个老太婆似的弓起身子，静待咳嗽止住。

　　我想借着刺骨的寒冷忘却空腹感，然而又有别的痛苦袭来。痛苦不停变换方式折磨着我。

　　好不容易找到新鲜空气的源头，却又传来如冰冻般的寒冷。我竖起耳朵，只有无限深沉的寂静包围着我，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来了。究竟怎么回事儿？为何寂静如此深沉？我感到一阵宛如被从航天飞机甩进宇宙正中央似的恐怖感。

　　但即使身处黑暗之中，我仍能感觉到整片茂密的树林覆盖上空。透过枝叶的空隙，我看见遥远的彼方有闪闪发亮的星星，宇宙真是无限宽广啊！明明身处如此苦境，自己竟然还有心力为大自然的神秘而感动，实在很不可思议。

　　对，我是被抛弃在这里的⋯⋯唔，可是接下来就不大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