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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门》(3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4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刚

  在大地湾遗址的山坡上,我问了一个又一个过路的老人:大地湾这个名字是从前留下的呢?还是后来取名的?我总觉得这个山野乡村的地名太不一般了。有一位老人告诉我,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好像也叫大帝湾。显然,这一处遗址的最终被发现,与中国古籍上屡屡出现却又一闪而过的伏羲与成纪的传说相关。同时,我们还要考虑到一段短暂而又不应被遗忘的历史:甘青地区史前考古的肇始者法国人桑志华(PereeE.Licent),于1920年在甘肃庆阳城北赵家岔、辛家沟发现有旧石器时代遗址。1921年10月到12月,受聘为中国作矿产调查的瑞典人安特生(J.G.Andersson),在河南黄河南岸仰韶村开始了中国第一次考古发掘,发现了史前文化的一个断面,史称仰韶文化。1923年安特生逆黄河而上到了兰州,又从兰州到临洮县城南的马家窑村、村西南的马家坪发掘出土了令安特生惊讶无比、完整无损且数量巨大的彩陶。

  从此,中国新石器时期的彩陶,开始以其独有的风采走向世界的视野。同时也揭开了中国上古史的面纱,激起了中国科学界的兴趣,及一种向着历史深处发掘的文化氛围。

  安特生的发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我们没有见到安特生为中国矿产储量所作的调查报告,但他在中国发现的仰韶及马家窑彩陶,却是巨大而美丽的文化宝藏。可是让人遗憾的是,也许是出于谨慎,更有可能是欧洲中心主义作怪,安特生在握有一切历史性的发现及证据之后,仍然发表了“中国彩陶源于西方”,亦即中国文化西来说的曾经风靡一时的观点。

  20世纪40年代,战乱中的中国考古学界功绩卓著的前辈裴文中、夏鼐等人在甘青地区考古调查及发掘之后认为:渭河上游、甘青地区的地底下,很有可能是中国新石器时代的重地、宝地。

  1949年,新中国成立,在百废待兴重建家园之际,由国家和政府推动的自下而上的文物普查,是新生的共和国的一个壮举。正是这样的大规模普查伴随着铁路建设、水利建设,使西北地区的田野考古发现了大地湾,并从1978年开始进行了为时8年的发掘。

  距今8000年前后的大地湾遗址出土了。

  大地湾彩陶以其原始的风貌、精美的色彩及构图,透露出大地湾先民的智慧、天赋,新石器时代之初闪烁在渭河上游的陶彩艺术之光,这就是土生土长的华夏先民的创造,这就是中国上古时代的大地华彩。

  从此,“中国文化西来说”彻底闭嘴。

  大地湾遗址已知总面积为275万平方米,已经揭露面积为13800平方米,出土陶器、石器、骨器、角、玉器各类文物近万件。清理出大地湾至仰韶文化晚期各类房屋遗址241座,灶坑104个,灰坑与窑穴321个,窑址35个,墓葬79座,壕沟9条,最早遗存的年代距今8300年,包含5个文化期,延续了3000年。

  3000年间,大地湾彩陶,包括大地湾文化延伸的、或有关联的半坡、庙底沟、马家窑、柳湾彩陶,仅已经出土的便数以千计、万计。这些彩陶中大地湾一期出土的三足钵等多种彩陶器,距今约8000年左右,与世界上两河流域及其他最早出现彩陶的文明古国,恰恰同步。

  此种人类早期文明不同地域的同步现象,也许会匡正我们曾经认为的人类文明只有一个源头的论点,文明的火花在日光下、月光下点燃于地球之上的若干地域,所有的人类始祖都在为了生存而行走、采集、创造,虽有快慢却无优劣。那是文明初创的星星之光。

  曾经有过一个极富创见的设想:把已经发掘出土的大地湾及别的文化遗址的彩陶,以及数不胜数的彩陶残片,以三足钵为首,作一字长蛇阵随意排列在渭河之滨,该有多长?该有何等辉煌?能不迷人?能不催人泪下?

  那是八百里秦川的又一条河流,彩色的、文化的、历史长河。

  那是华夏民族大地上思接千载的风景线。

  这样一条从大地湾彩陶出发,想象中的彩色长河,足够使我们心旌摇荡了:我们能感受到历史深处进出荒门的脚印,以及火光,先民们或者凝重或者灿烂的面容,制作陶器时的全神贯注,描绘太阳纹、花卉纹、鱼纹、蛙纹时神色的庄重。那是大地湾的早晨呢?还是大地湾的夜晚?那时候,采集、渔猎和制作彩陶的分工已经出现了吗?等等等等,多少历史的细节已经无从得知,但渐渐清晰的是伏羲的背影,正是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个英雄,为后人留下了可以永远怀念永远探询而历久更新的时代。

  三足钵,高12厘米,口径27.5厘米,可做食器也可做饮器。腹部有交叉绳纹,结绳记事的草绳纹。钵口沿外侧抹光,绘一圈红色宽带纹,口沿内侧绘一圈红色窄带纹。钵内壁有10余种彩绘符号。

  大地湾早期的遗存中彩陶线条单纯,图案简洁,可以称之为真正原始的陶器,除三足钵外,还有圜底钵、圈足碗、深腹罐、三足罐、球腹壶等。以三足和圈足为主,平底器较为少见,其用途为食器、饮器和饮水器。

  可以想见,这是大地湾彩陶制作的开始时期,我们的先民在萌生了彩绘的构想之后,已经付诸实践,但还未达到放手自如。这样一批脱胎于中国本土的素陶,它们和西亚美索不达米亚的哈逊纳文化一样,是世界上最早的含有彩陶的古文化之一。

  让人着迷不解的是彩陶器内壁的彩绘符号,一种类似水波状,有连续性;一种以直线或曲线相交叉的彩绘纹样,没有连续性。细察这些彩绘符号,同半坡、姜寨所见的刻画符号大致相同。在渭河流域,相同类型的遗址还有天水师赵村、华县元君庙、渭南北流村、白庙、华阴横阵村、临潼白家、长安芦坡头等,但唯大地湾一期的彩陶及彩绘符号最多。

  大地湾的彩陶震惊了中国和世界考古界,“我国迄今所知最早的彩陶,在我国彩陶发展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大地湾一期文化的彩陶“多在圜底钵、三足钵的口沿外绘一圈红色窄带纹。钵内壁有10余种彩绘符号”(程晓忠《大地湾考古研究文集》)。一期文化遗存的彩陶数量较少,但在20多件钵形器及部分陶器碎片的内壁的彩绘符号,不能不使人联想顿生:其一,无疑这是中国内画艺术的开始;其二,这些彩绘纹样基本上是抽象的,有的类似水波纹状,有的类似植物形状,介于图画和文字之间。是记事符号?还是指事系统?为什么记于陶器的内壁?我们的距今8000年的大地湾先民的这些符号的内涵已经无从知晓,但必有所指应无疑义。我们只能说每一个符号都是我们的先人留下的彩色历史记忆。张朋川在《黄河彩陶》中精辟地认为,大地湾的彩陶文化与西亚的哈逊纳文化,是世界上最早产生彩陶的古文化,由此可证,中国的彩陶是中国本土大地湾先民创造的!

  第一个陶器是怎样出现的?那是何等美妙的历史文化细节,可惜已经飘逝不存。后人有诸多猜想,试图情景还原,有一个前提是肯定的:先有火,会用火之后再有陶器,并且发现在火烧过的地方土块会变硬。有人认为在当时大地湾所处的葫芦河畔,葫芦众多,有以泥巴涂抹在青葫芦上,然后烧出了第一个陶葫芦。考虑到大地湾的出土陶器有大量的葫芦瓶,师葫芦而制陶的可能性极大,作为器型,天生中空的葫芦是一个极妙的参照物,是不是用泥巴涂抹在青葫芦上,然后连葫芦带泥巴一起烧烤,另作别论。大地湾彩陶的出现,实际上已经是8000年前先人的创造性劳动的开始,它和采集、渔猎、打制石器不一样的是,制陶及其绘彩是器具的创造之初,并且有了装饰美的原初意思。先让我们分析陶器的主要成分:水和土以及火;陶器制作的第一步骤:水与土的揉捏,手深入其中。一种有趣的联想出现了:少不更事的孩提时代,我们谁没有玩过水玩过土捏过泥团?这是人类童年留下的特征之一吗?水和土不仅是人类生存的物质,也是人类最早的玩伴,而水加上土的揉捏,揉捏成泥团,各色各样的泥团,则是创造之初、造型艺术的萌芽。在《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一书中,法国科学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认为:“手也有自己的梦”,“手帮助我们了解物质的内在深处,它有助于物质的想象”,“真正的劳动者是把手放入泥团的人们”。手与水、土的接触和揉捏制造了泥团,泥团又使手更加聪明有力,然后是大地湾人依葫芦做陶器的揉捏制作,在火中烧炼,有了陶器,有了人类文明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手工劳作的意志和能力,有了原创艺术,有了触觉的本能延展。

  把色彩绘在陶器上,则是大地湾人思维方式的又一次飞跃,是新石器时代人类对美以及审美意识的追求和提升。香港城市大学资助研究的分析表明,大地湾彩陶中的块状、粉末状颜料与彩绘陶颜料,均为天然矿物,其中红色的为赤铁矿Fe2O3、朱砂Hgs,黑色为磁铁矿Fe3O4;赤铁矿和磁铁矿混合物,白色为石英晶体、方解石Caco3、石英、白云石石英、方石英及硬石膏,土黄色为铁白云石。

  大地湾一期遗址共出土完整的和可以复原的陶器近200件,彩陶约占四分之一。这些彩陶纹饰图案简单,彩色也远非多样,但它所代表的此一时期大地湾先民的精神状态及文化内涵,足可以使后人顶礼膜拜了,是日用器物的开始,也是文化绚丽的开始。文化始于器物、始于日用器物、附丽于生存,此为一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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