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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门》(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4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刚

  一次又一次,面对大芦荡,我轻轻地吟哦着:曾经朝夕相伴,你无言的辽阔与苍茫,一如生命的终极猜想,当深秋时节,荻花如霜,你面对旷野白发苍苍地守望,如同我白发苍苍的亲娘,难道说守望的神圣就在这无边无际、无言无声中吗?我是踏着你的泥泞小道到处流浪的啊,大芦荡,我的富有是因为我带走了青枝绿叶的梦想。在江海之间,当潮汐搅动整个大海,有一只芦船从星空下返航,谁也不会告诉我它几乎倾覆以及没有沉默的故事,就这样搁浅在沙滩上,等候着冬天的雪,等候着在那飞飞扬扬的梦想中的一次白色的殉葬,成为泥沙,回到本源,然后托起天使的翅膀,为一对大雁的爱巢奠基,和大芦荡一起,架构一个野性的天堂。

  不知道有没有老去的梦想?但,我在崇明岛的东端,在东海的每一次潮汐过后,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新涨出来的一层大约一个铜板厚的土地,崇明岛就这样以每年两万亩土地的速度日长夜大,这是不是新生的梦想?

  这是新地。

  这是湿漉漉的新地。

  这是沧海桑田的最新明证,它确确实实地告诉我:沧海桑田是眼前的现实,尽管沧海桑田这一词语本身包括了地球海陆演变的一个过程,从此一意义上说它已经十分苍老了;但它又是年轻的,因为这个过程波澜壮阔地演变的年代虽然早已过去,但过程本身并没有结束,人类寄居的这个地球依然是动荡不安、瞬息万变的。

  你要看沧海桑田吗?请到崇明岛来。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有的梦想就是现实,比如沧海桑田。有新地的海陆边缘荒凉着,简直可以称为荒野,但这只是人在自己固有价值观下的判断,那荒野湿地已经是地球上不可多得的宝地,崇明岛东滩湿地是国际上知名的候鸟保护区,不仅是中国的候鸟,还有日本、澳大利亚等国家的候鸟都在这里起起落落,这里的生物多样性在人所并不确知的野生世界中,可以称得上是极乐王国。缘于此,崇明岛上层累叠加的梦想,又多了一层野性的色彩。

  崇明岛上的农人把春播秋收的农家活称为“种花地”,细细品味“种花地”这一词语的诗性,以及农人和土地之间的亲密关系,我似乎稍稍领悟了什么是“诗意的安居”和“艺术的生存”。各种各样的种子由农人精心耕作、撒播到地里之后都会开花,于是,沉寂的土地成为开花的土地,这花既意味着收获,也是土地和农人之间的相互赞美。蚕豆花带着小黑点,楚楚动人,芝麻开花节节高,丝瓜花、扁豆花、黄瓜花、茄子花,房前屋后的牵牛花、鸡冠花,无不各有姿色。岛上的农人在冬天的冷雨寒风中种油菜,一棵一棵地把油菜秧种到地里,往往会把手冻僵。然后是白雪覆盖——这几年崇明岛上已经很少下雪了——谁能说得清楚油菜为什么一定要度过这个严寒的冬天才能开花结籽?当春二三月,油菜花开时,崇明岛上十里、百里、边边角角,一派金黄的世界,你只要随便往地头一站,便是满眼的金色扑鼻的芳香和成群结队闻香而来、踏花而归的蜜蜂!

  这不是花地吗?

  这不是诗意吗?

  农人从地里的田埂路上走过,他们什么也不说,脸上会有笑意,油菜花将要陪伴他们走过又一个繁忙而辛劳的春耕季节……

  这时候,在泥沙一层层堆砌、梦想也一层层叠加的崇明岛上,这梦想又有了花的色泽芬芳,正是在我的故乡,我敢大胆断言,梦想是有色彩、有香味的。

  我少不更事的年代,不少时间是在大芦荡里度过的,而在大芦荡里捉螃蟹,是从小练就的功夫,如今一想到蟹肉蟹黄的美味,就恨不得插翅飞回岛上。

  螃蟹是崇明岛东滩的又一种野生资源。

  有朋友问我,螃蟹与梦想难道也有关系吗?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它们在崇明岛东滩波澜壮阔地传宗接代,它们溯流与回游,带给我们的不仅是人间美味也是千古佳话。造物主赋予螃蟹的是绝对谈不上美丽的外壳,然而它的生殖力、生命力,它的浩浩荡荡而又在游走中度过短暂的两个秋天的生命过程,难道还不能给我们的梦想,增添一层薄薄的凄冷之美吗?

  幻想大约都是天马行空。

  梦想的一种则是横着爬行的,在水中,不霸道。

  有多少梦想需要呵护,我的岛,崇明岛。

  2002年11月于北京

  沙的门

  有些感觉要从回想中捡拾。

  少小时代,母亲和乡人都说崇明岛上下八沙、四面皆水,心里便怦怦然:周遭皆水,沙能成地?又怎能逃脱灭顶之灾?但家乡贫穷而安然,农人种地,鸡鸣于野,大狗小狗狺狺地在田埂路上来回逡巡,似无水淹之虞。记得夏秋时节岛上豪雨不断,伴有风暴,我曾目睹河边一棵大杨树被连根拔起,正好横卧在小河之上,成为独木桥。我好看雨,这几无穷尽的倾泻,在地上溅起水花,在河里激出涟漪,把芦苇叶子吹折得来回飘摇,天地难分,一片迷惘。因为是茅草房,母亲和姐姐忙着以大盆小罐在屋里捉漏,我却不让关门,只顾看雨,倘有雷电轰响、裂空,便更加兴奋。偶尔还会冲出门去,被母亲抓小鸡似的捉到屋里,门关上了,天门、地门,众妙之门……

  童年是幻想和追问困惑最多的年代,农人撒下的种子为什么会变成青苗?看着母亲在棉花地里除草松土,这绿茵茵的棉花秧,怎么就开出了白如云朵的棉花呢?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于今想来,稚气童真的追问,才是关乎本真、本源的追问,只可惜童年如此短暂,人要长大,读书受分数考学之困;劳动有体力和重负之累,更遑论所谓市场经济的今天,举世滔滔皆言利,谁还去问风从何来?雨从何来?星星为何眨眼?月亮因何圆缺?群山何以兀立?江河何以奔腾?我们都曾敲响过大地之门,只可惜后来戛然而止了!记得我读初小时经过一个小镇,小镇以石板铺路,石板之间有小草探头,小镇上最吸引我的一是榨油墩子的小铺,可以闻香;一是茶馆有人说书,我会倚在门口听一会儿,说书人正好说到孙悟空一个跟斗翻到了南天门,心中窃喜:这南天门,莫不是天上的门、风雨雷电进进出出的大地之门?

  要回想,在回想中删繁就简,让时光倒流,重新沐浴在天真无邪中,用心灵去触摸你曾拥有的最初的惊讶、最初的疑问、最初的风景。倘若这一切又发生在深山野岭、穷乡僻壤,则更是何其幸运!当我们把人生之“最初”与荒野相嵌相接时,那门,那天地之门,自然之门,似乎隐约可见了。

  现在我知道了,我的内心之所以荒凉,是因为我从落地在崇明岛西北角的沙洲乡村起,荒野的气息已将我弥漫其中。乃至学步,便与马斑草、花被单草为伍,如同蜘蛛网一般的小河小沟旁一律是芦苇,夏日绿到青黑,冬日芦花似雪,长江北支的涛声从我的枕边流过,湿润着我儿时的梦。生活在清苦和宁静中的崇明农人,把翻田、耕地、插秧、挑粪、收割等等一切繁重而又简单重复的劳作称为“种花地”,这一词语的创始者不是文人而是农人,它蕴含着农人的襟抱和田野的诗性,日复一日、代复一代的劳作,是为了让土地开花,开花之地亦是家园之地。

  不要说这一切与荒野无关。崇明岛是长江入海口的河口冲积沙岛。大浪淘沙,拣选也;泥沙沉积,倦游也;层垒叠加,相和也;沙洲出水,玄妙也;崇明沙数,般若也。其成陆之初,造物赐予的最美、最可宝贵之物便是芦苇,成群成片成荡;又集结起各种飞鸟,舞以千姿,鸣以百态;芦荡底层杂草丛生,又有淡水咸水因为潮涨潮落而流窜其间,成为天然河形港汊,有小鱼小虾,有蟛蜞螃蟹,满目荒野而万物欣欣矣!

  崇明岛的每一寸农田、每一块土地,都是经农人在大芦苇荡边缘垦拓而成,刈芦苇挖芦根,耕田翻地,表层淤泥肥沃,芦苇落叶伴有鸟粪化成,淤泥下便是沙土层。崇明农田,沙田也,又分高低田,低田则水稻,高田者棉花;芦苇搭成笆墙,农舍也;芦苇燃出火光,炊事也;芦花垫于鞋内,取暖也;芦叶卷成芦哨,稚子之乐也。荒沙举目可视,风景唾手可得,荒野的气息深埋于地下,飘举于芦叶,流淌于河水,包裹于籽实,弥漫于崇明岛上的风和空气中。

  余农人也,荒野之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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