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门》(14)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徐霞客在云南澜沧江、金沙江一带的游历考察，是为了实践他一生中一个最大胆的梦想：纠正“岷山导江说”，从而确认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源。为此，他在《江源考》中，既凭借史书正确的记载，又加上他实地踏访的资料，先是把长江源与黄河源两相比较，世人皆知的是长江长于黄河，假如岷山导江说可以成立或者说不容推翻，徐霞客雄辩地质疑道：“何江源短而河源长也？岂河之大更倍于江乎？”徐霞客又认为“计其吐纳，江既倍于河，其大固宜”，可是为什么长江之源总是以岷山导江作为结论呢？在徐霞客看来，除了这是《尚书》之言外，“金沙江盘折蛮僚溪峒间，水陆俱莫能溯”，深切、穿越在横断山脉间的金沙江，见山不见江，闻声不见水，鲜有寻访者，金沙江的真面目几乎无人可知。相对而言，黄河源的认识便超过了长江，其结果如徐霞客所说：“河源屡经寻访，故始知其远；江源无从问津，仅宗其近。”层层推断之后，结论是毫无疑义的，岷江经成都至叙(今宜宾)不及千里，金沙江经云南乌蒙至叙共2000余里。因而，岷江只能是金沙江的支流，岷山导江之说谬矣！于是，徐霞客称：“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江为首！”

　　徐霞客没有再从云南石鼓溯江而上，当他指出金沙江是长江上源时，实际上已经指出了长江源头的方向，三江源区的方向，而这个方向是千真万确的。

　　在“岷山导江说”和徐霞客的“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江为首”说之间，直到清朝时不少人选择的仍然是前者，认为“霞客不足道”，认为“经有明文”，所谓“经”者，《尚书》也，儒家经典岂可驳难？看来，实事求是真的说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从古到今皆然。这“经有明文”如果引申为“已有结论”，耳熟能详也。

　　到清代的中晚期，西风东渐，边患不断，使中国地理学有了长足之进。由于汉、藏、蒙等民族在青藏高原往来频繁，人们对江河源的描述，也越来越详细。1704年，为了编制全国地图，康熙皇帝曾多次派人探测青藏地区。不过，因交通险阻，气候恶劣，均无法进入江源深处实地探察，只能作出“江源如帚，分散甚阔”的描述，把长江源头地区的布曲、尕尔曲、当曲或楚玛尔河等支流都当做长江源。虽然没有真正确定长江的源头，但是已经接近源头了。

　　是次探测，还包括了对黄河源头的访察。当时的清朝皇帝为了根治这条多灾多难的大河，迫切需要对源头的了解。

　　察访人越过扎陵湖、鄂陵湖，到星宿海。留下了“星宿海之源，小泉万亿，历历如星，众山环之”的文字记载，以及一幅星宿海地形图，再次肯定了元朝的结论，将星宿海作为黄河的源头。

　　从1707年开始，在康熙皇帝的主持下，法国传教士白晋、雷孝思、杜德美率领中国测量人员用三角测量法，在全中国实行大规模测量达11年之久，于1718年绘制成《皇舆全图》。这是中国运用近代测量法经过实地测量后绘成的第一幅中国地图，在这幅地图上标示的金沙江上源为木鲁乌苏河。

　　1761年即乾隆二十六年，齐绍南著有《水道提纲》，在这本书中，作者仍然说“大江源出岷山”，其实这是齐绍南为了不给他人提供驳难经书的口实，而虚晃一枪，在写到金沙江时用设问的口气道：“所合之水亦与河源相近，曰雅砻江，皆曲折数千里与马湖水会而入江，其为大江真源乎？”齐绍南不仅自问而且自答：“金沙江既会雅砻，水势甚盛，源远流长，所受大水数十，小水无数，虽滩多石险，舟楫难行，其为大江上源无疑也。”齐绍南还写到金沙江上源有三条河：木鲁乌苏河，今布曲；喀匕乌兰木伦河，今尕尔曲；拜都河，今当曲。

　　《水道提纲》说明，18世纪中叶时，国人实际上摆脱了“岷山导江”的教条，把搜寻的目光投向了真正的江源环境、水系分布了。其时仍不为人知的是长江源头的确切地点，及另外一些细节，如沱沱河、尕尔曲上源的起点、位置、水流长度，最后当然是最激动人心的答案了：长江的初始流出是什么样子的？那源头之水从何而来？

　　1782年，黄河再次决堤，造成了河南一带的洪灾。乾隆皇帝继康熙之后，对黄河源头耿耿于怀，派出一名叫阿弥达的侍卫前往青海探寻黄河源头。阿弥达到达了星宿海之后又西行300里，到了巴颜喀拉山北边，认为这是黄河的源头。应该说阿弥达已经走得很远了，牵挂黄河源头的康熙、乾隆可说是心怀忧虑、目光远大了。

　　不可思议的是，到了20世纪40年代，关于江源何处的记载重新趋于混乱，出现谬误，如1946年出版的《中国地理概论》：“长江亦名扬子江，源出青海巴颜喀拉山南麓……全长5800公里，为我国第一巨川。”这本书还告诉读者，黄河源出巴颜喀拉山北麓，便有了“江河同源一山”，“长江、黄河是姊妹河”之说，并载入中小学地理课本。

　　以扬子江指代长江是完全错误的，此种用法发生在鸦片战争以后，清朝日暮穷途，什么关口也把不住了，外国轮船长驱直入，但均得从吴淞入口，首先要经过的是镇江、扬州一带的河段，史称扬子江，外国轮船的船长和水手们便把中国的长江更名了，以扬子江取代了。长江英文的旧译名便是yangtzeking。说中国人中的一部分有洋奴哲学或崇洋媚外，实在不冤枉，民国时期的中国水利部门实际上已经认同洋人之说，以扬子江之名取代长江了，1935年的全国性治江机构名为“扬子江水利委员会”，1937年出版的一本书题为《扬子江水利考》。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长江正名，还长江以“长江”之名。

　　1976年和1978年的夏天，国家两次组织江源考察队深入江源实地勘察后发现：长江上源伸入唐古拉山与昆仑山之间，有大大小小几十条河流，较大的为楚玛尔河、沱沱河、当曲。这三条河的比较是，楚玛尔河水量不大，当曲的流域面积与水量最大，而沱沱河水量比当曲小，长度比当曲远18公里。根据“河源唯远”的原则，沱沱河为长江正源。再沿沱沱河上溯至最上源，沱沱河又分两支，东支发源于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东雪山西南侧，海拔6621米；西支源出尕恰迪如岗雪山，海拔6513米，东支较西支略长，长江的正源应为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东雪山。各拉丹东雪山上段是巨大的姜古迪如冰川，那冰川融水形成的点点滴滴，便是长江的初始流出。

　　1978年1月13日，新华社向全世界发布了这一江源考察的最新消息，同时还宣布，长江全长不是过去说的5800公里而是6300公里，为世界第三长河。

　　那么，黄河呢？

　　钩沉历史，在源头的认定上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长江因为“经有明文”岷山导江说被错误地引用了2000年；而早在1300年前即公元7世纪上半叶就有人提出的卡日曲是黄河正源的说法，却一直被怀疑、否定。公元1280年元朝的都实，公元1704年清朝的拉锡，都曾到过河源，望星宿海而止步，仍不知河源何处。

　　1952年，黄河水利委员会组织的河源考察队把约古宗列曲作为黄河正源，此说存在了20多年，但争议不断。1978年夏天的又一次考察中，发现有三条河流汇入星宿海，它们是扎曲、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三河相比，卡日曲最长，流域面积700平方公里，长约30公里，关于黄河源头的结论又回到了公元7世纪上半叶的说法：卡日曲是黄河正源。

　　卡日曲发源于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各姿各雅山，海拔4800米，山脚下有平静的小湖泊，有泉眼，那些泉眼中涌出的清洌洌的泉水，是黄河的源头之水，黄河之水地下来。

　　澜沧江源头的探寻比长江、黄河要晚得多。1866年，有6个法国人从越南湿热的沼泽地带出发，没有任何澜沧江的地图资料，到了中国西南部的寒冷山区，长途跋涉两年之久。这是一次危险的旅程，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他们难以准确测定澜沧江的长度，也无法提供充分的证据以证明源头之所在。

　　1994年，美国探险家米歇尔·佩塞尔与他的两个同伴，从玉树州出发，沿澜沧江寻找源头，骑马走了两天，到了一个当地叫隆布拉的地方，认为那就是澜沧江的源头。米歇尔·佩塞尔时年58岁，他付出了常人难以体会的艰辛，可是他对澜沧江源头的认定，却被证明是错误的。

　　1999年6月，中国科学探险学会18位专家组成的科学考察队，踏上了寻找江源的旅程，只见澜沧江源区河网纵横，水流杂处，湖沼密布，通过对扎那曲、扎阿曲的实测对比，认为扎阿曲河应是澜沧江正源。

　　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三江源。

　　这里有长江、黄河、澜沧江各自流出的源头；这里是长江、黄河、澜沧江共同拥有的源区。

　　什么样的语言也难以言说源区的全部。高原上炽热的阳光、明朗的星空、沉默的雪山，却无论岁月流逝四季更替而一如既往地展现着，它在尘世之中也在尘世边缘，它拥有天，天拥有它。

　　它总是显得更清新、更平和，并且从来不以高大为高大，沉思默想，以万般慈爱俯视人间，或许那就是大地之上已经越来越鲜见的高尚的引领？

　　当冰川融水点滴流出时，一条大江诞生了，

　　与黄河的初始流出是地下涌泉一样，

　　无不宁静而安详，如同我们的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