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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门》(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4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刚

  蟹苗命运的突然改变,始于1969年,因为岛外养殖场的需要,开始捕捞少量天然蟹苗放养,结果令人振奋,投入崇明东滩蟹苗的湖泊,成蟹产量明显上升,其肉质也格外鲜美,一个存疑终于有了答案:河蟹、崇明大闸蟹亦即中华绒螯蟹和其余淡水鱼类一样,也可人工放养。从此,东滩蟹苗成为一种生物资源,崇明县在1974年至1984年间,向全国提供天然野生蟹苗84603千克,每千克售价3至5元。如果说这个价格还只能列入廉价商品一类的话,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养殖者从中国各地的蟹种中,以格外挑剔的眼光独独选中了东滩蟹苗,争相抢购,供不应求,价格飙升至每千克10万元。在高利润下,人们可以无一例外地为金钱而不顾一切,崇明岛东滩继“鳗苗大战”之后,又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蟹苗大战”。这个时候,捕捞蟹苗的崇明人已经是少数了,大量的外省市人员驾船而来,其中还曾出现过退役舰艇改装成的张网船。所有大船均备有现代通信工具,发现蟹苗苗情,便以电波指挥各路风帆,直奔东滩海域,展开地毯式的拖网作业,连同刚从受精卵中孵化出来的幼体也一网打尽。

  无独有偶,如同鳗苗一样,长江口东滩的天然蟹苗自1996年以后急剧减少,至今仍不能形成汛期。

  蟹苗的减少除了连续多年的过度捕捞之外,还告诉我们:崇明岛上、长江三角洲,那些河港沟河汊中曾经成群结队的多得不知其数的野生的成蟹,也越来越少,甚至到了濒危的边缘了。栖息在自然水域的河蟹对水环境的质量十分敏感,尤其是各种杀虫剂和除草剂,因为不同程度的地表水的污染,崇明的阡陌河沟中曾经是旺族的螃蟹,现在已难觅踪影。

  种群和数量本已很少的成蟹的洄游过程中,会无可选择地钻入人为设计的围网,也为水闸、涵洞、网兜阻截、捕捉。长江中游的湖泊中,养蟹的围网如天罗地网一般,螃蟹的大螯怎么剪破这些网而突出重围?洄游到崇明东滩的路被切断了。

  这一条水路也有被短暂恢复的时候。1998年长江大洪水,湖泊水位高涨,围网体系顿时被淹没,河蟹胜利大逃亡直至崇明岛东滩;1999年,东滩蟹苗数量回升,又有了繁荣景象,这是可以一叹的:人的洪水之灾,蟹的赏心乐事。

  2012年春改定于北京

  菩提世界

  没有没有痛苦的人,尤其是面对死亡。

  为何痛苦,却是与去除痛苦的欲望相关联,是有寻药访仙炼丹者,长生如梦,谁非向死而生?“我们的痛苦正是产生于我们的愿望和能力的不相称。”(罗梭)因此便有了面对死亡的思考,终极思考之一端,心性襟抱毕露无遗的思考。

  6月末,我在黄山徽州文化园小住,徽州老街以制作砚台闻名的“三百砚斋”,是必访之地,不仅因其砚台、砚盒之精妙,还因斋主周小林兄去年秋天便邀约:“盼明年再来黄山,我有一物与兄共赏。”诺诺之后,也有困惑:此物何物?除却歙石古坑眉纹籽料,小林兄手制的砚台、砚盒之外,尚有何物?难忘小林兄其时从眉宇间闪现的神秘与圣洁的表情,以及瞬间的若痴若醉、神采飞扬,小林是不可思议的,何必猜测?总之是赏心悦目,我想。

  便赴约。黄山雨后,云淡风清,我与高峰、小曹直奔“三百砚斋”,上得二楼书房,砚香、木香与茶香缭绕,此身仿佛已在别有天地中了。就在我们品茶时,小林从柜中抱出一物,以云南蜡染白花青底布包裹,轻轻打开时,小林双手微颤,目不斜视,是心与手行将触摸神圣的庄重,而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黑推光漆、嵌金合欢花的菠萝大漆盒。这是我见过的小林手制砚盒中最为光彩夺目而典雅者,其中倘是歙砚——不是歙砚又是什么呢——定是上上品之眉纹砚。我曾见过未及加工之古坑眉纹石,以手指蘸水,轻轻一抹,眉纹各色,波光流转,一律美眉,或清纯,或娇媚,或妖艳,或哀怨,或惆怅,若咏者,若歌者,若舞者,若行者,若思者,能想其貌,能闻其声,“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后主词)俄顷,观者惊呼,美眉隐去……人在神驰遐想,盒在四方桌上,人视盒,盒视人,人无言,盒不语。小林兄的双手一直在轻抚漆盒,期待的短暂竟如此漫长!“徐刚兄,你再能想象也想不到盒中为何物,现在我要打开这盒子。”盒盖轻取,我、高峰、小曹无不目瞪口呆,但见盒中有二物,一是长9公分、宽5公分之金丝楠木小棺材,一是直径6.8公分的大漆描金紫檀小圆盒。再打开小棺材,内有一束红绸系结之灰白头发,小圆盒中又是一束头发。

  故事:今春某日,小林约太太一起洗头。太太稍有惊奇,相约洗头,从未有过。另,小林兄是比我还要秃的秃头,唯周遭白发依稀尚存,何必专门去一趟洗头店?洗头毕,小林捡起自己和太太的各一束头发,红带系结,手捧而归。原来这菠萝大漆盒及其中小棺材、小圆盒的制作,历时四载,昨已竣工,只等着将头发放置其中了,没有仪式,简单而随意。小林告诉子孙:“我们死后不修墓,不立碑,骨灰撒在院子里的花木中,春秋往复,有花有果。不用烧纸,烟熏火燎,污染空气,我不喜欢。想我们时,到院子里走走,月光下枝叶扶疏间便有我们的影子。然后打开盒子,头发与灵魂俱在,此即家祭也。”

  然后是说黄山,谈生死。

  黄山曾名天子都,相传黄帝曾在山中修身炼丹,唐天宝六年,敕名黄山。日本画者东山魁夷说:“看见了中国黄山,才能理解中国山水画。”王朝闻先生有言:“想学中国画吗?那你就去黄山。没有到过黄山的人,不可能成为国画家。”在熬过了不堪回首的“牛鬼蛇神”的岁月之后,小林选择了制作砚台,夫妻双双寻名师,访古坑,三十多年如一日,凝汗水、智慧、灵感于一砚一盒,成就“三百砚斋”之正果。到如今,人若砚之宁静,砚有人之洒脱,视人赏砚,恍若一体。砚有何用?研磨也。一支毛笔,饱蘸浓墨,悬针垂露于宣纸,或书或画,书乎?画乎?抑或民族文化传承之踪迹乎?文房四宝,砚为其一。砚,宝物也。

  弃宝物、传统如敝屣者,你当悔改!

  “三百砚斋”是西哲所倡“艺术生存”的典范。以我的理解这“生存”一词,既有人依艺术而生存,又有艺术地生存,还有艺术本身在人的心与手的制作中得以生存,流布之义,以此论之,周小林堪称典范。

  人要走,人必死,当思考死亡及身后时,小林显示的则是哲人和诗性的灵光,少一点“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欧阳修)的悲愁,多一些相约来世,无有恐怖的身后之浪漫。正如菠萝大漆盒中小林手书的“赠老伴”诗所言:“今生相聚咏白发,来世再续梅竹情。”至此,一个黄山脚下的制砚者,正在为世人诠释的,却是黄山和传统,爱与今生来世了。

  我与小林兄是新识的老友,同庚同秃。去年秋天,刘传铭兄邀我黄山一游,蒙小林设晚宴接风,并访“三百砚斋”,是有今年重聚之约,喝过一杯酒,饮过一次茶,两个人却生出了“我寻此公久矣!此公候我已久”的感觉,所谓知己难得、相见恨晚莫非如此?中午,小林请赴宴,我坚辞,要吃徽州小吃,小馄饨、毛豆腐、丝瓜毛豆、老街烧饼,美味也,其乐如何!结账,4个人消费74元。

  又要分手了,一时语塞,心思缠绕着那菠萝大漆盒,想起的是王国维所言古今成大事业者之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依依握别时,小林说:“徐兄,尚有不情之请。”

  “只管道来。”

  “请留下两句话。”

  “一发一菩提,一盒一世界。”

  于是归去。

  2012年7月记于黄山

  写于崇明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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