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曼丽，快天亮了，走吧。”

　　要不是我只离他们两公尺远，风雨声中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而这声音多么充满依依惜别的柔情啊！

　　曼丽倒向了他的怀里，嘤嘤地抽泣起来。

　　“剑……我，我……”

　　“别怕，别怕，出去后找我爸爸。”

　　两个黑影在楼边如胶似漆地搂抱着、亲吻着。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行吗？

　　“我怕，万一……”

　　“最多不过一死！”

　　我肃然而生敬意！哪怕楼上嘎嘎作响，分不清是风声、雨声，还是那不顾一切的亲吻声，我都像听音乐了，而在心底为他俩祝福！此刻我甚至想，他们刚才那一小时该没浪费掉吧？此刻，我多么希望他们相爱啊，因为，过去我一直嫉妒他，而她不顾生、不顾死、不怕冤、不怕屈的勇敢精神和高尚品质，是值得爱的。而我不配！

　　呃，那是什么？一个黑影在离岗楼几十米处的墙角翻墙了，她凭借两棵茶树试图向墙上翻去，雨很大，墙很滑，她几次都没有成功。那不是苏曼丽吗？

　　“逃跑？”——这出其不意的新情况，使我浮想联翩的心海顿时紧张起来。墙内就算她翻得上去，墙外很高呀，满墙插有锋利的玻璃，要流多少血？黑影终于骑上墙头了，只见她喘着粗气，停了一会儿，才低头伸手在墙外摸了摸，她要干什么呢？啊，我突然想起我们连在墙外修公路时，下班了，金华正准备推车回仓库，连长过来对他说，“就立在墙上吧，明天还在这儿干。”这本来是违反规定的，劳改场墙内外，一律不准堆放东西。但连长向来说一不二，金华照办了，原来如此啊！

　　说实话，看到一批批劳改犯都先后释放了，而唯独轮不到苏曼丽，我心急如焚。刚才听到邱剑与她的对话多高兴啊！连长的父亲是省革委会首长，他肯出力自然没问题。我想了曼丽的各种走法，而唯独没有想过逃跑。因为，这是实践证明过的绝路啊，纵然有连长帮忙，出去后，“逃犯”的前途何在？我迷惘了，晕眩中带着一丝侥幸心理。

　　大地像一个舞台，各种人物、矛盾在经过充分酝酿、消融、分化、集聚之后，按照它特有的规律，突然纠集在一起，开始它的决战了！这时大风好似脱缰的马，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奔驰，将那数以万吨的带电云块吹向西天的一角。闪电一次接着一次，像一条条浑身带火的赤练蛇，飞过天空，想要撕裂隐藏了多少阴谋、欺诈、罪恶勾当的黑幕。黑幕是撕不破的，却能泄露天机，此刻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脸如白纸的苏曼丽惊恐地正用她的左脚在寻找墙外的车子——可怜的人儿正以为她快过生命线，而已跨入自由幸福的天堂了吧？

　　“啪！啪！啪！……”

　　一排半自动步枪的子弹闪着污秽的血光夹着九天的雷霆响彻在黎明前的夜空，震撼着八百里群山，带着她逃出樊笼的美梦，带着她至死不渝的爱情，苏曼丽一头栽出了墙外。

　　时间停滞了，风雨凝固了，我惊得呆若木鸡！

　　当四周的呼啸声把我的魂魄从外界收回本体时，当我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时，当一场新的阴谋又开始登场时，我怒不可遏了，立即发狂地奔了过去。我是一发重磅炮弹吗？我能攻城掠野吗？唉，我只碰上一张软绵绵的无形的网，它轻轻一张，我就倒下了。

　　天亮后，一分场的职工潮水般地涌来，连长邱剑发表了简短的演说，宣布了一个反革命分子企图越狱逃跑的罪行，命令立即收尸。

　　“别动，通知法医！”一分场场长黎敏阻止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连长有些生气，但压着火气问。

　　“例行公事，各行其职！”平日像烟鬼一样的黎敏，此刻抖擞精神说。

　　“对不起，我已请示总场的邢团长，他命令立即处理，以免消息扩散，影响其他几个分场的情绪。”邱剑愤怒地把手一挥说，“赵东彪！”

　　“有！”一位山东彪形大汉应声道。

　　“我命令你带领三班战士将犯人检查一遍之后，立即埋葬！”

　　“是！”

　　黎敏见后，揉揉鼻子，尴尬地笑了笑：“邱连长，你打电话在前吧？我是刚接到命令，总场仁场长说，尸体一定要检验，建立死亡档案，想必他是同邢团长商量决定的吧？”

　　“好，你们看着办吧！”邱剑青风黑脸地掉头就走了。

　　惨得很呀，血肉模糊的人体惨不忍睹！苏曼丽全身中了十一弹，其中头部五弹，两发从眼中穿出，人类感情最丰富的表达器官，那曾是最迷人的狐狸精的大眼睛，就这样泡沫横飞了。眼睛拍照的重要检测手段已无法进行。正当法医要进一步进行剖腹检时，怒目金刚的山东大汉发火了：

　　“天气这么热，你跟老子还有完没有完？”

　　医生看了看三班长：“不要说你们这些童男子不忍心她挨一刀，就连我这老头子想起她生前狐媚的样子，也不忍啊！”

　　三班长脸红了，他骂了糟老头一句难听的话后，不由分说，与另一战士小心翼翼地将苏曼丽的尸体裹起来运走了。

　　“两个背时鬼，谨防狐狸精把你们的魂勾去！”

　　医务室发出了一阵发泄不尽的浪笑。

　　随着连长和场长矛盾的公开，一分场各种舆论也出来了：

　　“哎呀，连长枪法好准，妖精的尸体刚好倒在墙外面，要是倒在墙里边，开枪的就脱不了手喽。”按照法律，在场内军管人员也不能对犯人开枪，开枪有罪；但场外则不同了，开枪有功，有时甚至是反越狱的大功。

　　“是呀，这个狐狸精几年前不是跑过的吗？她不知道这是白白送死？”

　　“问题正在这儿，此一时彼一时，说不清喽。不过，想想不准验尸的事是挺有意思的。”

　　“得，得，得，鸡巴个意思！”

　　“对，对对，正是鸡巴有意思。”

　　又是一阵大笑。

　　笑声中，邱剑感到了一定的压力。

　　“呃，那晚墙外刚好放着辆车子，配合得多好啊！”

　　人们的注意力突然集中到知法犯法、里外勾结的内奸上来。金华立时紧张了：上次送语录的是他，这次放车的又是他，吓得小金赶紧声明道：

　　“这，这车是连长叫我、我放的。”

　　这还了得，邱剑在全连会上大发雷霆：“好哇，我没给你上纲上线就对你客气的了，有人还当面造谣说是我叫他放的车！这难道不是咄咄怪事吗？我知道有人早想逼我走！”

　　邱剑当然是指的黎敏场长。不过，而今已不是军队管制一切的年代，黎敏有意见也是正常的事。邱剑仍愤愤不平：

　　“连长，算个！老子早想不干了，放着营长，老子还嫌它小呢！哼哼，越是居心叵测的人，龟儿越是妄想！”

　　像三伏天突然砸下冰雹，砸得人们心惊胆寒。不过一身威严、稳重的连长变得如此粗俗、放纵，也使全连吃惊。更令人费解的是，平日胆小怕事的金华真敢造连长的谣吗？

　　谁知人心浮动时，由邢轼团长带队的团部总场联合工作组进驻一分场，工作组大吃大喝了一个星期，开了一些座谈会后，邢团长代表上级党委宣布：

　　1.在批林批孔的高潮中，苏曼丽越狱逃跑是十足的反革命事件，是反革命越狱暴动的前奏曲。

　　2.邱剑连长以阶级斗争为纲，反越狱、反暴动有功，升任一营营长。

　　3.班长金华严重丧失阶级立场，交军事法庭审查论处。

　　4.任命二排排长牛忠为红一连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