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像人间所有反射镜一起被砸碎了，呈现出颠倒黑白、眼花缭乱的世界一样，我开始是愤怒、继而是恐惧，再而是迷惑与无可奈何了。

　　说怪的事也怪到一起来。从苏曼丽六月初被虐杀到七月初邱剑提升为营长；从七月初到八月初，邢团长提升为军区独立师副师长，从八月初到九月初，邢师长和邱营长先后转业到地方，邢轼任省公安厅副厅长，邱剑任省公安厅侦查科科长，双双三级跳，前后都只差一个月。一下从深山老林跳入大城市，令人叹为观止。

　　十

　　“真麻烦，让你久等了。”公安厅长古庭芳面带歉意地走进来。

　　“无官一身轻。”孟禹白了他一眼，讪讪地说。

　　“快了，快了，只差九个月了。”古庭芳满头白发，弹了弹身上的灰尘道。还有九个月，他满六十岁，到时政策若不变，就该退下来。他说时有一种解脱感。老人见茶几上放着云烟，拿起抽出一支，在桌上顿了顿，在鼻尖闻了闻。他本不抽烟，竟慢慢揿燃打火机，悠悠然地吸起来。

　　“老古，那边专家组在等我。”孟禹提醒道。

　　“中央专家组来，省委问我谁能担当此事，我就说，非孟厅长莫属。”古庭芳不看对方，将不敢吞下的烟吐了出去，悠悠道。

　　“拿我在火上烤吗？”

　　“这有啥办法，任何人都坐不下来嘛。”说完，古庭芳叹了口气道，“我这个组长是失职的，你说吧，接待中有些什么问题？”

　　“你看到他们的调查提纲没有？”

　　“听说了，还没看到。”

　　孟禹拉开人造革黑色皮包，递了一份给他。古庭芳摸出老花眼镜戴上，偏着头，认真地看起来。

　　苏曼丽1976年夏天被害，详细情况怎样？事后有人怀疑没有？

　　冯博士1977年回国找女儿，经过怎样？E省调查结果如何？

　　冯博士1978年第二次回国找女儿，经过怎样？E省调查结果又如何？

　　邱剑一案立案的准确时间，破案的经过，何时结案的？

　　冯博士于1978年12月28日离开中国，那时结案没有？冯博士至死不明女儿的下落，为什么？你们出于何种考虑？

　　“不错，不错，真不愧为专家搞的提纲，很有水平。”公安厅长边摘下眼镜边说。

　　“有人讲，这是干涉我国的内政呢！”孟禹不冷不热地说。

　　“怎么能这样讲？中央的政策很清楚嘛！”古庭芳严肃起来，“老孟，对这种情绪要批评！”

　　古庭芳的态度，孟禹多少有些意外，老同志了，谁对谁不了解呢？作为台上之人，古庭芳当然会紧跟中央，但现实的利害冲突更顽强，他能没有丝毫表现吗？是对方玩了一个花招呢？还是自己落后于形势了？于是，孟禹试探地说：

　　“这提纲，虽然力求客观，但其实颇含深意。”

　　古庭芳认真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他应该有反应呀，干吗不反应？也许这正是最好的反应。于是孟禹又加了一点温道：

　　“冯博士第一次回来，他住在北京，我们不存在接待问题，当然谈不上什么。至于第二次他来到我省，我们的工作够认真负责的了。”

　　“老孟，你我先别这么说，也许我们那次工作中真有不少差错呢。”古庭芳平静地说道。

　　孟禹一阵释然，只要领导真是这么一个开诚布公的态度就好办，如果古庭芳与省委、中央两种意见，他夹在中间就难处了。是的，按照目前孟禹的认识水平看来，冯博士两次回国，他们不仅有失误，而且有很大的失误，有什么不好公开的？若按古庭芳手下几员大将的观点，这完全是洋人吃饱了不消化，到中国猎奇来了，还有什么搞头？于是孟禹试探着说：

　　“老古，这提纲说穿了是两大问题，一是对邱剑的结论有怀疑，要翻案，二是对我们欺骗冯博士有意见。没想到博士回美后就死了，于是这意见就更大了。”

　　怎么能说欺骗呢？博士女儿死得这么惨，我们已经为他报了仇、雪了恨嘛。至于不告诉他，纯粹是为冯博士的健康考虑，这样大年纪的老人，这么伟大的科学家，万一气倒了怎么办？我相信任何人来也会这么处理。

　　“老孟，我总觉得我们没吃透中央的精神。怎么能把上面请来的外国专家看成是为冯博士鸣不平的人呢？”古庭芳有些激昂道。

　　孟禹没吱声，他在静观默察。说实话，古庭芳这番话，可能是幼稚，也可能是老练，可能是高尚，也可能是卑鄙。至少，他是有点意外。

　　“老孟，这又不是在省委听传达，对大会表态，只有你我两人，并且是要具体执行任务的两人，我又何必说官话、面子话。”古庭芳感叹道，“唉，现在的世风呀，真把很多事都搞乱喽！但是，我这些连黎敏等人都不好说的心里话，难道对你这样的老同志都不能说吗？”

　　孟禹的心暖乎乎的，一种神圣的感情在他心中涌动。但人的潜意识是阴暗的，它不相信神圣，要亵渎神圣，于是他说：

　　“专家组的确是抱着怀疑一切的思想在行动的。”

　　“没有这种精神怎么能发现问题？怎么能搞大战略研究？”

　　“他们要求扩大行动自由。”

　　“应该扩大。”

　　“他们若责备我们对冯博士的封锁呢？”

　　“要检讨我们的失误，同时又如实地说明当时的情况。”

　　“他们若真要为邱剑翻案呢？”

　　“真的翻不了，假的应该翻。”

　　“好嘛！”孟禹气咻咻地说道。

　　古庭芳没有再说，只是抽出一支云烟递给对方，见老头不理，仍然把打火机揿燃了。

　　一串烟圈冒起来，古庭芳才笑着说：“孟厅长，昨天我打电话请你请不来，你怕牛忠出事，其实哪儿用得着你守着哟！”

　　奶奶的，孟禹感到烟很苦，真想骂人。你调子唱得这么高，为啥你手下的干将一个两个搞鬼呢？你不怕翻案，难道是我怕？孟禹冷笑一声道：

　　“听说爱之声公司近来活动很频繁。”

　　古庭芳舒展的笑意忽然凝固了，薄薄的嘴唇也抿下来。

　　“尤其是那个艾总经理找过专家组很多次了。”孟禹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那个艾生，雷劳放出来的造反派？”公安厅长问道。

　　孟禹点了点头。艾生，仅仅是个刑满释放犯吗？对他的另一面老古是不知道还是有意不说？

　　“老孟，对造反派的动向中央很重视，决不能让他们干扰了专家组的大方向。”

　　孟禹狡狯地笑了。

　　“孟先生，今天我们请你来，想听听当年邱、苏一案的侦破情况。”史福威见人已到齐，寒暄已过，便谈到了正题。

　　“好的。”孟禹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白舸，拿出一个蓝色笔记本，认真地翻起来，老人见玛丽将收录机的磁带已调试好，才两眼望着窗外，像回忆着那难忘的岁月，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