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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八

  牛忠心里好笑,你们各路神仙都在表演自己,包括白舸,包括小玉,有的借敬酒时启发他,有的借夹菜时向他暗示。那个老教授呢,吃饭时一团和气,从不谈邱、苏二字,其实呢,最关心!最有意思的还是孟老头,叮嘱妻子守住他还不放心,还亲自陪着,生怕他乱讲,走火入魔。为了不辜负他一片苦心,他借上厕所时还专门征求了他的意见:“老厅长,讲得怎样?”你看他咋说:“好哇,不错,像背诗一样,朗朗上口。”他都听出来了,可见这真是一首诗,一首文情并茂的长篇叙事诗。算史诗吧,比起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如何?比起拜伦的《唐璜》如何?还有中国的《孔雀东南飞》、藏族的《格萨尔王传》?知道不,我立志当作家呢!当然,他知道孟禹是讽刺他的,在老头看来,他牛忠神经又要出问题了。其实他清楚得很,说他有病,比癌症厉害,说他没病,他可以成为杰出的作家。他再不能傻了,哪方都别想利用他,他要尽快解脱出来。妻子只会流泪,毫无办法,他不这样咋办?专家组大兵压境,他不讲行吗?弹老调行吗?但乱讲行吗?更不行,因此,他要讲好,讲好他这一段,然后去你妈的吧,管你牛踩死马,马踩死牛,他牛忠都不管了,要躲起来了。他惹不起,哪方也惹不起,但惹不起连躲也躲不起吗?

  但没想到他讲得这样好,这样动人,有些地方他哭了,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文学家价值,出口成章、文情并茂、才思横溢!无论写景、状物、人物刻画无不逼肖。干脆改行当作家吧,干什么法官,成天像木头人、小媳妇,窝囊得很。干脆把雷劳的事苏曼丽的事,邱剑和自己的事写出来,保险轰动文坛!也许真如白老师所言,他的病在于心,吐了就好了。上午,他不是有一种一吐为快的轻松感吗?……

  但不行,他还想不想活?舍得一身剐易,舍得一家剐难,他这一生,已太对不起妻子和女儿了。他不为自己想,得为家庭想,此刻,牛忠一阵头晕,一阵恐怖。

  妻子见了,连忙将他扶住,一步步挪回病房。医生与护士也来了,给他打了针吃了药,叫他不能激动,好好休息。文小玉还没开口,就被牛忠制止了。她还能怎样呢,不敢哭,不敢叫,辛酸的泪水沿着她憔悴的脸上默默地淌下来。

  史福威、孟禹、白舸走进病房。虽然文小玉急忙用沏茶的动作来掩饰,但那半躺着的牛忠,那悲哀的气氛,他们还是立即感受到了。三人没吱声,径自走进了里面的套间,一会儿白舸走了出来。

  “小玉,怎么了?”白舸悄悄地问。

  “没啥,刚吃了药,医生叫他躺一会儿。”文小玉尽力说得轻松平静,也止不住鼻子一酸,走出门去。

  白舸只得走向病床,看着静静躺着的孱弱的牛忠:高立的额头,挺拔的鼻子,颇能讲故事的嘴巴,此刻,都因蒙上一片阴霾而变得晦暗了。白舸顿生恻隐之心。对方眉间的青筋痉挛了一下,他知道对方感到他来了,于是俯下身去用嘴贴在牛忠耳边上轻轻地说:

  “小牛,你好好休息吧,我们走了。”

  病人摇了摇头,照样不睁眼睛。

  “那,你有什么想法?”

  两串冒着腥味的泪珠从他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渗出来,在他那滚烫的脸上慢慢地流。白舸有些意外:

  “小牛,你到底怎么了?”

  “白老师,我,我有一个请求。”牛忠喉结很大,像一只烈日下的青蛙艰难地跳着,勉强说出来。

  “说吧。”

  “我,我……”牛忠嘴唇干裂,用他那发黑的舌尖在上面蹭了两下,才嘶哑地发出声来,“我只希望这次讲完之后,再,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啊,原来是这样!

  对白舸,这不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说明,至少有一半他是不了解对方的。他一周来苦心孤诣谋划的结果是向他,向专家组最后关门。这样一来他在专家组面前的价值大减了!好吧,答应牛忠,只要他能竹筒倒豌豆——兜底翻就好,今后谁还找他呢?白舸刚想答应,感到嘴发苦,没有发出声来:他有这个权力吗?没有;他能欺骗自己的学生吗?不行!不能因为个人的名誉而昧良心,于是他吐了三个字“等一等”,就向套间走去。白舸锁上门,坐在二老身边,才轻轻地将牛忠的要求说了一遍。

  “这咋的?”孟禹近乎耳语道。

  史福威没反应,只是两条浓眉收缩起来,几根长长的寿眉直刺太阳穴,微微地震颤。

  “他今天谈得如何?”教授问。

  “不错,很深入。”孟禹说。

  “比起1978年那次呢?”

  “内容一样,认识深刻多了。”

  教授望着白舸,白舸将眼镜取下来,正在慢慢地擦拭。

  “白先生,你的意见呢?”

  “是这样的,教授。”

  “那好吧,同意他。”

  九

  1976年6月10日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那两个月气候异常,接连几十天奇冷之后,突然天降暴雨,山洪、冰雹、泥石流灾情不断。当地山民说,这是黑水州百年未见的险象,只有民国四年袁世凯复辟称帝时的大地震可比。灾情引起动乱,劳改场谣言极多,人心浮动,弄得我们农场驻军疲于奔命,极度紧张。

  10日晚天昏地暗,下着暴雨。深夜两点,我起来查哨,见西北哨口有人负枪上岗楼。那高大略为佝偻的身影,我一眼就认出了连长,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敬意。只有当我凌晨挣扎着起床查哨时,或在烈日下口冒烟、眼发花、欲昏倒时,我才算认识了高原中的大山,认识了它那荒凉、原始、与世隔绝、吞噬万物、摧毁一切的威力!在这儿的万物都是它奴役的臣民,没有罪犯与看守间高低贵贱的区别!于是我就想起连长,也可怜起自己来。是的,我们是何苦呢?参军九年了,为何还要在此受罪?换了别人,早转业了吧,我并非不想转业,老实说,从参军到这儿的第一天起就想过了,以后是没日没夜地想,报告写了几十份,但终于未转成,为什么?都是为了她——苏曼丽啊!

  难道真因她是狐狸精、苏妲己?是,不是,不不,完全不是!与其说是为了她的美好,不如说是为了她的丑恶;与其说是为了对她的爱,不如说是对她的恨。

  岗楼上的指示灯闪亮了一下。指示灯虽不是探照灯,很小,却因漆黑的大山而显得触目。凭着亮光,我看到邱剑立在岗楼上,浩浩苍天,耿耿星河,他在想什么呢?不会是石头吧,我见石柱移至了楼边,忽然发生了奇想:多好的石柱,只要牵一根绳索套在上边,一个人就可以登上岗楼,然后再往北面岩边一套,飞越天堑……

  咦,我连眨几下眼睛,仍不相信那岗楼边树影的摇曳,我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揩去脸上的雨水,看到树影摇曳得更厉害了。荒谬至极,果然石柱上拴有一根绳子,当绳子从岗楼上甩下去时,还溅出一团团水花。一会儿,下面吊上个人来,不用灯我就可以断定是苏曼丽!

  她跌进他的怀抱里,两人相拥着进了岗楼。

  天哪,他们要干什么?

  什么理想之歌,同窗友情,暗中保护,忍辱牺牲,他妈的,全是诱饵!全是为了这卑鄙肮脏的一夜!一个女人不是出于爱情、出于自愿,而是出于某种利益的压力,某种被迫的收买而出卖肉体,那是多么屈辱与残酷啊!

  我想象到了她如何被迫地走向床边,解衣,等不及……按倒……每个粗野的、兽性的细节,如强盗在打家劫舍后将主人反抗的女儿捆在柱上,浇上汽油,然后点火慢慢地烧……

  毒火烧在她的身上,痛在我的心里,我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气愤,疯狂地向岗楼奔去。狂风灌进我的口令我喘不过气来,暴雨浸透了我的全身叫我颤栗!我来到岗楼,冰冷的楼梯铁管使我清醒了许多,楼上似乎在窃窃私语。

  这不像是诱奸,更不是强奸!这是什么呢?

  握有绝对权威的连长需要采取这种办法么?

  约莫过了一小时,我像等了一年,楼上有响动,我赶快在西边的石壁下隐藏起来。

  “曼丽,别紧张,有人接你。”这是邱剑的声音。

  但没有回音,只有楼顶杂树枝在北风中的抖动,我感到女人在生气,已走了出来。果然黑影在楼边出现了,她看了看有几丈高的岩坎,似有些发怵,又深情地望了望广袤的夜空,沉睡中的雷岩农场,像十分留恋。她要干什么呢?

  “曼丽!”虽然很轻但却很急。

  女人充耳不闻,像一个黑影定格在空中了,这是干啥?祷告?为谁祷告?俄顷,她仰起头来,下颌一动一动的,雨水顺着我的鼻尖滴入我的口内,我才意识到她是在“仰承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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