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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史福威一行像是走进了省公安厅那迷宫式的档案室,翻开了那堆积如山的布满灰尘的卷宗,好不容易找到了有关邱剑、苏曼丽一案的侦破、审讯记录。由于材料简陋、残缺,文字拙劣粗糙,既不连贯,又不生动,不忍卒读。如果在三五千年之后,有人诗兴大发搞什么远古研究,也许这是珍贵文献,在文学家笔下会焕发出新奇的魅力。但是,如果它是在与当事人同时沉睡,这些大作与其说是机密档案,不如说是一堆废纸。不幸得很,身为著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的史福威和玛丽,不得不反复地咀嚼这一苦果!皮苈、黎敏、金华躲躲闪闪应付的就是这些东西,今天孟禹认认真真、详详细细回忆的还是这些东西。偶尔,也有星光闪烁,史福威、玛丽赶快捕捉,但犹如浩瀚沙金,太小太微,没有多大价值。

  是老头记性不好,回忆不出新东西呢?还是他在认真地耍滑头,布疑阵?玛丽几次想打断对方,但见老人如此卖力地翻索引,查资料,也只好耐心地听下去。

  “教授、博士,我这样讲怎么样?”孟禹感到口渴,喝了一口咖啡,问道。

  “厅长先生,谢谢你跟我们讲了这么多。”玛丽按了一下收录机的电键道,“邱剑为什么要枪杀苏曼丽呢?”

  “你们问了很多遍了。”孟禹笑了笑,好像他早已回答很多遍了一样。他反问道,“博士,你是否怀疑苏曼丽不是邱剑枪杀的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玛丽见对方语言很陡,解释道,“如果有别的人和事的原因的话,对邱剑的量刑准不准?”

  “按照我们现在的水平,我认为对邱剑的量刑和宣判都是正确的。”

  “反革命强奸杀人犯?”教授边装烟丝边问。

  “对的。反革命罪是以推翻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为目的,而邱剑正是为了投靠其父亲,配合‘四人帮’夺权才杀害苏曼丽的,对此可见邱剑的招供。”

  父亲在台上时,儿子开枪就是粉碎反革命暴乱的功臣;父亲倒霉后,儿子开枪就成了反革命罪的祸首,这种逻辑就不符合教授的思维方式。但他抽着烟平静地听着。

  “邱剑是杀人犯,人所共知。是否强奸犯?有他给曼丽的亲笔信为证。”

  “那信真是邱剑写的吗?”白舸笑着问。

  “绝对无疑!专家组可以进一步验证嘛,我们是找了北京、上海的笔迹专家反复验证的。”

  “孟先生,凭那封信还看不出是否强奸。”玛丽眯了眯眼睛笑道。

  “女士,什么是强奸犯呢?按照中国的法律:‘凡是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行同妇女发生性关系的行为’。别忘了‘其他手段’与‘强行’几个字,这与外国的法律也许不同。身为劳改场驻军连长的邱剑与犯人之间是专政与被专政的关系,除犯人主动勾引刑管人员外,一般均属强奸。”谈到法律时,孟禹了如指掌,侃侃而谈,“是的,邱剑那封信,只能证明他俩之间的特殊关系,其中包括两性关系,所谓反越狱的英雄纯属无稽之谈。而证明强奸还包括其他一些材料。”

  “孟先生,中学时代,邱剑就追求过苏曼丽,在狱中,尽管发生了因曼丽逃跑,邱剑就为她上脚镣手铐关单间的惩罚,但按牛忠的介绍,邱剑与苏曼丽之间的确有种特殊的关系。”玛丽说。

  “什么特殊的关系呢?”

  “爱情关系吧。”

  “狱中绝不允许驻军与犯人谈情说爱。”

  “当然,你是讲的法律问题,我是讲的思想问题。而专家组更关心的倒是更深层的东西。”

  “但法律是前提,是最重要的问题。作为驻军负责人与犯人恋爱是违法,达不到目的把人虐杀更是犯罪。”

  “厅长先生,事实上苏曼丽不是犯人,一般人不知道可以理解,作为老同学和农场军管会负责人的邱剑是知道的。因此,他可以同情她,甚至爱她。”玛丽感到要说服眼前这个老公安干部很困难,发音又不准了,接连看了几次史福威,希望他帮忙,可是老教授不理她,只吧嗒吧嗒地抽烟。

  孟禹笑了,边笑边摇头,他笑这个洋女人太不懂法律,太感情用事。开玩笑,你知道她不是犯人,行吗?不讲你一个小小的连长,就是他这个公安厅副厅长知道她也不行呢,没有检察院查证,法院重新改判无罪释放,她就是犯人。如果世界上都凭感情办事,那不全乱套了?当然,他对玛丽的意图何尝不懂,他们有爱情,不是强奸、诱奸,更不是反革命、强奸犯。但她也不想一下,人都杀死了,闹腾这些还有何价值?还能深到哪儿去?

  “厅长先生,你觉得牛忠庭长的回忆怎样?”玛丽闪着一对狡黠的蓝眼睛,突然改变了话题。

  “那天我就讲了,你不在。”孟禹审慎地说。

  “我听了他的录音,很受震动。”

  孟禹又笑了,看了看白舸,他希望这位副组长理解他,理解他如何与一位不懂法而又钻牛角尖的外国女人进行艰难的对话。白舸点了点头,也报之以微笑。

  玛丽很不高兴,但她忍受着说:“我看了牛忠几年前的全部揭发、批判文字,只想提醒你们:这一次的回忆有个最大的变化:他也承认了自己对苏曼丽有很强烈的爱情。”

  孟禹的心咯噔了一下,是的,昨天他对牛忠最不舒服的也是这个地方,果然被玛丽抓住了。但他无所谓地说:“博士,看来你不够了解牛忠的情况,他在生病嘛。再说,这有何价值?”

  白舸蹙眉了。怎么能这样贬低牛忠?他是什么病?说对了就是有病;说错了,病反而好了?多毒!于是,他再也不能沉默了,说道:“孟厅长,怎么没有意义,这个意义可大呢。”

  “我是讲法律上的,而不是想象的。”孟禹又一次提醒对方。

  “呃,孟厅长,当然得讲法律,但这只是浅层次的。深层次是什么呢,是历史的、时代的、道德的考察。哲学的思辨,而专家组主要的任务正在这里。就法律层次而言,你不也强烈感到,我国现阶段的法律很不完备,漏洞百出吗?就凭这不完备的法律,你也是承认苏曼丽是无罪的。何况邱剑是了解她的老同学,在当初就不可能产生些特殊思想和行动?”鉴于顾忌老干部的情面,白舸仍讲得不痛快。

  “白所长,你也认为邱剑是先哲?”孟禹平静了一些,脸由红变白、变青了,讽刺道。

  白所长?老人还从来没这样喊过他。在公安威镇一方、名传遐迩时,白舸在上小学呢,在老头心目中,他始终是小字辈,看来老人真生气了。白舸拘谨地赔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邱剑、苏曼丽以及整个农场到底是什么,不必急于下结论,一切都有待新材料、新思维。我还想跟玛丽女士做些解释,因为她汉语能力还不能完全表述她的思想。”

  玛丽感激地看了白舸一眼。

  “好嘛,你年轻,思想新,又是接待组副组长,理应帮专家组做事。”孟禹在说反话,他是想提醒这小子不要忘了副组长的身份。可惜白舸未听出来,他只感到有些话不吐不快。

  “比如说对牛忠的回忆,你怎么会没有感触呢?而玛丽女士就震惊了,这可不是小变化,这就是新思维。”

  “什么新思维?”老头核桃仁似的满脸皱纹一搐动,冷冷地问,可以说今天他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三个字。

  史福威烟抽完了,用他那烟斗在茶几中轻轻敲着。白舸看了老教授一眼,略为一愣,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其实,也很简单:敦厚老实如牛的牛忠都要犯禁和苏曼丽相爱了,邱剑为什么不能同她相爱?别人为啥不能同她相爱?”

  “哼,纸上谈兵!”孟老头倏地一声站起来,歪着脖子瞪着小白脸,“你去过劳改场吗?中国西部大山中的劳改场?那儿有酒吧间、轻音乐,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没去过,但我知道那儿有狐狸精、苏妲己。”白舸笑着说。

  “胡扯,真是胡扯!”孟老头真生气了。

  十一

  “教授,你需要休息一会儿吗?”省社会科学院院长吴芳一边为他兑开水,一边小声问道。

  史福威将已有老人斑的左手举起轻轻一摇,又继续讲开了。他哪想休息,老院长头上的银丝在升腾的水蒸气中颤动,一种隐藏不住的兴奋燃烧在她深沉的眸子里。她的问候表明,今天他的学术报告,不仅在民间受到欢迎,而且得到了社科院官方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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