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15)

　　史福威一行刚到E省，社科院哲学所、历史所、文学所和经济学所都先后发出邀请，希望他去讲学。他一个也没答应。这不是因为忙，而是在于不够了解国情和民情。这次邱苏一案受阻他答应了。为了比较方便地介绍一些西方世界的研究成果，他只希望会议的规模小些，严格地控制在学术交流的范围内。但从今天老太太开场白的拘谨上，他感到了主持者的担心。随着与会者的激增，他决定讲少点，讲浅点。

　　“教授，你看下面谁来了？”这时白舸在耳边悄悄地说。

　　这儿能有谁来呢？不会是费孝通、周谷城、钱学森、马洪吧？这对于驰骋于国际讲坛的著名学者来说，还有什么人能使他吃惊的呢？史福威平和地回过了头。

　　“省委郝书记来了！”白舸用手指了指会场的左后方。

　　史福威很感兴趣地看下去，果然，那个在宴会上谈笑风生的年轻的副书记，此刻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是以一个普通的听众身份来参加的，看不出他身边带有秘书和陪同官员。是因为他刚上台不久，别人不认得他呢，还是自恃清高的老九们的有意疏远？史福威惊异于省委书记周围平静的态度。但郝书记的影响肯定如光一样地辐射到主席台上来了，否则社科院院长的开场白会有趣得多。他又一次感到了祖国的陌生。在美国，有谁会为领导人的到来显得紧张呢，包括总统和高级法官，在球场，运动员心中只有赛球。啊，来的人还真不少呢，古庭芳、孟禹、皮苈、黎敏、金华等，怎么都来了？

　　“教授，我只有一个请求。”白舸说道。

　　“注意分寸，是吗？”史福威回头望着副所长。

　　“不，我希望你放开讲，不要有任何顾虑。”

　　“为什么？”

　　“为了征服他们！”白舸将手一劈说。

　　“这些人是你请来的吗？”史福威想起玛丽盼望惊雷的谈话，指了指古庭芳一行。

　　“吾皇用剑征服之，我将用笔征服之。”白舸俏皮地引用了一句巴尔扎克的话，承认了自己的功劳。

　　老教授同时感到了两方面的压力。要是能用英语讲多好。那样，他就能准确地把握自己，极有分寸地表达了。

　　幸好，他有个好题目：《论中华民族感情的误区——兼谈一个西方学者眼中的‘文革’》

　　于是他生硬地讲道：

　　“现在全世界不少的思想家和史学家都在关注，研究中国的文化大革命问题。而‘文革’的母体——中国，却表现出惊人的沉默。从到北京的参观，我回国一个多月了，顺‘文革’之河追本溯源，我惊异地发现中华民族感情的一连串误区。”

　　史福威没用讲稿，一针见血，就这样开了头。像打中了国内研究中带战略性的失误，像喊出了不少想说而未说出的话，他的报告一下抓住了听众。

　　“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的确是史无前例、举世无双的。不仅像欧美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不可能发动，就连印度、巴基斯坦、埃及这样的第三世界国家也不可能发生。中国大概又可以奇货可居了？现在人们称它为浩劫，诅咒它，生怕它七八年又来一次(今年正好是第八年)，像当年的秦始皇害怕‘亡秦必楚’的怪影一样。不少人不提它，却十分畏惧它，默默地找着消灭它的武器。有人说‘文革’是中国共产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产物；有人说它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极左路线之必然；有人说它是中华民族百多年来落后挨打历史的反动；有人说它是中国两千年封建专制毒树上的恶果……认识步步深化，各有各的发现，但都没穷尽这个怪物。部分西方学者认为，中国举世无双的文化大革命正如中国独一无二保留下来的古老文明一样，它不是别的，而是这种没落的土地文明面对世界和东方进步的大潮临终前的疯狂反扑，或者说就像黄河缺口一样是这个大一统专制国家周期性崩溃中的又一次大的崩溃。要扼住这一崩溃，就必须认识这一崩溃，研究这一崩溃。

　　“在地球北温带欧亚非三大洲的接壤处，从冰山雪峰中流淌出几条大河，分别孕育了人类最古老的几个文明，无论是尼罗河文明，还是两河文明、印度河文明都不可挽回地没落了，唯独中国的黄河文明历经浩劫却保存下来。这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吗？近代的耻辱只是光荣历史的断裂，只要我们发扬悠久的儒家文化传统，中国就可以强盛吗？这是当前中华民族感情上的最大误区。中国是世界上最长期、最悠久的大一统专制国家，中国又是世界上周期性的崩溃最厉害的国家，这个‘大一统之谜’和‘恶性崩溃之谜’一直困扰着世界上很多学者。中国人民的灾难可谓多矣。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层出不穷。据初步统计，黄河两千多年来，决堤1590次，大改道26次，即平均三年两次决口，一百年一次大改道。而政治性的周期危机更可怕。东汉时期，人口高达5000万，经过黄巾起义和三国争雄大动乱，只剩下700多万，丧失4000多万。忽必烈屠杀中国1800万人，在蒙古军的杀戮下，中国丧失了7000多万人，载入1985年版《吉尼斯世纪录大全》。明末全国人口为1亿，到清世祖时只剩1400万，损失人口8000多万！张献忠攻陷成都，下令屠城三日，张的屠杀与清兵入侵使四川人口由600万锐减至50万，这就是后来的‘湖广填四川’的由来。太平天国爆发前夕中国人口有4.3亿，太平天国失败后，中国人口只剩下2.3亿。一场农民战争使中国损失了2亿人！中古时代的金粉之地开封，盛唐时只是小城镇，北宋时成为百万人口的世界性的大都市，到元末乱世又倒退为小城镇，似乎600年一个大轮回。这种周期性的大动乱，这种农民起义，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生产力无情地摧毁，并不像有些理论说的那样，具有什么革命性。这是中国人民的又一大误区。

　　“黄河之水孕育了中华民族，黄河之患又长期专了中国人民的政。使他们为了一个‘水’的问题，按照金字塔似的权力结构组织起来，将他们牢牢地锁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就是中国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国大一统形成的基本原因。这种农耕文化，曾经创造了中国灿烂的古代文明，但也限制了中国人民不能超越土地，走向大海。为了防止异族的入侵，中国人筑起了长城，不仅有陆上长城，而且有水上长城、海上长城。这更把人封闭起来。秦长城没有阻止秦朝的灭亡，明长城也未能阻挡清人的入侵。可长期以来，长城作为中华民族的骄傲、古老文明的象征。但，我们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连皇帝和后妃们都厌倦了东方式的亭台楼阁和皇苑中的假田园风光，愿意请洋人来设计圆明园，到这儿来看西洋景？

　　“是的，土地文明不可挽回地没落了，中国的出路何在呢？……”

　　这是在做学术报告吗？不，这是大西洋对太平洋的拥抱，密西西比河对黄河的冲击！天无言，使人言之，这是大诗人的事业。史福威不是诗人，但他是学贯中西的大哲学家和大史学家，他从大洋彼岸而来，坐在波音747大型客机上，横跨东西两半球，对世界风云变幻、人类文明的兴衰，洞若观火。他全新的立意，高屋建瓴的论点，使在座的庐山中人震惊不已。他娓娓道来，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地讲着，携雷夹电，万象生辉。

　　他讲演的过程中，主席台和他就收到不少下面递来的条子：

　　“灵魂比剑更强。你哲人的锐利之剑，深深地震撼了我们的灵魂！”

　　“最深刻地鼓动人类思想的，是大宗教家和大诗人。教授，请放开讲下去！”

　　一批青年学者率先地称赞着教授的治学精神，或者说，他们想从中得到别的东西。

　　史福威很冷静，甚至说很悲哀。老实说，并非在讲他的研究成果，而是讲一些西方学者中的历史常识，没想到在祖国的学术界引起这样大的反响。这时，他接到一张条子，念道：“史教授，日本著名政治活动家吉田茂认为，中华民族是‘东方最优秀的民族’，‘古代中国拥有非常先进的文明，对日本来说，学习中国是一个莫大的恩惠’。法国百科全书派领袖狄德罗则说‘举世公认，中国人历史悠久，智力发达，艺术上卓有成就，而且讲道理，尚政治，酷爱哲学；因而，他们比亚洲各民族都优秀，甚至可以和欧洲那些最文明的国家争辉’。你如何回答？”